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返鄉(xiāng)，人員如何登門祝賀，新老朋友領(lǐng)導(dǎo)如何拜訪，問詢從軍行中的事宜不必表，也可以想象。但蒙士謙只在歸家前兩天短暫地感受了一下眾星捧月的虛榮，就使著阿琴閉門謝客了。

    不是蒙士謙拿了軍功章就變得看不上老家的一幫老哥們兒，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讓阿琴對每一個過來敘舊做客的朋友乃至老領(lǐng)導(dǎo)說：

    “士謙養(yǎng)病來著。您各位想嘮，也可以去找住在101廠里頭的李迪，他也有好多一等功，可樂意和諸位講打仗的事啦。或者，您等我家士謙歇好了過來也成的。”

    十年不回家，乃是“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自己屋頭里就已經(jīng)地覆天翻，更不要說我們的社會在這十年里的巨大發(fā)展，時移世易，人事不同，心境不同。

    阿琴果真剪了短發(fā)，和蒙士謙第一次重傷瀕死之際的幻覺里一模一樣。所以他看到換了發(fā)型的阿琴并不覺得驚奇陌生，阿琴還有點失落，說士謙，這十年不見，你頭一眼見我短頭發(fā)，也不評價一嘴，就一個勁兒盯著我看，看個啥嘛。

    蒙士謙在床前將阿琴拉到懷里，輕柔地?fù)崦男惆l(fā)，他發(fā)覺十年過去，阿琴蒼老了許多，白發(fā)增多了，眼角的細(xì)紋生長，手背比原先粗糙，歲月的流逝將這些痕跡在她靈動美好的身軀上無情刻蝕，但不減她的風(fēng)韻，反添了成熟女人的知性和溫厚。

    夫妻兩人關(guān)了門。阿琴窩在蒙士謙懷里頭，掀起來他的衣服，看到了他滿身的傷疤，沖動著想落淚，但蒙士謙笑著拿她的手撫摸那些深淺不一的傷痕，說著：“打仗的人都有，李迪比我更多，他還炸斷了兩根手指頭。”

    予阿琴講起這些傷的來歷，又簡單說了說這十年在部隊的經(jīng)歷。聽得女人心里激動，直捧著蒙士謙的面容親了一通，說：“士謙，你是真厲害。你讓咱們蒙家榮光了。我阿琴這輩子沒嫁錯人！”

    換到阿琴這頭，訴說蒙家和南家兩家十年來的大事。有一些是已經(jīng)在蒙士謙在部隊時期就知道的，這十年一邊打仗，一邊也和家中親友有斷斷續(xù)續(xù)書信往來，對于家里人，最重要的莫過于蒙士謙的生命安全，因此每次蒙士謙過來的信的頭一句都是：“阿琴，我活得好好的，勿擔(dān)心。也叫爹與云峰哥不要擔(dān)心我，我命硬呢。”后面隊伍逐漸不發(fā)信給親友，只是老家里的家人給蒙士謙單向傳信，他知道阿琴不愿讓自己在戰(zhàn)場上為家里的事亂了心神，肯定是一味地報喜不報憂。

    “老婆，你慢慢給我講，事無巨細(xì)。這十年咱們兩家到底怎么過的。書信上的三言兩語讀不出來什么東西，我都平安回來了，你總不需要給我瞞了吧？”

    阿琴聽了，就從蒙士謙離家開始講起。

    蒙士謙和李迪參軍頭一年，南母就因為心漏病去世了。她應(yīng)該走在中午。南云峰晚上從廠里回家，見一貫迎兒子出來的老母親臥床熟睡，試著喊了一聲：“娘…”南母沒有回應(yīng)，就秙騰一下跪到了老母親床前。同樣是在那天，蒙母晚上吃玉米面窩窩兒就蒜醬時候“哎呦”了一聲，阿琴和蒙父都問她是咋了，哪不舒服？她擺擺手說沒得事，就是最近老心里難受，果然是老人家了。吃完了就往床上躺著睡著了。按著時間推算，應(yīng)該是南云峰給自己老娘床前下跪的一刻，蒙母恰好因心臟病咽的氣。

    這兩個老姊妹同一天前后腳走了黃泉大道。阿琴說，她們生前關(guān)系要好如親姐妹，婆婆總帶著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跑去南家找南母，南母也備著一大堆剪紙貼花給蒙母看，南母是河南人，唱豫劇最拿手，婆婆專業(yè)是聲樂，兩人喜歡坐一坨一唱一和地接歌兒。聽婆婆說她們二人許過一誓，是南母先提的，說士謙他娘，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覺得閻王爺想帶我走了，每晚上睡著了嘴唇就“噗！噗！”得吹氣，這是我在吹我自己的墳兒呢。我是不畏死的，但就是舍不得你，我走了，誰陪著你一起拉歌兒？

    婆婆就答，老jiejie，我也舍不得你呢。你走了，我就去下頭陪你，可我也舍不得我老伴兒，還好我媳婦兒孝順，現(xiàn)在六四逐漸大了，對他也是個心中安慰所在。我眼神不好，快瞎利索了，你可得扶著我走奈何橋喲…

    蒙父知道這些，傷感亡妻。阿琴怕公公傷心過度傷身，便勸慰公公節(jié)哀順變，還說婆婆和南母走的時候都沒什么痛苦，說明二老到了那邊沒有受苦，也是相互照應(yīng)，算是安慰了。

    兩位老母親的喪儀是廠里工友幫忙給張羅著一起辦的。蒙家不喜大陣仗，南云峰更加不是張揚的人，阿琴就和南云峰商量著把二老遺體火葬了，骨灰各自存放著，短短戴了幾天的孝，哭一哭盡盡哀思，讓逝者安息了。

    這些事，蒙士謙都在父親自己阿琴發(fā)過來的信里了解了。

    打南母走了之后，南云峰的眼傷突然加重，他身體也越來越差。阿琴以為是母親去世之后南云峰總?cè)账家瓜耄瑐穆錅I把眼睛給哭壞了，實則不然，阿琴逐漸發(fā)覺，自從蒙士謙走了以后南云峰是很少哭泣的，只是話比以前更少，他本來就情不外露，連母親火化當(dāng)天也只是眼光暗淡地歪著頭，沒垂下一滴淚的。

    真正讓南云峰眼睛出問題的原因有三：一個是他剛瞎時候，鎮(zhèn)上的庸醫(yī)治療不到位，隨便瞎弄了點藥水就給糊弄過去了。那時候看啥病都一樣，只要是個醫(yī)，哪怕是獸醫(yī)都能給頂上來亂看瞎看，隔壁陳二町他家老爺子就是，年紀(jì)大了腸子穿孔，跑去衛(wèi)生所里讓那個獸醫(yī)把肚子拉開，手在腸子里頭扒拉半天找不到穿孔的地方，陳老爹急眼了，自己坐起來幫著醫(yī)生扒拉自己腸子，一手就給找著了，說“你他娘的眼瞎，這么大個窟窿看不見？”這獸醫(yī)才湊合著給治了，但實際上壓根沒治到位，老爺子回了家不出一個月就走了。所以南云峰的眼睛也一個道理，從根本上沒仔仔細(xì)細(xì)地處理過，因而才總反復(fù)地給他折磨。二個是夏日炎炎，傷口容易發(fā)炎。三個是廠里頭整天煉鋼熱氣騰騰的，他那爛眼睛哪受得了這樣的高溫？有次在熔鑄時候，鋼水落得高了，濺出來好多火星，有幾顆飛到他左眼紗布上，又把他眼睛前頭長好的rou燙傷了，他當(dāng)場捂著眼在爐前頭疼昏過去了。工友們趕緊把他搬走，給眼睛簡單處理了，讓他在家里好好養(yǎng)病，眼睛恢復(fù)之前就不要再去廠里頭了。

    南云峰一人在家時候，阿琴總?cè)е娜タ赐？此碜尤酰忠蝗斯压训鬲毣睿瑢嵲诓蝗绦模拖蚬岢鰜砟懿荒茏屇显品灏醽碓勖杉乙粔K住，她好照顧他養(yǎng)病。蒙父自然同意，又說鋼廠工作太苦，不適合小南繼續(xù)做，這樣下去非把自己熬死不可，就讓南云峰停了鋼廠之中的活計。

    對于蒙家的好心幫助，南云峰默然接受，完全不做推諉。阿琴安心，她就怕南云峰覺得給蒙家添了麻煩而拒絕呢。南云峰就搬進(jìn)蒙家住了，他沒啥家什帶，就拿了幾件衣服，阿琴問，南大哥，你屋頭里這么多書，我知道你喜愛看書，我央幾個熟人來幫手把你的書也搬到我家吧？南云峰搖頭，說我家所有的書我都已經(jīng)背在心里，不需要看了…不過如果冬冬想看，是可以帶一些過去給他讀的。阿琴拾掇出來一間老空屋，給南云峰妥帖住下，又帶了他出鎮(zhèn)到好點的大醫(yī)院給左眼處理了，正兒八經(jīng)地清創(chuàng)割rou，終于算是讓眼睛有所好轉(zhuǎn)。

    蒙家雖說被抄過，多少還是留了一部分老書在書房里。養(yǎng)病時候，南云峰在老書房里一坐就是一天，連吃飯喝水都要阿琴提醒著才想的起來。阿琴知道南云峰喜愛看書，但沒想到他愛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茶不思飯不想了。她一日日的聽南云峰聲聲入肺的咳，聽得心里難受，每回勸他，他也說不要緊，放著就好，好像是有意不想讓自己的身體好轉(zhuǎn)起來。后面蒙父跑去鎮(zhèn)上藥房抓了中藥，要阿琴每日在家給南云峰按方子煮了，督促他喝下，他氣胸緩解了一點，終也還是好的不朗利。

    改革開放之后，蒙家算不上缺錢的人家。加上蒙士謙出門在外行軍打仗，也有工資和津貼拿，另外，蒙士謙朋友眾多，真有什么事了也會接濟(jì)著蒙家，所以這日子是過得去的。南云峰過到蒙家之后，許是覺得自己不該白吃白喝白睡蒙家的，總想著再得到一份工作來付清自己平日的住宿伙食醫(yī)藥費，就和蒙父講了清楚。但蒙父堅持認(rèn)為南云峰的身體已不能再那么勞累，恰好他學(xué)校廣播站的廣播員最近在家待產(chǎn)，這職位空了出來，蒙父覺得南云峰的嗓音溫和醇厚，人也在中被浸泡出來一股清流的文化氣質(zhì)，就把他介紹到了學(xué)校里廣播站廣播發(fā)言稿。這工作穩(wěn)定，按稿說話，免于人事，環(huán)境安靜，南云峰也適應(yīng)得極快，而且蒙父明顯發(fā)現(xiàn)，自從南云峰做了廣播員，他的氣胸好多了。

    這十年間南云峰的身體生過一次極重的病，幾乎讓他在生死的邊緣走了一遭。是某天下班，南云峰等蒙父一齊走回家去。在學(xué)校門口，早年間某些性子頑劣樂于捉弄人的皮子工友走上來面露難堪地對南云峰說了句“我從武裝部聽過來的消息，士謙犧牲了”。說完拍拍南云峰的肩膀就躲到一邊去偷偷觀察南云峰的反應(yīng)。南云峰登時扶著墻站不住了，捂著胸口緩緩蹲了下去。那開玩笑的潑皮一看似乎不對勁，惶恐地走上前，看到南云峰的左眼里居然流出了血淚！人也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立刻瞪了眼睛如牛蛋一般，跪到南云峰身邊狂喊：“南大哥，南大哥，我該死，我瞎jiba扯的！你咋就這么好騙…”蒙父也趕過來了，立刻叫這不懂事的小人叫了車，拉著南云峰去了醫(yī)院里。

    一查，說是傷心過度急火攻心，南云峰本就有氣胸的病根兒，眼睛也有舊傷，這一刺激，血水上涌，才流出了帶血的淚珠，氣胸也發(fā)展成了血氣胸，好容易醒過來了，又呼哧呼哧地咳血痰。那小皮子為著這事兒被嚇傻了，一等南云峰蘇醒就跪到病床邊哭著道歉，阿琴和蒙父都不想就此罷了，而南云峰卻要他起來，向他問清了那消息屬實是假的，便要阿琴譴走了他。

    “我只要知道…士謙，士謙平安就好。”南云峰拉著阿琴的手，面色慘白，“我只盼我真死了，能拿我的一條命抵給士謙，是最好。”

    這一病拖了大半年。蒙父要寫信給蒙士謙，南云峰執(zhí)意要求隱瞞自己生病的事兒，理由是：“我的病遲早會好，沒必要讓士謙掛念。”

    出院后，南云峰白天繼續(xù)學(xué)校的工作，夜里基本成了藥罐子，阿琴給他抓的苦味藥每日一碗不落地喝。蒙家的書被他看遍了，他的數(shù)學(xué)專業(yè)知識突飛猛進(jìn)，就開始在每日上下班時和蒙父討論起數(shù)學(xué)、經(jīng)濟(jì)以及社會發(fā)展。對于80年代改革開放之后社會的發(fā)展動向，南云峰獨有一套自己的深刻見解，予蒙父講起來鞭辟入里，不卑不亢，有理有據(jù)，簡直可與大學(xué)中專業(yè)做社會調(diào)研的學(xué)者比肩。蒙父每次聽起來都有如醍醐灌頂，驚嘆著拍著南云峰的背說：“小南，你真是小隱隱于市。我從前只知你喜愛讀書思考，實在不知你是這樣不可多得的大智慧者！讓你做一個廣播員真是屈才啊！”

    南云峰望著遠(yuǎn)處的天邊，那里有著波濤翻涌的云海，云海之后藏著密不可見的天色。他對蒙父說：“蒙老師，我感覺我們的社會在蘇醒。蘇醒之后，將會有巨浪一般的財富涌入…蒙老師，我，我想給士謙一個禮物。一個翻天覆地的禮物，一個堪稱奇跡的禮物…”

    蒙父問：“什么禮物？”

    南云峰突然呼吸急促，雙目迷離，兩腮醉紅。天空突然從青色變?yōu)榱顺燃t，是紅日自云層后現(xiàn)身，潑灑了整個天際。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85年，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南云峰認(rèn)為，蒙家的家庭條件上乘，應(yīng)當(dāng)抓住改革開放的時機，從我們熟悉的方向入手來“讓錢包鼓起來”。在阿琴心里，南云峰是個有本事有頭腦的男人，可惜他的本事和頭腦一直受困于他病怏怏的身子，讓他無從施展，她既尊他敬他，又對他的穩(wěn)重和慎思抱有無限的信任，便心潮澎湃地響應(yīng)了。蒙父曉得南云峰的能力，但也覺得這樣大跨步創(chuàng)業(yè)風(fēng)險大，便和阿琴共同商議了，三人湊借了些錢，在近村的位置盤下來八畝老自留地，種了一園子柳丁與楊梅。蒙父說，知道你們想盤更多，但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真要走錯了也好回頭。

    老爺子在場后宏觀坐陣，南云峰身體不好，做不了粗重累活，就負(fù)責(zé)幕后的安排，他請來了種植作物的行家，又從認(rèn)識的人里挑選出了五六個有心賺錢有心出力的機靈孩子給阿琴做小工，等一季果物成熟了，阿琴成了老板娘，央了小工們摘下來去鎮(zhèn)里兜售，南云峰這時候出來阻攔，說：咱們不去找顧客，要讓顧客來找咱們。這塊地并不算很偏遠(yuǎn)，我們把這邊種了楊梅柳丁的消息散出去，讓有心買的客人過來下地里，直接從樹上摘，要多少摘多少，摘完了上秤，現(xiàn)場取貨現(xiàn)場收錢。如果有些客人家離得遠(yuǎn)，或是一次性挑選了太多，就租一輛車，將這些客人摘的包成包裹作了標(biāo)記，讓小工們駕著車把果物挨家挨戶地送過去，每人另外多收兩毛錢車錢。果蔬的東西，最重要是新鮮，我們讓客人親自下地來挑，絕對保證讓客人們挑選到自己想要的，一邊挑還能一邊嘗，也免得再與我們挑三揀四的浪費時間。

    這想法實在新奇，蒙父覺得甚妙。阿琴還有疑慮，說萬一有客人進(jìn)了園子里偷嘴吃怎辦？我們不是就虧大發(fā)了？南云峰想了一下說，這事兒不是問題，我們雖不打藥，但柳丁殼厚圓滾，不好偷吃，楊梅性寒味酸，偷吃多了會跑肚。我們在園子入口處立板，直接給客人講清楚，入園后可以邊吃邊摘不限量，并在市價基礎(chǔ)上略微抬高價格，被吃嘴的虧空就能補上了。

    園子一開，先是老鋼廠里熟識的人來了園里里購買。客人們都說還從來沒有這樣子下果園親自挑選采摘過果子，這購買方式有趣。口碑一立起來，過來的客人果然多了！近的客人一波換一波，有些不是為了吃，就是想體驗摘果子的樂趣，遠(yuǎn)的客人覺得果園用小車派送果子想得周到，都夸贊蒙家這樣賣有頭腦。沒過多久八畝地的果子全被摘空，挑剩下的少許，阿琴才讓幫手給摘下來，趁壞之前低價甩賣出去，又給自己家留了些柳丁。蒙父大喜，說是我目光短淺了，當(dāng)初不該攔著你倆多盤些地的！

    于是第二年，從八畝擴到十二畝，添了一種作物椪柑，第三年從十二畝擴到二十畝，再想多擴時阿琴就覺得不妥，她的想法很簡單，這二十畝地賺的錢已經(jīng)是超出他們家人預(yù)期的財產(chǎn)了，再多賺了這錢管不了，而且現(xiàn)在人手已經(jīng)有點不夠，需要再招人過來看果園。南云峰也搖頭，說二十畝足夠，多了不好管理，增加阿琴的工作量，如果挑出來的人不好，會在細(xì)節(jié)上砸了我們的招牌。阿琴說，現(xiàn)在的幫手都是一群孩子，她想招兩個年歲大一些的成熟的。南云峰說，都可，只是你記住，如果招孩子過來，要機靈的，如果招大人過來，要老實本分的。給的工錢提高，可以選你覺得做的最好的幾個人私底下多發(fā)一點工資。有做的特別好的，可以根據(jù)公司制度，考慮給他們分一些實在的股份，1～5％即可。

    阿琴聽了南云峰也和自己意見一致，才放下心來。

    三種水果每種凈占七畝地，在入園設(shè)計上，南云峰設(shè)計的入園采摘的路線為客人先摘椪柑，再摘柳丁，最后是楊梅，摘完了楊梅從園子后面的出口拐到前面。

    阿琴問他，南大哥，采摘順序還有門道？南云峰回答，阿琴，你有沒有聽說過望梅止渴的故事？我們的三種作物里楊梅賣的最好，但要客人們最后采摘，一是為了不讓所有人都集中在楊梅林里聚集，要把所有林子走一遍，促進(jìn)椪柑和柳丁的售賣，二是梅子生津止渴，這邊兒摘著柳丁，口渴了心里想著楊梅，能讓他們多買點，摘快點，加快客人的流動。

    從85到88年，幾年下來，蒙南兩家攢下來幾萬家底，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萬元戶。一時間時興的東西全給置辦到家里。阿琴樂得臉都笑成花了，她就是得忙起來才心里有底，心里有樂，為果園盡心盡力地做，也是個不要命的主，時常累了一整天，腰都直不起來了。這時候南云峰反帶著阿琴跑去了大醫(yī)院，找西醫(yī)來醫(yī)她的腰。除去吃西藥，醫(yī)生認(rèn)為阿琴腰突嚴(yán)重，必須要手術(shù)的。阿琴什么事都聽南云峰的，唯獨這件事，她想堅持自己的想法：

    “南大哥，我知道咱現(xiàn)在有了錢，日子好過了。可我就是不想開刀。我將才路過那重癥病房，看能睡在那種病房里半死不活的人多半也得是有錢人，渾身上下插管，靠著機器給自己吊命，一口飯一口水都吃不了，自己老婆湊到跟前都不認(rèn)得是誰了，還以為是自己媽呢，你說這樣的人還算是個人嗎！這多可憐啊，多受罪啊。我要是有一天也這樣，我寧愿靜靜等死，也不要這樣艱難地活著。開刀也一樣，我不樂意取出來我自己身上的東西，然后躺倒醫(yī)院里活受罪，…士謙也不會喜歡我那樣子的。”

    南云峰聽了，不再強求阿琴，帶著藥和阿琴回去了。蒙父和阿琴早就提過，掙來的錢五五分紅，南云峰果斷拒絕，說所有錢與名都是蒙家應(yīng)得的，南云峰只要蒙家給口飯吃，給張床睡足矣。

    這幾年的合作，阿琴看出，南云峰真?zhèn)€是奇人，毫不夸張的奇人。雖說她和公公以及手底下幾個務(wù)工的孩子在果園里出力多，但整個果園從頭到腳的安排布局都是南云峰想出來的。只要被他安排好的事情，絕不會出現(xiàn)任何紕漏，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出他所料的發(fā)展。他從來不生氣，不發(fā)火，從來不斤斤計較，都說窮人富起來之后要變本加厲地報復(fù)性過富裕日子，要穿金帶銀大魚大rou。可南云峰完全不是這樣，他照舊穿著舊單衣，一日三餐簞食豆羹，吃得最貴的，是跑去鎮(zhèn)上集市攤兒入口那家河南人推的芝麻葉粉漿面條攤兒上喝一碗幾毛錢的漿面條。

    走在街上有人瞅他獨眼兒，偷偷嚼句舌根，他聽到了連看都不看那些碎嘴的人一眼；排隊換糧，遇上心急沒素質(zhì)的總看他好欺負(fù)插隊插他前頭，他也不爭不搶，甚至主動向后退；有次六四生日了，他跑去糖果店給六四買糖吃，抓糖的把糖包打好了，他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沒拿錢，這本不是大事，他卻低了頭對著售貨員連連賠罪，說耽誤了人家的時間，必須要道歉的。阿琴親眼目睹過的最離譜的一件事，是南云峰從口袋里掉出了一張紙幣，正要撿起來，從他身后沖出來一個人說這錢是我掉的，阿琴叉了腰要和這人吵，南云峰卻拉著阿琴的胳膊直接離開了。

    他看問題眼光毒辣，一句話就能切中要害。可他也惜字如金，平常除了做事必要從不開口講話的，永遠(yuǎn)是一副抱著手肘面無表情摸著下巴思考的樣子，逐漸的讓阿琴心里有些畏懼了，這畏懼不是畏懼他這個人，而是畏懼他身邊的氣場，畏懼他一個看起來四六不靠的文弱男子身體里蘊含的智慧和能量究竟有多少，而他為何能做到我們這些普通人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呢？

    單純善良的阿琴用直線思維想過，南云峰本身天資聰穎，是個大能人，但不是有句話說“天妒英才”，普通人只顧埋頭喝涼水一樣得過且過，自給自足，所以不用老天爺cao心這幫人的事。可世上的能人不一樣，越是能人，就越想突破老天爺給設(shè)置的桎梏，就越是想得到更多普通人得不到的東西，為了得到這些東西，就必須和老天爺“斗法”！從老天爺手里把這些東西爭過來。可人畢竟是人，即使是接近神的人，和老天爺斗起來總也是要勞心傷神，能勝過半招就算光榮了！你越是聰明，越是有異于常人的智慧，老天爺就越是看你不順眼，想要在別的方面整死你！

    比如南云峰的左眼和肺水腫，病情反復(fù)著，直到現(xiàn)在也不敢說完全好了。這就是老天爺使的卑鄙手段！祂計謀上算計不過南云峰，就在他的身世上，身體上來打壓這個能人。讓他知難而退，不要妄圖和天斗！

    毛主席不是說“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阿琴憋了一肚子的話，有回深夜鼓起勇氣敲開了南云峰房間的門，看南云峰正伏案研究從圖書館借來的工商管理的書籍，她把自己心里的這些掏心窩子的話講給了南云峰聽，講完還說“大哥，我沒文化，也沒看過書，又是沒什么主見的女人家，我要是說錯了，你就當(dāng)我說的是夢話罷。”

    南云峰溫和地笑了：“阿琴，你自己或許感覺不到，你才是我們幾個人里最有佛性的。”

    阿琴問：“大哥，啥是佛性，我聽不懂。”

    南云峰擺手：“你的生活邏輯很簡單，最純粹，就是一切為了這個家，一切為了士謙好。只要是為了士謙好的事，你就會拼盡全力去做，只要是待士謙好的人，你也一樣會誠心誠意地對待，引領(lǐng)你一切行動的向?qū)В褪堑谝皇芤嫒耸欠袷鞘恐t。”

    阿琴用手指撓了撓頭發(fā)，有點不好意思地笑：“我是他婆娘的嘛，哪有婆娘不盼著自己老公好的…”

    南云峰說：“阿琴，你是個實在人。從不癡心妄想，踏踏實實做事，誠誠懇懇為人。誰都不會嫌錢多，但是從果園不擴地的事兒上，我就知道你是實在人，實在有自知之明，實實在在明白道理：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大碗飯。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

    阿琴得了南云峰的夸贊，心里是開心的，又說：“我是實在人，那大哥你就是聰明人。沒有大哥，就沒有這片果園，更沒有現(xiàn)在蒙家的嶄新面貌！大哥，我要替士謙，替公公婆婆，替六四好好謝謝你的。您是我們蒙家的恩人吶。”

    南云峰收了表情，突然有些嚴(yán)肅了：“阿琴，有個地方我要糾正你。毛主席的原話，并非是與天，與地，與人斗，而是與天，與地，與人奮斗！少了這一個字，整句話的意思就顛倒了。我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講和天地斗？我們生命從本源來講，就是每天都要持續(xù)不斷地奮斗，你所說我和老天爺“斗”，其實不過是我在思考我們自然宇宙的運行規(guī)律，這些都是雕蟲小技。真正和天地人斗的，是遠(yuǎn)在越南的士謙，他才擔(dān)得起這句話。當(dāng)生則生，當(dāng)死則死，來去自如，士謙是自在人，他比我活的明白。”

    阿琴立刻明白了，把這話記到了心里，講給正在上學(xué)的六四聽。六四說，媽，南叔叔太謙虛了，我覺得南叔叔就是神，他每天一看到我的臉，就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一人之身心，唯有感悟一途，此乃天道也。89年，即蒙士謙返鄉(xiāng)前夕，鉆營“天道”的南云峰大抵還是“學(xué)藝不精”，因為他受苦受得久了，算不到人生之中突如其來的意外之喜。那天他得了熱病，正在家中床上躺著，六四背著書包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回來到他床前，說：“南叔叔，我看你家門口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

    南云峰撐著坐起來：“冬冬，是什么人呢？”

    六四手舞足蹈的，“是兩個女的…都挺好看的。她們特別瘦，但都看著特別年輕，像親姊妹。我以為她們是小偷，沖過去要問她們，其中有個jiejie摸著我的頭問我這家人哪去了。”

    開口問話的女孩今年十九歲，名叫南文瑛，十年之后，她將和她摸了腦袋的小六四結(jié)婚，并在千禧之年生下一個叫蒙之彧的男嬰，這是蒙士謙登在戶口本上的唯一的孫兒，也是目前徐家清多方收集消息想要聯(lián)系的人。

    徐家清認(rèn)為，這個人，極有可能是月牙的親哥哥。

    立在南文瑛旁邊戴著眼鏡沉默的女人今年三十八歲，叫做南云芳。

    時隔二十幾年，“死而復(fù)生”的南云芳的突然歸來成為了鎮(zhèn)上的熱點。阿琴從南云峰那里問來了究竟。67年，年僅十五歲的云芳分配去哈松下鄉(xiāng)，70年知青大返鄉(xiāng)，云芳自然想回家找二哥南云峰，可那時候能不能順利返鄉(xiāng)一靠運氣，二靠人事關(guān)系，如果出逃不成功，只有走人事兒給領(lǐng)導(dǎo)塞好處。十七歲的小云芳思家心切，可她一無所有。那時候生產(chǎn)隊隊長覬覦云芳少女嬌嫩而純凈的身體已久，就告知云芳，想回家不要緊，你可用你的本錢來抵押。為了返鄉(xiāng)，云芳被迫放棄了自己的貞潔，委身于生產(chǎn)隊隊長，一次，兩次，三次…每次那生產(chǎn)隊隊長摟抱著云芳的裸體肆無忌憚地侵犯時都講一定會放她走，只是需要你再多來幾次，再等等…

    直等到三個月時，云芳發(fā)覺自己的小腹一點點鼓了起來。她懷孕了。

    精神崩潰的云芳知道自己被騙了，她根本回不去自己的家，一輩子回不去，而且她也沒有顏面再見自己的家人，再回到二哥身邊。那生產(chǎn)隊隊長擔(dān)心云芳做出對他不利的事，就惡人先告狀，說她恃著美貌風(fēng)sao，用身體向領(lǐng)導(dǎo)換取返鄉(xiāng)機會，結(jié)果一朝有孕，讓云芳在背后被人誤會說是娼婦蕩婦，這樣一宣揚，連哈松也沒有云芳的立錐之地。

    走投無路的云芳想到了死。在那個年代，死是對于南云芳這樣性子剛烈的女性最好的解脫。在一個清晨，她獨自跑到列車駛過的林場，打算臥軌自殺，但當(dāng)她心灰意冷地走到鐵軌附近時，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撲面而來，低頭一看，軌道中心與旁側(cè)堆了不少血rou模糊發(fā)臭生蛆的碎尸塊，遠(yuǎn)處有一兩只天臧禿鷲，正立著分食尸體。

    眼前的一幕把云芳嚇丟了魂，她一邊嘔吐著一邊向后退，卻撞上了一個女人。

    這女人是一名被打成右派的大學(xué)英文教師，名叫鐘美麗。她對云芳說，她經(jīng)常獨自一人往這深山老林里走，親眼目睹過列車從躺在鐵軌上的人身上碾過，來這里尋死的人不少，但南云芳是她見過的最小的女孩。她本已經(jīng)對人的生死去留不甚在意，但她聽說了云芳被那生產(chǎn)隊隊長誘jian的事情，就對云芳生出了一份憐憫。所以從林場入口一路跟蹤云芳過來。

    “我知你的處境，知你是不得已才想求死。可這樣子死了，連全尸都不留下，尸體都要被尸蟲和禿鷲啃個干凈，這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云芳撲到鐘美麗懷里放聲大哭，哭聲驚徹天宇，嚇飛了樹葉上停落著棲憩的數(shù)十只林鳥。親者痛…是啊，鐘美麗的懷抱讓云芳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起了還在家里等著她歸來的二哥。昔日她答應(yīng)二哥，不管遇上何事，都要記起，她還有南云峰這個親人在世上啊！

    鐘美麗帶著云芳回了自己家藏養(yǎng)。她對外說自己看林子時在車軌旁見到了云芳的尸身，讓眾人都相信云芳已死。她勸過云芳，肚里的孩子是那個殺千刀的生產(chǎn)隊長的，本來就不該生下來，何況云芳不過十七八歲，這年齡生育太吃苦，她可去找認(rèn)識的人討一碗滑胎的藥。但云芳并不愿將孩子滑掉，她說，這孩子長在她身上，她不忍心將孩子弄死，哪怕這孩子是那個混蛋的種，也是她南云芳的親人。鐘美麗見云芳有情有義，也不再逼迫她，兩個女人相互幫扶著，挨到了云芳生產(chǎn)下一女。二人一起給女兒起了個名字，叫做南文瑛。

    文瑛兩歲時候，她的生物學(xué)父親因為嚴(yán)重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被抓起來了，關(guān)于南云芳從前傳的中傷之言不洗自清。這時候鐘美麗才讓躲藏了三年的南云芳重見天日。鐘美麗知道，云芳心中的風(fēng)無時不刻地吹向自己的家鄉(xiāng)，便盡力為云芳尋求返鄉(xiāng)的機會。但云芳卻說，她現(xiàn)在這樣子，終究沒臉面見自己的母親和二哥，更何況，她這樣一走了之，留下鐘美麗一人算怎么回事？她南云芳不是知恩不報的白眼狼，現(xiàn)下日子沒有文革初期那么難捱了，她就算要走，也要報答了鐘美麗的救命之恩才能走呀！

    于是也還留到鐘美麗家里。她知道過去三年，鐘美麗為了供養(yǎng)她們母女二人省吃儉用，吃了不少的苦，這三年里她躲著藏著，卻也從來沒有閑著過，一直在鐘美麗的幫助下學(xué)習(xí)英文，云芳和她二哥一樣，都是智慧過人又能吃苦的人，這樣的人的特點，就是天大的苦難也難以將他們擊倒！她語言天賦極強，英語學(xué)的很快，潛心學(xué)習(xí)并扶養(yǎng)文瑛的一千來天也讓她靜下來心神，想明白了人生的許多事，與鐘美麗的交流也讓她看破了中國社會以及“system”之中存在的諸多積重難返的弊端，她自己試著總結(jié)，總結(jié)為何世間會有像她與二哥這樣親人遠(yuǎn)隔的悲劇，總結(jié)為何像鐘美麗這樣善良高知的女性困的如此悲慘的境地，她從現(xiàn)在的社會結(jié)果現(xiàn)狀出發(fā)，去逆推出整個大革命的過程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最終她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了，也對于我們的社會，我們的“system”失望至極。（徐家清的批注：…我認(rèn)為南云芳女士的推論有失偏頗，誰也不知道她究竟用逆向思維推出了什么聳人聽聞的東西，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她無時不刻不想著家里的母親和二哥，卻總覺得文瑛的存在讓她無法坦蕩地回家尋親，直到文革結(jié)束，文瑛六七歲逐漸懂事了，云芳也還覺得，現(xiàn)在依舊不是回家的好時機，更何況自己在家里那邊已經(jīng)是個“死”掉好幾年的人了，貿(mào)然回去，又有成堆兒的麻煩糊涂與危險，想想還是算了。

    鐘美麗摘帽之后繼續(xù)在學(xué)校里教書，她資歷深厚，78改革開放之后，國家經(jīng)濟(jì)突飛猛進(jìn)，許多外國企業(yè)開始入駐中國，大批洋人來到中國居住，其中不乏以英語為母語的西方人，生產(chǎn)生活中的交流促進(jìn)了英語的實際應(yīng)用，有關(guān)于英語的產(chǎn)業(yè)出現(xiàn)的越來越多。鐘美麗欣賞云芳的英文水平，就推薦了她去書店以及出版社從事英文讀物的編輯。后面學(xué)英語的潮流越來越熱，云芳沉睡的野心逐漸顯露，她想多賺些錢，讓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