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分鐘，凌飛弈那張皺巴巴的試卷上布滿了紅色的批注，他將試卷塞進兒子的書包里，出門前順口問了句：“晚上想吃什么？”

    那邊毫不猶豫地響起一道聲音：“紅燒rou，可樂雞翅，玉米蝦仁。”

    “好的，炒青菜，五香茄子，麻婆豆腐。”凌負遠拿起鑰匙就走。

    “……老爸！晚上我郁哥來蹭飯！”

    他將門一關，房子里的聲音便只剩了幾個模模糊糊的字眼。

    這小區邊上就有棟樓，一層零售，二層超市，據說最近負一樓開了家機車零件店。他拿了蔬菜后還是去了生鮮區，打算給兒子弄個玉米蝦仁。買完晚飯食材，他想起冰箱里的酸奶什么的都被喝完了，便走到冰柜前挑挑揀揀。

    突然，頭頂上冒出來一只手，骨節分明，修長白皙，那人的手比他的大，露出的小臂上隱約可以看見青筋。那人的胸膛微微靠著他的背，越過他拿了瓶草莓牛奶。

    凌負遠略感無語，這冰柜這么寬偏要跑到他背后拿牛奶。他正打算看看是哪個人這么幼稚，身后那人便低頭咬了下他的耳垂。

    他猛地往前躲了一下，撞的冰柜哐啷哐啷地響。幸好這里沒什么人，沒人注意到凌負遠差點把冰柜里的貨物撞翻。他火大地回頭，看見一張極具視覺沖擊力的熟悉面孔。

    這小混蛋！

    少年輕聲笑了下，后退了幾步。少年沒穿幾小時前的那套機車服了，反而身著一套印著動漫的七分袖，顯得很乖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得多。

    “老師，你耳朵紅了。”少年微微翹起嘴角。

    凌負遠別開視線深呼吸了幾下，“那也是你咬的。”

    說完他便推著小推車走了。身后的少年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揚聲道：“明明只是舔了一下老師啊。”

    他沒理這小子的渾話，默默加快了腳步。身后那人存在感極強，讓人不得不在意。這一路上凌負遠能感覺到少年還跟著自己。他忍無可忍，在一個無人區停下了步子，身后那人應該是低著頭走路的，這一下直接就撞了上來。

    “老師……好疼啊。”少年揉了揉被撞到的鼻子，語氣竟是有些撒嬌的味道，那雙狗狗眼透了些委屈地看著他。

    凌負遠看不得小孩子撒嬌的樣子，凌飛弈從小就是個皮猴子，以至于他看著別人家的女兒向自家爸爸mama撒嬌的樣子都忍不住羨慕。這下他也沒那么生氣了，眼神不禁柔和了些，“你家離這里好像挺遠的，怎么來這買東西？”

    “哦，這個啊。”少年不經意地擺弄著架子上的商品，回他：“來同學家吃頓飯，順便逛逛負一樓的機車零件店。”

    他點點頭，下一秒卻見眼前這人唇邊翹起一道弧線，手指夾了片薄薄的包裝物，在他眼前晃了晃，驚奇道：“老師你看，還有熒光的唉。”

    凌負遠定睛一看，還以為是什么年輕人的新潮物品，結果這竟然是一片熒光安全套。

    他把少年手里的東西丟回原位，挑眉道：“怎么？是去女同學家里吃飯？”

    “不是啊。”少年好像沒聽出他被調侃了，竟然正正經經地回他，“是男同學。”

    凌負遠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出聲來，竟然覺得他有點可愛。原本凌負遠以為少年拿這個是不懷好意，結果好像真的只是單純的覺得新奇，像個小孩子一樣。

    少年不解地看著他，皺眉問他笑什么，哪里好笑了？

    凌負遠笑著搖了搖頭，不打算多說，推著手推車走向收銀臺。

    光這一下午，凌負遠竟然見識到這個陌生少年的兩幅面孔。第一副裝作成熟風流，惡劣地讓人恨不得弄死他，第二幅其實幼稚可愛，單純的讓人不甚意外。

    郁垣看著他笑得眼里泛淚，眼中瀉出了些類似柔情的意味，一瞬間也忘了自己的窘迫。等意識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這一剎那不像是意識的回魂，反倒像是依照心中所想故意而為，是情不自禁，是情不自知。

    郁垣被自己的想法驚到了，一下子站直了身子。

    哪里來的情。

    郁垣曲起右手食指把關節搭在唇邊躲避凌負遠的視線。他在給自己今天所有反常行為找理由，一開始是因為聲音，后來覺得有趣。可仔細想想，世界上聲音一樣的多了去了，有趣也不知道能持續多久。

    凌負遠哼笑一聲，“你是不是喜歡我？”

    “怎么可能。”少年下意識就答道，像是此前一直在心里不斷強調，“我不會喜歡誰。我只是覺得…你可以讓我開心一點。”

    “行。”凌負遠覺得這孩子還真可愛，既然這么說眼神就別亂飄啊。凌負遠覺得和他說話像是在和小孩子說話一樣，“不過這樣纏著我讓我不開心了，那小朋友你怎么樣才能放過我呢？”

    少年意外地沉默了一會，像是做足了準備，開口已是淡淡的冷漠：“這樣吧，我念一句，你跟一句。”

    凌負遠雖然疑惑，但還是點點頭。

    “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特別的人。”

    “……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特別的人。”

    郁垣聽到夢中的聲音此刻就在耳邊響起，穿透了黑灰色的單調世界，穿過迷蒙混沌的漫漫長夜，以最耀眼的藍色流淌過心間，將那害怕得蜷縮起來的靈魂喚醒。

    他艱澀地滾了滾喉結，繼續道：“有著污染的記憶是一種永遠的毒藥，我們忘掉好不好。”

    “有著污染的記憶是一種永遠的毒藥，我們忘掉好不好？”

    凌負遠不加思考地就這么說出來了，一下子覺得有些熟悉，仔細想卻又毫無頭緒了。他向四周看了看，慶幸沒什么人，畢竟他們這樣真的挺傻的。

    正當他打算和少年道別時，轉眼便只見前方少年逆著人流的小小背影了，耳邊是熱熱鬧鬧的背景音樂，可他竟然從中看出了孤寂。

    二十分鐘后，凌飛弈因為幫忙不成反而摔碎了一個盤子而被趕出廚房。

    “爸，那個蝦仁別加糖，糖毀了這道菜！”

    凌負遠忍無可忍，“輪得到你來教我？”

    凌飛弈終于閉嘴了。他心里卻還忍不住罵他，這傻逼不早告訴他家里待會來客人，弄的他手忙腳亂的。

    門鈴響了，凌飛弈歡呼一聲跑去開門，“郁哥，怎么這么晚。”

    郁垣含含糊糊應了聲，便毫不客氣地走了進去，端詳了一會便坐在沙發上。

    其實他迷路了，在商場里。

    凌飛弈也坐了下來，和他討論一道上午班級群里數學老師推薦的一道導數題。

    “草？怎么導出來的？你別亂說啊，這他媽……”

    “你錯了。”

    “你才錯了，我跟你說——是不是這樣？那結果怎么可能是你的答案。”

    “你錯了。”

    …

    凌飛弈正單方面吵的激烈，突然聞到廚房里的香味，便蹦噠著跑過去端菜了。

    “爸，手藝不減！”

    凌負遠瞟了眼沙發上的那個身影，看不太清，覺得有些熟悉，“那就是你郁哥？怎么這么高了，我記得他小時候才到我腰這。”

    “我怎么知道，他就是一整個變態發育好吧。”凌飛弈小聲嗶嗶。

    “哦？你說說怎么個變態法。”凌負遠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凌飛弈恨不得拍爛自己的嘴，平時和同學插科打諢慣了收不住話頭，這下子讓他爸逮住就考：“啊……應該就是，小時候挺可愛，長大變成變態了吧。”

    “滾出去。”

    “我亂說的！”凌飛弈拉著他爸一起出去了，“給你見識一下男大十八變。”

    凌負遠看見沙發上的人低著頭擺弄手機，頓時心涼了半截，那人聞聲抬頭，露出一張怎么看怎么驚艷的臉來。少年愣了一會，隨即站起身乖巧地笑道：“叔叔好。”

    凌飛弈在他爸身后沖他比了個中指。

    “…你好。”

    這他媽是什么事兒啊！

    “重新認識一下，我叫郁垣，憂郁的郁，斷壁殘垣的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