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祠堂

    藥廬中，于大夫查看了一下姐弟倆的傷勢，對趕來的司雪峰道：“不用緊張，沒有大礙。”說著，他語氣竟然還頗有些贊賞：“盛小兄弟無論是手法還是用藥都十分純熟，少主們只是一時難受罷了，實際對身體并無損傷。”

    既然來白虹堡是為了給許放解毒，況且盛星瑯也的確久聞于知海的大名，所以之前他便已經提前來藥廬打過招呼，兩人還淺淺的交流了一下關于醫術和毒術的心得，雙方都受益匪淺，于知海沒想到盛星瑯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建樹，對他印象十分的好。

    “哎，到底只是兩個孩子，下手還是重了些……”一旁的田姨給兩個小的抹了抹眼淚，嘆了口氣道。田姨是于知海的妻子，也曾是一代女俠，后來受了傷，這才遠離江湖，她大約四十多歲，看起來比一旁的于大夫還要年長了一些，不過她面容溫柔，說話也輕聲細語的。

    于大夫將她拉起來，不讓她蹲著，也讓她遠離那兩個向來不知輕重的孩子。田姨站起身，才能看見她孕肚明顯，想來是快到生產的月份，她又是高齡產子，所以于大夫對她很是上心，生怕她累著碰著，如今一邊把人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一邊說：“讓他們長點記性也好，總不可能一直當小孩的……”

    田姨瞪了他一眼，但也知道丈夫說得對。這兩位少主雖然對他們還是謙遜有禮，但對自己的“母親”卻并不客氣，田姨也曾看不慣，想出言管教，卻被沈冰找來說她多管閑事，還不準兩個小的來這藥廬，久而久之田姨便只能作罷。

    如今見到司雪峰，田姨忍不住嘮叨：“好好的孩子，都讓人教壞了……”

    司雪峰不發一語，只是默默看著于知海將姐弟倆治好了，兩個小孩一發現自己能正常開口，就哭著抱住司雪峰的小腿，爭先恐后地訴說著委屈，還有盛星瑯和許放的壞話。

    但他們說了很久，司雪峰都沒有搭話的意思，兩個小的后知后覺抬起頭，就看見司雪峰表情十分平靜，直到此時才道：“說完了嗎？”轉而對桃葉道：“讓教書先生可以再嚴厲些，我希望早日看見成效。”

    桃葉來之前，自然將前因后果說清楚了，包括姐弟倆是怎樣辱罵許放的，司雪峰雖早知道這兩個孩子正是不聽話的時候，但聽過之后還是很難不生氣。

    “父親……”司無云喃喃地叫他。

    “若是再讓我知道你們對許放出言不遜，”司雪峰完全不管他的眼淚，冷聲道：“你們得到的教訓絕對不會再像今日這樣簡單。”

    見司雪峰是真生氣了，姐弟倆登時沒了言語，雙雙躲在田姨身后不敢露頭了。

    司雪峰見狀也有些頭疼，他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教孩子，兩世都沒有這樣的經驗和時間，最后只能對桃葉說：“……以后盛星瑯只要不危及兩個孩子的性命，他想做什么，就隨他去做。”

    盛星瑯上輩子也做的挺好的，雖然他還很年輕，但可能是有個meimei的緣故，他對教小孩還挺有經驗。

    周圍的人聽到這話，臉色都有些古怪，讓一個外來的人可以隨意對待自己的兒女——更何況那個人還長著一張禍水的臉，登時有幾個仆從心里就有了些別的想法，連田姨和于知海也都想歪了，田姨更是意有所指道：“……許放這次平安無事實屬不易，你定要好好珍惜他。”

    田姨并不懷疑司雪峰的真心，沒瞧見當時以為許放已死，堡主竟然一夜白頭嗎？可是畢竟盛星瑯長的太美麗了，宛如妖孽一般，田姨性子守舊，生怕司雪峰被那狐貍臉給勾引去。

    司雪峰不明所以，但還是鄭重道：“我此生定不負他。”

    等告別了于知海夫婦，司雪峰便離開了藥廬。

    他原本想去找許放，平白無故被兩個孩子欺辱，想必許放現在一定很不好受，而一旦想到許放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兩個孩子刁難，可自己以前從來都不管不問，這才讓那兩個孩子的氣焰如此囂張，司雪峰心中就十分自責。

    他覺得年輕的自己簡直和睜眼瞎一般，對許放的遭遇全都視而不見，或者說……只是因為不夠重視罷了，他那時心里對許放有著淡淡的埋怨，又怎么會去在意他的處境？

    后來許放就死了，他便也沒多想過這個問題，但現在重新回到這個時間點，司雪峰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么混賬。他想去安慰許放，卻也知道，現在的許放并不會想見他，說不定只會火上澆油，司雪峰怕許放又升起要和離的念頭，不禁有些踟躕起來。

    以前的他必然不會如此瞻前顧后，但因為經歷過最差的結果，且現在許放竟然想要離開自己，這讓司雪峰不得不謹慎起來。

    不知不覺，他抬起眼，發覺自己又來到了祠堂門外，司雪峰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便推開祠堂沉重的大門走了進去。

    遠遠的，就能聞到祠堂內獨有的香灰味道，還有一股陳舊潮濕的木頭氣味，正廳也遠比普通房間更加的陰暗濕冷。司雪峰進去后先對著祖宗和父親的牌位上了炷香，默然地站了一會兒，這才看向供桌最下層的位置。

    司雪峰過去幾十年的記憶中，那里一直豎立著一個黑色的牌位：先室司母許氏諱放之靈位。

    許放死后多年，司雪峰才得知他的死訊，甚至司雪峰也是那時才知道，許放的尸身是被村人用席子一裹扔到了后山，任他被山中野獸分食了的。許放在村中沒有親人，以前來往的朋友在他“勾引”男人之后，就不再和他來往。原本像他這般無親無故的村民即使死了，村里的人也會幫忙埋一埋，但許放情況不同，村人認為他骯臟下賤，又傳聞他死時甚至全身赤裸模樣yin亂，生怕他身上有什么不干凈的病，所以眾人一合計，便把他扔到了后山，屬實也是因為他們村落太小，沒有亂葬崗，不然恐怕直接將人扔到那里去還更加方便。

    司雪峰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只覺得頭腦陣陣發痛，他原本并不將許放放在心上，只是在將他休了的這幾年間，偶爾會無意識的想到他罷了，甚至這次會想去查探他的消息，也是因為司雪峰偶然路過了離許家村不遠的地方，又想到了這位“前妻”，便心血來潮想問問他過的怎么樣罷了，誰知手下帶回來的，竟然是對方的死訊。

    而且還是這般不體面的死訊。

    他不由自主地進了村子，許放原來的住所早被人強占了，司雪峰也想不通自己的想法，總之他直接將那家人攆了出去，可那小小的院落早已物是人非，與曾經記憶中的完全不同。

    司雪峰還記得自己初見許放的那天，十幾歲的少年出了這小小的木門，正準備上山砍柴，便被司雪峰一直追趕的歹徒一把抓了過來，以此來威脅司雪峰。

    少年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里面滿是驚恐和害怕，用祈求般的目光牢牢盯著司雪峰，而當司雪峰出手將歹徒擊斃后，那雙眼睛便盛滿了星光，里面全是對司雪峰的仰慕與崇拜。

    而當他們因為煉情鎖春風一度，之后司雪峰準備離開時，許放也是站在了這個小小的院門前，不準他和他的馬出去，仰著頭硬要他帶自己走。

    那時候覺得不堪回首的往事，司雪峰再回憶起來胸口卻滿是懷戀與酸澀，一想到那個固執又單純的少年已經死了，甚至連個全尸都沒留下，司雪峰的心臟便不由自主地抽痛起來。

    司雪峰不懂原因，但也不愿許放的靈魂就這樣成為孤魂野鬼，連個安息的地方都沒有，所以司雪峰給他立了牌位，并將其帶回了家。

    臨走之前他將許放的小院買了下來并上了鎖，不準任何人再進去，礙于司雪峰的威名，村人們也只能吶吶應下，他們也是直到此時才知道，許放那小子竟然真的嫁給了一個大人物，即使被休回家了，那人也還想著他。

    司雪峰將牌位送回堡中不久，盛星瑯便也來了，彼時他們已經成為了不錯的朋友，看著這靈位，盛星瑯才皺著眉，道：“那蠢貨竟然死了？”

    司雪峰雖然已經和他當了朋友，但有時還是受不了他的嘴巴，低聲道：“他不是蠢貨。”

    盛星瑯挑了挑眉：“不蠢嗎？不蠢怎么會嫁給你。”還那么全心全意地愛著你，眼里再也沒有其他人，想到這兒，盛星瑯心里也覺得有些不舒服了。

    那天兩人大打出手，司雪峰武功高強，但架不住盛星瑯層出不窮的蠱蟲和毒物，兩個人兩敗俱傷地打了個平手。

    之后便是聞訊趕來的司無云和司以晴兩姐弟，對于牌位上的“司母”一詞，兩人表示非常抗拒，根本不想認這樣的人當母親，一邊說，他們還一邊偷瞟盛星瑯。

    盛星瑯怎么會不知道他們什么想法，都要被他們的熊心豹子膽氣笑了，偏偏這時，姐弟倆又說了幾句詆毀許放的話。

    這下不止司雪峰，連盛星瑯都出離憤怒了，雖然他們也不知道這份憤怒從何而來，但不妨礙兩個人連手把這姐弟倆狠狠打了一頓，那時候這兩個孩子也都快十歲了，武功練得不錯，也不怕打壞。

    也就是那時候，盛星瑯起了教育這兩個孩子的念頭，不為別的，只為了讓他們認清自己有許放那樣的母親，絕對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司雪峰也曾在酒后聽盛星瑯說起過關于他和許放相遇的事情，盛星瑯嘴巴想討好人的時候十分甜蜜，對自己熟悉的朋友時卻是相當的毒，他說起許放來，也幾乎說的都是他的缺點，比如容易輕信別人、對別人總是掏心掏肺的好，腦子一根筋，不懂得變通，還有認真、老實、不記仇……反正在他的嘴里，許放好的也都變成壞的。

    可也正是因為對這個朋友十分熟悉，所以司雪峰最后也聽出來，盛星瑯這哪里是討厭許放，分明就是十分欣賞，還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遺憾。

    司雪峰不明所以，但心里不知道為什么，也變得有些不舒坦，但好在盛星瑯似乎只是一時酒后失言，之后的幾年里，他也再也沒有提起許放過，只是每次來白虹堡的時候，都會在祠堂為他上一炷香，也算是不枉相識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