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9 窺視
星期日上午,兩位衣著體面的紳士正走在波士頓公共花園的小路上。 其中一人頭戴藏青色海貍帽,微卷的金發看上去格外柔順,但一雙翠綠有神的眼眸卻證明他并不是無主見之人。 他穿著黑色馬甲和同色外套,米色襯衫衣領較高,打著時下流行的領結花樣,襯得他的脖頸如天鵝般修長——對于許多在身材和外貌上不甚幸運的男士來說,這樣的的領子與其說具有修飾作用,還不如說是一只掐住他們脖子的手,路人見了他們都忍不住覺得喉間一緊——卡其色馬褲包裹著他修長筆直的腿,他手上雖然撐著手杖,但走在草地上的每一步都穩健有力,腰間懸掛的金屬飾物隨著他的行走,在日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亮。 不用說,此人當然是幾年前到達美國的班。 他身旁的中年人杜克先生有一張棕紅色的臉,這是在印度長期居住后留下來的紀念品,不知怎的,即便回到美國也沒再白回來。 杜克是班的合伙人,他們相約在這附近的一家餐館共進午餐,順便商量一下業務問題。 此時春光正好,暖洋洋的風勾得人直想走在外邊呼吸一下夾雜著花粉的空氣,加上餐館離他們不過半英里,索性走著過去,正好也能欣賞美國第一座植物園的好風景。 班在美國的日子并不難過。 最初,他抱著一種對彼岸的模糊期待登上了前往美洲的汽船。 在船上,他設想著在陌生大陸上會發生的一切不幸與危機,同時也幻想著那片大陸所蘊含的無限機遇,他的心在激動和離鄉的焦慮中徘徊著。 他想要一個重新開場的人生,他希望美國是上帝所指引的應許之地,讓所有勤勞且虔誠的人生活在公平自由的社會中,維爾德的藏書中,許多名人學者對美國或褒或貶,他們研究美國的地理環境、社會制度、人民性情等等……班好奇著,美國是否能成為烏托邦? 班希望自己成為新大陸開拓進取的勇士,像某些講述底層人士奮斗成功的通俗一樣,但從一開始,事情就偏離了方向。 他購買的是頭等艙船票,漫長的船旅時光自然需要一些社交活動來打發,于是班加入了頭等艙客人間的談話。 他的新身份是一個律師的小兒子,他的朋友正好在美國,因此他打算與朋友一起在美國成就一番事業。 船即將到岸時,他已經和不少人混熟了,其中還有人愿意為他提供一份工作。 他接受了其中一位先生的邀請,其后兩年他得到了重用,這位先生甚至考慮為他和自己女兒牽一牽線。 可這并沒讓班滿意,空閑時,他常常在波士頓的大街小巷中行走,看盡寧靜優美的富人區和滿地臟污的移民聚集地,他逐漸認識到,自己所謂的奮斗,從一開始就處于比其他人更高的起點。 他難免感到沮喪,這兩年他的省吃儉用,把自己放到所謂普通人的條件下生活的種種行為,實在做作虛偽得令他惡心。 就連他為自己編造的新身份,本身就是許多人難以求得的財富。 如果他沒受過教育,如果他沒有在上層社會中生活的經歷,那么他可能就和那些愛爾蘭移民一樣,幾乎一無所有地在新環境中掙扎。 他這樣的惺惺作態,好像極力希望能撇清維爾德帶給他的影響,但有些東西一旦出現在生命里,它們就在那里,就像風雨侵蝕后的石像,已經和所有接觸過的東西形成了新的作品。 許多普通人,他們不聰明,不幸運,不懂如何辨認改變命運的機會,只能在壞和更壞中選擇。 世上比他更加不幸的人只多不少,他在某種程度上還可稱是幸運,如果面對這樣的事實還要嘴硬強調自己是靠著自身努力得到成功,大概連上帝都要降下懲罰吧。 所以第三年他果斷辭職,取出從英國帶來的積蓄,謊稱父親去世,他因而得到了一筆足以開啟自己事業的遺產。 他與人合伙開辦工廠,購買土地經營農場,生活忙碌,偶有煩惱,但也算得上平靜。 今天他正是打算與合伙人討論擴建工廠的事情。 就在他與杜克聊到公園那些從熱帶移栽過來的植物時,突然有種被窺視的感覺,這是他在落魄時鍛煉出來的第六感,他對這種感覺極為信任。 班后頸的汗毛豎起,一陣顫栗從脊背傳到大腦,他扯下手套,讓手套“不小心”掉在地上,他趁彎腰拾起手套時往身后快速觀察一遍。 “你還好嗎?”杜克見班起身的動作不太利索,關切問道。 “我沒事,謝謝。”班拍了拍手套上的塵土,若無其事地繼續和杜克聊著先前的話題。 待他們到達餐館后,那個鬼鬼祟祟跟在他們背后的身影才消失。 用餐完畢,班出了餐館,與杜克道別,沒走兩步天空就從上午的陽光明媚突然翻臉成了陰云密布的景象。 班并不在意天空落下的細雨,兀自緩步走著,身邊行人在雨中狂奔的踩水聲、雨水打在街道兩旁的陽棚和招牌上的悶聲、他的手杖在石板路上清脆敲擊聲交織在一起,讓他的心靈無比平靜。 他察覺到那道視線重新追隨在他的身后。 他回憶著所有可能對自己有威脅的人,他的事業并不是那么一帆風順,當你得到你的利益時,侵犯其他人的利益總是無法避免。 他的一只手撥動著口袋里的手槍,在餐廳時他已經把槍從內袋轉到了方便拿取的地方。 是誰呢? 他就這樣無驚無險地走回了家中,男仆哈瑞見他一身水漬,埋怨了兩聲外面變幻莫測的天氣,急忙上前取走他的帽子、外套和手杖,詢問道:“您要去書房嗎?” “是的,幫我生點火吧。” “當然,我還得再準備點熱茶,還有,您最好盡快洗個澡,”哈瑞又叫道,“瑪德琳!拿條毛巾來!” “我也這樣覺得,都拜托你了,水好了就上來叫我。” 班走進書房,行至窗邊,站在一個外界不容易發現的位置打量著屋外的一切。 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一個停在原地的男人就顯得十分扎眼。 男人戴著頂狩獵帽,躲在樹下,似乎在避雨。班因為俯視的原因,只能看到男人的下半張臉,就在下一刻,男人突然抬頭,班看到了這張臉的全貌。 這張臉是那樣熟悉,凌厲深刻的輪廓,一雙不安分的藍灰色眼睛,不過比起過去,班模模糊糊感覺男人的臉上多了幾分老態,光看衣服就能推測出他的日子過得并不寬裕。 班在短暫的驚訝后噴笑出聲,笑聲回蕩在泛著一股木頭潮濕味兒的書房內,更添刺耳。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在褲縫上敲著,面上涌起一片病態的紅潮,在書房背手一圈圈走著,心中是許久沒出現過的興奮。 你可真能干!班在心中默念,他突然沒了耐心,打開書房門大聲問:“哈瑞!水還沒好嗎!” “還沒有,您先喝點茶,很快就好!” “我都等不及啦!”班回應。 他心說,我實在迫不及待了! 此時,窗外閃過一陣亮光,班重新走到窗邊,男人大概是被剛剛的閃電提醒,飛快地從樹底跑開,幾秒后,轟隆隆的雷聲炸響在所有人的耳邊。 男人也加入了奔跑的行列,消失在班的視線中。 班笑著搖了搖頭,拉上窗簾,從桌上隨便抽出一本書,看了幾眼,他沒什么興趣地把這本書扔到一邊。 又是詩集,他想,他真不喜歡這些抒情的東西。 他在一堆還沒看過的書里選了半天,拿了一本名為的書,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悠閑地靠躺在火爐邊的藤椅上,細細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