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桂子,騙子和痣
身處室內,又有幕籬罩在頭上,我透過薄紗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晦暗且柔和。這有點兒讓我以為自己還在鳳池,還在山莊的暗室里。場上三人客套許久,像極了鳳池淅淅瀝瀝的夜雨,聽得我眼皮子都在打架。 好不容易待到他們說完,劉青聞和我被下人領去客房。而穆滄明留在白念晴身側,搭著她的手低頭聽著母親的話。這壞小狗在親長面前真是出乎我意料的乖順…… 下人沉默地在前面帶路。我這次倒沒被攥著手臂,而是和劉青聞并肩走著。 穆府后院的景象也與前院大差不差,流水潺潺,廊腰縵回,花團錦簇,假山怪石千姿百態。看多了也沒意思,我開始打量起邊上的人。 劉青聞生得高大,寬肩窄腰,束的是鵲尾長冠,穿的是素凈的月白長衫,背負長劍。側面看他,朗目疏眉,鼻子高挺,嘴唇薄得像一條線。分明是仙風道骨的相貌,卻無端有些悚人。怎么說呢?這人像道觀里供的劍,經歷過數代主人,刃上都沁足了罪孽重重的血;此時分明周身是香火繚繞與唱經祈福,但那股銳利和壓迫感仍難以滅去,只是藏在圣潔表象之下。 劉青聞轉頭看了我一眼,似有不耐煩,又似乎沒有。 領路的下人卻在一處廂房停了下來,開口道:“周大俠,這是您的廂房。請您稍作休息,用餐時會有人來喚您。” 我連忙點頭,望著眼前寬敞明亮的豪華廂房滿意無比。回頭看,劉青聞卻也駐足下來。我心中暗暗道:這人怎么還不走? “劉大俠,請隨我……”那下人又略一點頭,向劉青聞作了請的姿勢。 我聽后滿意地邁開腳步,卻聽見背后有人說: “不必,我和周兄情誼深厚,一間足矣。” 同我一樣驚訝的還有那個仆從。可他到底是大戶人家的仆從,最終還是表示了理解,點了點頭就轉身離開了。 但我不理解啊…… 我皮笑rou不笑地看著邊上人,開口問:“為了看管我,做到這份上也太委屈你了吧?” 劉青聞沒應我,抬步走了進去。我也只好跟著進去。 穆府奢侈,客人下榻的廂房也精致。一幾一案都是上好的木材,又有簾籠紗幔輕輕拂動。屏風十二頁,畫的是各色花鳥。焚香淡雅,讓我心情也和緩起來。 我正細細看著屏上花卉,這頁是木犀花。淡黃色,小小的,我很喜歡。 “澹臺策,你當真全忘了?” 身后傳來發問,我不在意地“嗯”了一聲。 山莊里有許多棵年紀很大的木犀樹,是老莊主高價從別處移來的。但澹臺策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卻很喜歡。也不知道是因為真心,還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個他不喜歡而我卻可以接觸到的東西。木犀又名桂,開在季秋,開花時香得很。不過今年山莊的桂子我是見不著了。可惜那些桂樹,究竟會遭遇如何?劈作柴?無人澆水而枯死? 我不知道桂子的命運,不知道花雪山莊的命運,不知道澹臺策的命運。 我更不知道周馳的命運。 倏忽我的背撞在屏風上。屏風未倒。至于我?我其實不疼,但這樣著實嚇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掐上我的脖頸,我逐漸感到呼吸的困難。 “我不信。你怎么會不記得我?” 劉青聞垂著眼,逐字逐句地說話。 我發覺他眼皮上有顆痣,長在這種位置真夠稀奇的。 澹臺策和我也有痣,他的痣是生而有之的,我的痣是被紋上去的。痣都在唇下半寸,很小,是淺棕色的。為了紋得更好,我未被允許服草烏散。紋痣的針近在咫尺,我是看著它一點一點刺進肌膚的。澹臺策那時在我身側,他已經十六歲了,我們因著杏干一事鬧翻過了。他抬著臉,任紋面師端詳我二人。 那個紋面師嘖嘖稱奇,感概我們之相似,就像是一對兒陶瓷小人。 澹臺策一臉不屑,而我卻在好奇陶瓷小人是什么。趁著中途休息,我抓住紋面師的袖子,小聲問他陶瓷小人是做什么的。年輕的紋面師不知為什么面上紅紅的,大概是紋痣很緊張吧。他說下回給我帶一對。可是他沒有守諾。因為紋完面上的痣和身上剩余的三十四顆痣后,他就死了。采月和我說他下山了。 紋面師被處死的真相則是夜里澹臺策伏在我耳朵上說的。他那時用手摩挲著我下巴上那顆小小的痣,問我是不是很難過。我忘了我如何回答的。但我記著他因我的回答很是惱怒。他冰冷的指尖從我領子里滑進去,點了點又一顆人為的痣,說這也是仿照他點的。我有掙扎,他卻把我的兩只手也箍在一塊兒,和我說小臂上這顆也是仿照他點的。 他說我是他的替死棋子,是換太子的貍貓,上不得臺面。他一會兒說我勾引紋面師,一會兒說紋面師是因為我死的。他問我為什么不連痣都生得和他一樣,如果生得一樣,紋面師便不會死。我聽到這里狠狠地用嘴咬了他手臂一口。 那次,我們倆無聲地在暗室里糾打了一夜。我把他身上弄青好多塊地方,他差點兒讓我的手脫臼。也不知道澹臺策怎么隱藏的,沒人發現這件事。 我是要死了吧?要不然怎么會想起這么多的舊事,宛若在眼前。聽聞人死時會有走馬燈,我這走馬燈怎么只有一幕? 不過呢,倘若我能死在桂子屏風上,也算一種死得其所。不過劉青聞會這樣做實是出乎我意料。我本以為他不過是陪著穆小少爺一起討伐我的,現在看來,他對澹臺策的恨也半點不少。 澹臺策,你究竟做了什么? “小騙子。” 劉青聞在我以為自己要死時松了手。我的身體順著屏風滑了下去。我聽見布料相互摩擦的聲音。我看得見劉青聞帶點藍的白袍子逆著光,看得見他尖翹的鞋頭。 他的靴子踩在我的心口,重重地碾了下去。 我悶哼幾聲,額角有點兒濕。一群瘋子……真是一群瘋子。為什么偏偏是我摻和在這群瘋子里?有人命里是江湖俠客,有人命里是皇親貴胄。有人命里是替死的棋子,活得連草都不如。 我忽然一下有點兒想開了,擠出一個笑,對著面前的瘋子說:“你靠近些,我想起來了一些事。” 劉青聞信了。他收起腳,蹲下身子俯下來。 我咬住了他的耳朵,就像過去咬住澹臺策一樣。用力之大讓我嘴里有了血腥味。劉青聞揪著我的頭發,想把我扯開。我沒放開牙齒。 倏忽我面上一陣熱,生疼得很。原來是這人甩了我一巴掌。 我松了口,仰視撫著耳朵的長冠青年,一字一句地說:“我不知道你們說的澹臺策是誰,不要對我發瘋。” 又在此時,有人輕叩門扉。 我側頭看去,輪廓看著竟像是穆小少爺。他怎么親自來了? 穆滄明聽不到回復,便走了進來。他對于我們這副樣子十分吃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覺著右臉有些腫起來了,便開口讓穆小少爺取些膏藥來。 穆小少爺似乎被我唬住了,竟真從懷里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子遞予我。隨即又遞給劉青聞一個疑惑的眼神,問他:“你發什么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