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愛是一種最扭曲的詛咒
有一種手工,用一種銀粘土簡單地捏造成自己喜歡的形狀,燒制后,就能成為純銀的制品。 首先最好抹上手霜,以免粘土沾到手上。 一秒變成一個小時,一個小時變成一個季節,一個季節變成數不盡的日升日落。 不斷被填滿的草稿與習題,每天最后才熄滅的那一盞燈,排行榜上總是名列前茅的一個人。 他從不是天賦異稟。 ——“我以后可能會去那個大學吧?!?/br> 他希望天道酬勤。 量好指圍,將粘土截成相等的長度,壓平,切去多余部分。 無數次乘上通向陌生城市的列車,口罩,鴨舌帽,黑大衣。站在人群中間,合唱聲也被淹沒。 而臺上自由彈唱的青年睥睨眾生,整個人仿佛在發光。 他抬頭望著他,于是眼睛里也盛了光。 將長條狀的粘土繞上合適的陶瓷芯上,刻刀小心刻上花紋——只是一不小心,會暴露出手藝不精。 他買來白玫瑰,插進他親手送出去的藍水晶的花瓶里,然后像里一樣無盡地等待。 他在等待陸久燃回來,把他從這越來越暗的客廳里解救出來。月亮爬上枝頭,告訴他這個生日已經要走到盡頭,他可以停下這自作多情的等待了。 可手中的指環被摩挲了千萬遍,被他吻過數不盡的日夜。回來吧,常清河閉上眼睛,我只是想……至少送你一個遲來的禮物。 但當他平靜的打開大門,從林棋懷里接過爛醉如泥的陸久燃時,看著那人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永遠都走不出這隅黑暗的客廳。 風干。 陸久燃溫柔的手,夢寐以求的親密與氣息,常清河卻只覺得憤怒。 你把我當成了誰?他聽見自己內心悲慟的怒吼,嫉妒幾乎在他心中滿溢出黑色的濕泥,你以為我是什么?你予取予求的婊子,溫順的狗,你求而不得的人的替代品? 然而他等這一刻真的太久太久了,以至于身體擅自將怒火曲解為情欲,擅自興奮了起來。直到陸久燃伸手捂住他的口鼻,一道冰涼的觸感讓他哆嗦了一下,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他摸到陸久燃的無名指上冰冷的戒圈,才知道崩潰也是能夠無聲無息的。 他墜落了六年,好像終于在這一刻落在地上,被完完全全打碎。 燒制。 ——“大明星,我昨天晚上做夢,”烏鴉窩在劍客的脖頸里嘰嘰咕咕,“夢見你騎著機車帶我在郊野外面飆車——太刺激了,弄得我一晚上沒睡好……” “明白了,這就去學?!眲托χ?,漫不經心地回話。 常清河抱緊前座上人的腰,死死咬著下唇,不敢讓淚水帶出一聲哽咽。 風聲凜冽,陸久燃身上好熱,常清河貼在他背上,聽他的心跳。但他知道耳邊的雷鳴般的躍動,到底來自哪邊的胸腔。 冷水冷卻。 外面鞭炮聲響,他小口小口喝著酒飲,因為味道奇怪而皺了皺鼻子。但這種“和陸久燃做一樣的事”的感覺又讓他覺得貪戀,升起一種隱秘的滿足,好像這樣就可以填滿想念的寂寞。 胸腔熱的讓人發慌,就像和陸久燃親密無間彼此糾纏時的感覺一樣。 玩具盡職盡責的工作,他隔著絲襪磨蹭著腿,在充滿那人氣息的被窩里感受快感不斷地累積。 好舒服,好幸福,可是不夠。 好難受,好空虛,根本不夠。 他想念陸久燃的手指,像彈琴一樣在自己身上游走撫弄,想念陸久燃身上的溫度,想念他被快感燒的熾熱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耳邊,然后在那里留下細密的、安撫的吻。 300目砂紙。 喝醉原來這樣幸福,胸口發熱,腳下輕飄飄的,沒有任何束縛,好像快要飄起來了。 他在這樣太久沒感受到的愉悅里夢見那個冬天。 “你這么喜歡我啊。”那個人笑著,“我也沒什么能送你的,你看這個。” 他點開接收到的視頻,鏡頭晃了一下,對準了滿天煙火的夜空,明亮盛大。 在遠處熱鬧的煙火聲襯托下,鏡頭后面傳來一聲更近、更清晰的彈唱。 “You gave me a shoulder when i ……” 那是在擁擠狹窄的樓宇間一個人度過節日的他,唯一看到的一場煙火。 800目。 ——“一開始不答應你,是覺得戀人這種關系……太極端了?!?/br> ——“我喜歡你。” 常清河悚然,近乎恐懼的看著表情有些忐忑的陸久燃,恍然間又看見劍客離去的背影。 啊,常清河茫然地想,他又要拋棄我了。 1200目。 胃酸不斷翻涌,驗孕棒被泄憤般砸在地上。 他不知道這個東西對他來說到底準不準,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樣去面對這個現實。 想去相信。 如果說……如果說,陸久燃能夠接受他懷孕。常清河扒著馬桶,五臟六腑都好像要涌上來,他卻什么也沒能吐出來。 那他就不要這個孩子。他會試著相信陸久燃喜歡他,相信他們有未來,相信他也能得到幸福,然后不再孤注一擲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他會好好活下去。 他想相信。 拋光棒拋光。 “林棋要出國了?!?/br> 好像又有一道冰冷的觸感拂過他的嘴唇,常清河打了個冷顫。 陸久燃渾然不覺,求助般望著他,下顎收緊,面上少見的茫然。 原來他擔心一個人是這樣的表情啊。常清河有些新奇,心里發軟,又覺得著迷,只是背上不知為何出著冷汗。 陸久燃,可是我怎么辦呢。 他心里一遍遍詛咒般大聲詰問著,手卻推了陸久燃一下,他聽見自己說“快去吧”,確實,等會兒時間要趕不及了。 陸久燃匆匆忙忙地道歉,奪門而出。常清河一動不動,側耳聽著,半晌,樓下傳來機車的轟鳴聲。 聲音遠去到在再也聽不見,他才如夢初醒般回頭望去。 可是我怎么辦呢。 他呢喃著,客廳空蕩蕩一片,他好像看見自己坐在那放著藍水晶花瓶的桌邊,對著將死的白玫瑰從白日枯坐到深夜,黑暗爬上他的褲腳,將他整個人吞噬,粗制濫造的戒指在手心里印下深深的圈。 可是我怎么辦,陸久燃。 瑪瑙刀壓實,拋光。 “你的身體要生下這個孩子,對你身體傷害非常的大,胚胎到后期也有很大的概率夭折,我建議你不要……” 常清河摸了一下胸口,卻什么也沒摸到。 陸久燃今年才大二。 常清河緊緊攥著病歷本,夢游一般穿過人群,聽見旁邊的小孩脆生生道:“mama,那個哥哥是在哭嗎?……” 他抹了一把臉,一手的水漬。 上一次陸久燃離開,他可以隱姓埋名,用全新的身份再來見他。如果這一次陸久燃離開……他們或許真的就再也不會有聯系了。 陸久燃今年才大二。 他想給自己留下陸久燃的東西。 陸久燃今年才大二。 常清河悶頭往前幾乎是狂奔起來,怎么也抹不完臉上洶涌的淚水。他被河攔下,于是蹲在地上,對著河面發出一聲崩潰的怒吼。 ——他不能這么對陸久燃。 常清河把一切溫柔的選項全部剔除,首先要和學校請假,避開所有人,去沒有人見過他的地方,然后,然后…… “老師,我……”情緒堵在喉口,他一時發不出聲音,于是慌忙地整理了一下情緒,哽咽著道:“我要回鄉下養病,之后不能繼續去旁聽了……” “誒,誒,好,”老人愣了愣,猶疑道,“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生病了?” “我……”常清河說不出話,淚水洶涌,只能泣不成聲地道歉:“抱歉……老師,我得掛了……” “好,好。”老人不再追問,常清河仿佛能穿過手中的機械,看到對方慈祥的眉目上擔憂的神情。 ……我都在做些什么。 常清河幾乎想要號啕大哭,卻死死忍住,他到底要……把他的人生毀到什么樣的程度,命運才肯稍微垂憐他,讓他不至于因為愛一個人而讓自己淪落得太過凄慘? 那項鏈戴在他的脖頸上,像一個項圈,一道被自愿拷上的枷鎖。 常清河隨時能摘下它,去往不同的生活,而非追著一個不曾見過他的年輕人荒廢青春。他戴著項鏈,自愿把自己鎖在一個名字身上六年,如果陸久燃不曾來到這個大學,他還將永遠戴下去。 他將永遠自囚在這份愛里,將它融入骨血,成為心臟的一部分,直到他死去,這份愛與被愛的人都難以承擔的感情才停止每秒七十次的躍動,跌入無盡的沉默中,永遠永遠隱藏在看不見的深淵里。 戒指完美契合尺寸,被珍而重之地推至陸久燃的無名指根。 一份無望的、沉重的愛,通過冰冷的金屬貼在與心臟血管相連的皮膚上,渴望穿過時間與空間,連接兩個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