下班之后，謝靈乘一出從六角大廈的門，就看見了林家的司機。

    大概是考慮到謝靈乘不喜歡張揚，謝瑜特地安排了輛沃爾沃過來。

    倚在車門邊的司機看到謝靈乘，局促地笑了笑，躬下身彎腰替他開門。

    這么多年過去了，謝靈乘還是不太習慣被人服侍，他禮貌地說了句謝謝就鉆進了車里。

    黑色的轎車緩緩駛出市中心，往鳶園的別墅區開去。

    林家的本宅在軍區大院，因著特殊的背景，平日里都有著警衛兵把守，是真真正正的世代簪櫻、蘊藉深厚的大家族。

    到了林玄燁這代，除了實權，林家還牢牢掌控著最尖端的軍工企業。

    就是這樣的金字塔尖的掠食者，卻愿意陪著他爸一直住在郊外的別墅里，只因為那里風景好空氣清新，有利于他爸修養身心。

    但人心這種東西，不到蓋棺定論，誰又說得清楚呢？

    而謝靈乘之所以會成為謝瑜的兒子，也是因為當年奶奶擔心謝瑜年老色衰之后會被林玄燁拋棄，為了謝瑜老了之后能有人照顧，才收養的他。

    “謝……謝少爺，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司機打破了沉默，咧嘴訕訕笑了下，干巴巴地跟謝靈乘搭話。

    因著謝靈乘微妙的身份，林家的管家和傭人一度很苦惱怎么稱呼他。

    在年紀上，謝靈乘比林睚大四歲。叫他“大少爺”吧，是對林睚的僭越，叫“小少爺”也不合常理。

    在這個家里，他既不是客人，也不是主人，實在令人為難。

    后來也不知是誰提議的，大家都統一叫他“謝少爺”，在面對他的時候，眾人也總是有種介于客套和疏離之間的尷尬。

    對于這個四不像的稱呼，謝靈乘沒有意見。

    畢竟，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怎么稱呼都是不合時宜的，他無所謂。

    “嗯，不走了。”謝靈乘還在想最近發生的事，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一直是個無神論者，但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卻找不到任何科學依據。

    大概在一周前，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做夢。

    稱不上美夢或者噩夢，大抵都是些生活日常——

    某天大暴雨公司停電了半小時；某天燕灼因為不滿意乙方交來的方案而發了脾氣；某天燕灼的另一個助理不小心把咖啡灑了他一身……

    起初他不以為意，直到夢中的事情依次在現實中發生，他才敢確定，或許，他能夢到未來。

    謝靈乘閉著眼，揉了揉眉心，總有種不詳的預感，像是山雨欲來的前奏，令人不安。

    －

    傍晚，紅日下落。

    謝靈乘到林宅時，山腳下的別墅群都披上了一層淺淺的勃艮第紅。

    他向司機道完謝，下了車一抬頭，就看見他爸謝瑜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正笑著對他揮手。

    一年不見，他爸還是一點沒變，還是那副高高瘦瘦，溫潤如玉的樣子。

    時間似乎格外優待他，在他身上，歲月仿佛停滯了一樣。

    就連這座西式的別墅，也從沒變過。

    白墻黑瓦的簡約建筑體素雅復古，一進門就是郁郁蔥蔥地棕櫚植物造景，接著是一整片寬闊又柔軟的草坪，南洋風的下沉花園一直延伸到地下負一層。

    據說，當時林玄燁是專門請了國內首屈一指的建筑師來設計的，還拿了某個國際知名大獎。

    謝靈乘不禁想起自己14歲時，第一次站在這棟他連做夢都想象不出的房子前，仰望它的心情。

    那時他只帶了奶奶生前栽下的那盆薔薇花，用力地抱在了懷里。他緊張極了，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允許進入城堡的老鼠，大腦一片空白，手腳都不知該怎么擺放。

    謝瑜牽著他的手，在他身旁蹲了下來，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沒事的靈乘，爸爸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們到家了。”

    謝靈乘這一輩子一共被領養過兩次。

    四歲時，他被一對生育困難的夫妻領養了，他們相處得很好，但第二年的夏天，他的養母懷孕了，理所當然地，謝靈乘被退養了。

    在孤兒院，被退養過的大孩子是很難再被領養出去的，謝靈乘自己也很清楚這點。所以在他八歲那年，被奶奶領養了之后，曾好奇地問過一次。

    奶奶說，因為他安安靜靜看書的樣子，很像她的兒子謝瑜。

    謝靈乘的八歲到十四歲，都是和奶奶一起在安靜祥和的南方小鎮上渡過的，后來奶奶去世之后，他便被謝瑜帶回了林家。

    “愣著干嘛？進來啊。”

    謝瑜的聲音把謝靈乘拽回了現實。

    “堵車了嗎？怎么現在才到？”他爸從門口迎出來，十分自然地牽住他的手，拉著他往里走，連珠炮一樣問著他各種問題。

    老老實實地回答著問題，謝靈乘感受著從掌心傳來的溫暖的觸覺，心里一下子就踏實了。

    ＊

    謝瑜把謝靈乘拉到客廳，囑咐管家把今年新收的小青柑泡上之后，自己就探身進了廚房，穿上圍裙風風火火地忙碌起來。

    “你先坐一會兒啊，我再炒兩個菜咱就開飯了！”

    謝瑜的廚藝特別好，但是林玄燁不常讓他下廚，也不允許他跟小輩們接觸太多。因為謝瑜身體一直不太好，還有哮喘，這幾年越加孱弱，管得太多容易傷精費神，以前謝靈乘還在林家時，就不常能見到他爸。

    但即使是被允許做的有限，謝瑜也總在想方設法地對謝靈乘好，盡力補償他。

    也是因為太貪戀謝瑜無微不至的溫暖，謝靈乘才能默默地忍受了林睚那么多年。

    “呵，大少爺回來了，稀客呀。”

    有點懶散的語調，拉長的尾音中帶著謝靈乘記憶中最熟悉的嘲弄。

    整個林家，會叫他“大少爺”的，只有一個人。

    回過頭，謝靈乘看見林睚正抱著雙臂，靠在客廳的整面嵌入式魚缸墻上，用淺藍的眸子睨著他。

    他瞬間汗毛倒豎，有種作為獵物被狼盯上了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