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天空幾乎永遠都是灰色，就像哈德森對這個城市的印象。

    他是第一次來倫敦，其他仆人也和他一樣，除了那幾個一直跟在夫人身邊的老仆，大家都是農村出身，從沒來過倫敦的鄉下人。

    眾人擠在窗前看著街景，倫敦比他們的出身地不知繁華多少，哈德森在進城的新鮮感過后，心中有種隱隱的失落。

    他不知道一個偉大的城市應該是什么樣，但這里與他想象中的氛圍完全不同，經過某些地方時，更是骯臟得令他難受。

    滿地的污穢和煙塵蔽日的天空，磚紅色的房屋覆蓋著一層塵灰，散發著惡臭的河流與麻木疲憊的行人。

    道路擁擠，他們在清晨趕路時與其他馬車一起被堵在路上，車夫咒罵前方新設了一個收費關卡。

    哈德森被眼前的一切沖擊著認識，他感到無措、自己的渺小、以及說不上緣由的不安，內心不知為何變得焦慮。

    他看向其他人，也有人與他一般興奮又惶惶。

    待到了班在倫敦的住宅后，他們還要打掃自己的住處。

    班這次來得匆忙，這里只有不多的幾個仆人，接到主人要過來小住的消息時，距離班的到來僅有兩天時間了。

    時間太緊，米洛夫人趕忙指揮著他們先把重要的地方先打掃了，至于仆人們的住所，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哈德森和其他人白天干完一堆活，晚上咒罵著打掃完了住處，一個個累得倒床就睡。

    第三天班出了門，他們終于輕松了一些，幾個維爾萊特花園的仆人在飯廳閑扯起來。

    “你看看那個琳達，她就差把瞧不起鄉下人寫在臉上了。”吉姆翻了個白眼。

    倫敦這里的女仆對于他們這些鄉下招來的仆人有種隱隱的優越感，帶著他們干活時總是趾高氣揚，覺得他們是群粗手粗腳的傻瓜。

    “都是仆人，倫敦的仆人莫非就比小地方的仆人高貴？”哈德森搭腔。

    “或許吧，我們怎么配和倫敦小姐一起干活兒呢。”

    “真希望她能更瞧不起我們一些，最好是覺得咱們什么都不該干，就讓我們在這里自卑到回程。”

    “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做夢，該嫌棄的她照樣嫌棄，但該做的累活一件也不會少！”

    找到共同的敵人時，大家總是格外團結，哈德森喜歡這種一致對外的時刻，但他不希望自己永遠處于抱團取暖的群體中。

    他對自己說，不用著急，你已經勝券在握，不過是時間問題。

    清閑的時光轉瞬即逝，后幾天，客人的到來又令眾人陷入忙碌之中。

    客人名叫霍夫曼，是個年輕小伙子，和平時來找班的人不太一樣，他看起來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對于仆人們畢恭畢敬地服務還不太適應，一個勁兒地道謝。

    高貴的倫敦土著琳達眼光毒辣：“他一定是個窮鬼，雖然身上的衣服褲子是新的，但這也就是他稍微體面點的東西了，襯衫和鞋子都有年頭了，而且，一看就是便宜貨。”

    哈德森覺得她做個仆人真是屈才了。

    不巧的是，她的話正好被走過來的米洛夫人聽見，對方嚴厲地瞪了她一眼。

    米洛夫人轉身對所有人說：“無論霍夫曼先生是什么身份，都輪不到你們說三道四，別給主人丟臉。”

    “米洛夫人，霍夫曼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薩曼莎雙手撐臉，大大咧咧問了出來。

    “皮爾斯機械公司的職員，”米洛夫人言簡意賅答道，她拍了兩下手，“別閑著，都干活兒去，晚上的餐具、客人的寢具都準備好了嗎？”

    —————————

    布萊恩自聽到克萊爾邀請他去她家做客起，小伙子的緊張就沒有止住過，他去公司面試都沒有這么緊張！

    他在家里練習了許多次自我介紹，還特地花了一個月的薪水買了套新衣服，他擔心自己要是顯得太寒酸，會給克萊爾的家人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他早就有心理準備，雖然克萊爾的態度如此溫和，絲毫沒有富人家姑娘的高傲，但在細節處已經透露了她良好的家境。

    可在他最大膽的想象里，也沒想到撫養著克萊爾的表姐會是一位侯爵遺孀！

    以至于小伙子在看到自己心上人的居所時著實大吃一驚，這讓他更緊張了。

    他剛進屋就有仆人為他脫下外套，為他送上茶水，用最謙卑的話語詢問他的需要，這一切都令他難以適應。

    當他見到卡萊爾口中的表姐時，眼前的女人更是出乎他的意料，對方與他想象中的模樣……差距太大了，至少，也不該是這么年輕，這么……嗯，美麗。

    但他的震驚沒持續太久，緊接著，他便全身心投入，應付起了維爾德夫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維爾德夫人的態度不至于親熱，卻也沒有敵意，只是她提出的某些問題會令布萊恩提心吊膽，必須仔細斟酌后回答。

    他們談論了布萊恩的家庭，他的成長經歷，讓他的工作，他的積蓄，還有未來的打算，其實很多事情班早就在調查里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還是要聽聽布萊恩怎么說。

    布萊恩父母雙亡，從小跟著叔叔和叔母過日子，兩人對他也不能說不好，但窮人家總是沒有什么好日子過的，而且他們也有自己的孩子，忽略和微微的偏心無法避免，所以布萊恩早早就去了店鋪里當學徒。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能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向上走，班對他是有一定好感的。

    只不過，好人不是那么容易能被定義的。

    “霍夫曼先生，既然我們現在在討論你和我表妹的婚事，那我必須對你坦誠相告，”班的眼睛直直看向布萊恩，“克萊爾的嫁妝只有200鎊，出于親戚情分，我會再給她100鎊。”

    然而，他話鋒一轉：“但是，霍夫曼先生，克萊爾在我這里，每個月都至少能拿到1鎊的零花錢，日常的穿著用度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如果她嫁給你，你能保證她能維持現在的生活狀態嗎？”

    布萊恩瞬間抿緊唇。

    “你確定，要讓她和你一起過著那樣貧窮的生活嗎？”班繼續說道，他的聲音非常溫柔，但每個單詞都令布萊恩心上猶如被重錘敲擊。

    空氣中一時靜得只能聽到班放下茶杯時，瓷器與木桌的輕微碰撞聲。

    布萊恩看了半天自己那雙自己穿了許多年的舊皮鞋，皮鞋即使被他擦得干干凈凈，還是能看到陳年的褶皺和裂痕，像是在提醒他自己的狼狽，連新買的衣服和褲子在這一刻都仿佛長出了刺，令他渾身不自在。

    但他又想起克萊爾邀請他時甜蜜的笑容，勇氣似乎因此回流，他握緊拳，鼓起勇氣抬起頭：“我……我會盡我所能，給她最好的生活。”

    班向他投來輕蔑的一瞥。

    布萊恩堅定道：“我會努力工作，我會讓她快樂，每一天都快樂，不被煩惱所擾，讓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班饒有興致地問：“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嗎？”

    “我知道！”布萊恩信心滿滿。

    布萊恩在客房睡了一宿，第二天施耐德便帶著厚厚一疊文書來到這里，和他簽起了復雜的婚前協議。

    班所說的300鎊當然是試探他的，對于自己的親meimei，他當然不可能這么小氣。

    但大筆的財富總是不能令人放心的，所以施耐德給出的協議幾乎不讓丈夫一方有任何可趁之機。

    談妥了一切后，霍夫曼先生成為克萊爾小姐未婚夫的消息在仆人間快速傳開了。

    “他連中產都不算呢！”琳達吃驚道。

    “夫人難道都不為克萊爾小姐考慮一下嗎？”女仆們議論紛紛，對于這個意想不到的人選，她們也不太看好。

    倒是男仆那里有些不一樣的聲音，一個男仆說：“夫人都同意了他們的婚事，不就證明霍夫曼先生是個可靠的人嗎。”

    女仆處傳來反駁：“可靠不代表他有錢啊。”

    “你們這群勢利的娘們，小姐就不能愛一個沒錢的人嗎？”

    “哦，你說的對，我們真勢利，上天真是不可憐你，怎么沒讓小姐愛上你，帶著大筆嫁妝和你結婚呢！”

    兩方幾乎要吵起來，哈德森坐在桌子的最邊上冷眼旁觀，他想起那個下午，克萊爾小姐聽到他的表白，絲毫不退避的眼神。

    他可不覺得那個丫頭會輕易被什么別有用心的人欺騙。

    米洛夫人結束了他們的話題：“少說些你們不該置啄的東西，聽著，小姐的婚禮是在倫敦舉行，貝爾先生他們也要過來幫著一起張羅，你們可沒什么時間閑著了，都動起來！去把他們住的地方都收拾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