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別纏著我！你們離我遠一點！”

    水霧中氣泡在上升，索菲亞嬌弱的聲音模糊清晰飄忽不定。

    “索菲亞！”默理斯在灰色的霧氣中看到幾個大塊頭alpha粗魯地拽著索菲亞，著急地奔跑過去，奮力呼喊著，“你們幾個干什么？我要叫人了！”

    但是無論是索菲亞還是那幾個可惡的alpha，都好像聾了一樣對他的呼喊置若罔聞。

    “索菲亞！索菲亞！”

    默理斯正要沖上去，眼前的畫面突然融化的蠟燭般爛泥一樣滴落，只留下索菲亞銀鈴般的笑聲盤旋在他的頭頂，卻始終不見索菲亞的身影。

    不行，索菲亞在哪里？一定要找到她——

    “索菲亞——”

    默理斯從劇烈的痛苦中掙脫出來，從被汗水打濕的發絲間睜開眼，得到的卻只是一室昏暗。他從迷失的意識中慢慢蘇醒——

    索菲亞早就不在了。

    默理斯顫抖著胡亂擦去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靈魂重歸的軀殼僵硬地重又砸向床鋪。索菲亞的聲音仍然在回響，黑暗中薄紗一樣皎潔又溫柔的月光，慈愛地依偎在在他的床畔。

    默理斯的目光始終無法安定下來，他龜縮在被窩里反復揉搓著自己的袖口試圖閉上眼睛，直到再一次從沉重濃厚的記憶中下墜，昏昏沉沉地陷入混亂的夢境。

    ＊＊＊＊＊

    雖然睡眠質量很差，默理斯還是和平時一樣被生物鐘掐著點叫醒了。

    這一天仍舊是個好天氣，首都星的陽光治愈著萬物。

    默理斯從衣柜里拿出已經搭配好的成套衣服認真仔細地穿好，囫圇吃完早餐之后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佩羅翠聯合學院這么多年的教育就是為了培養一個好的“仆人”——家庭背景良好、素質過硬、立場干凈無可置疑的仆人。

    首先就是第一項，確認光腦。對于星際時代的人們來說，這與呼吸一樣重要而簡單，是一種早就滲透進生活里的習慣，但對于一眾勛臣來說則滿是“例行公事”的意味。這也是佩羅翠聯合學院教育成果中最薄弱的一項——旨在培養勛臣們在極端環境下的能力，除了戰斗訓練以外勛臣自身所能使用的設備都是“去智能化”。由于很多管理官“由儉入奢易”的觀點，聯合學院只是在畢業前的一個學期內進行了星際時代“科技式生活”的科普和應用訓練。

    適應這個被光腦所連接的時代花費了默理斯不少時間。正如默理斯所想的那樣，光腦上有來自波利恩的訊息。

    不過他竟然一大早上就被叫去了他的堂叔父摩羅弗侯爵的府邸，以至于來沒來得及通知他這個勛臣就匆匆動身了。

    真是胡來！還說什么很快回來……在這么不安穩的時候……

    波利恩倒是頗為明智地是開走了最新款的防御性飛行器KT－52，顯然是對自己的性命還是有所顧及，這一點讓默理斯稍稍安心了些許。默理斯并沒有權限擅自前往摩羅弗侯爵的府邸，即便內心的想象已經走完了不知道多少條世界線，現實中卻是只有“等待”的單項選擇題。

    不過波利恩倒是所言不虛，沒一會兒就回來了。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默理斯。我看你在睡覺就沒叫你了?！辈ɡ鲝腒T－52中鉆了出來，抱歉地笑道。

    默理斯忍不住數落了起來：“伯爵大人！雖然我很高興您這么為我著想，可是哪怕是即時通話也好啊，最近出的這些事情，您不是不知道……侯爵叫您過去，是有什么要緊事？”

    “嗯……是這樣沒錯。還是關于刺殺事件的，現場搜查部隊已經搜查完畢了。”波利恩一提到這就愁眉不展起來。

    “所以……”默理斯的聲音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波利恩無言地環繞四周看了一圈，遞給默理斯一個隱秘的眼神。默理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轉而跟著他進入屋內來到書房。波利恩一反以往隨性自如的個性，一進入書房就立刻打開了全屏蔽裝置，讓默理斯更加如臨大敵起來。

    波利恩從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默理斯，默理斯在他目光的授意下打開信封，里面夾著一張卡片——卡片上赫然影印著一個像是圖騰一樣的圖案。

    與以植物和動物為主題的各大家族的圖騰不同，這個圖案復雜到看不出是個所以然，像是很多線條無厘頭地堆砌交織在一起，說是精心設計卻又毫無線條之邏輯，說是隨意亂畫卻又完全不可置信。默理斯盯著這個圖案，只感到有一股邪惡滑溜溜地從卡片和線條紋理之間爬出來似的，讓默理斯感到說不出的詭異。

    “伯爵大人，這是什么……”

    波利恩說：“在搜查現場找到的唯一一個彈殼上……就有這樣一個圖案。這還是經過了精細的放大處理后才得到的。我們已經從惠納利所能掌握的所有信息源查找，還是對這個圖案一無所知。這把行兇的槍支很有可能是自己制造的。而且REVERSE并非沒有這種條件?！?/br>
    “如果這個是REVERSE自己制造的，那我們再怎么查都沒有用的，已經人盡皆知的兇手是沒有追查的必要的……無論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還是收錢辦事，想要直接通過出沒于星際灰色地帶的他們得知真相，怎么想都不可能?！?/br>
    “至少先查查看……這是侯爵的意思。畢竟如果這個線索也失去了價值，那真的只能是以‘REVERSE的無恥暴行’收尾。”

    “星網上有很多關于這件事情的討論，很多人都認為針對朱諾格的刺殺事件是鄰國的敵對勢力所為，起因就是五年前的X63星的KT能源開采權的糾紛。而且兩起刺殺案件的受害人都是當年這起糾紛的相關人士或者親屬。不過還有一些別的聲音……不足為信?！?/br>
    默理斯短暫地沉默了一下，“伯爵大人，我可以秘密地查查這個圖案嗎？”

    波利恩難得地攏著眉頭抿了抿嘴，這片刻的思忖足以叫默理斯屏息凝神。

    “可以……但是這個圖案絕對不能出現透露給與追查無關的人士?！?/br>
    走廊上，默理斯抱著自己在索菲亞之死上唯一的希望，若有所思地踱步。

    說實話，默理斯看見這個圖案的第一眼，內心涌上來的那股詭異的感覺，并非出自于這個圖案多么魔幻和抽象，而是來自于他自身——他好像看見過……這個圖案。

    默理斯不知道自己的記憶力是否真的有過這個圖案的存在，還是說只是曾經瞥見過其他相似的圖案。這種微妙是完全不可拿捏的，可默理斯做不到對此放置一旁。

    這個圖案明顯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如果能找到是誰設計的話……

    默理斯全身打了個冷戰，立刻掉頭回到波利恩的書房。

    “誒，默理斯，怎么了？”波利恩瞧著他，“你有什么想法了？”

    默理斯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心懷不安地躊躇著說：“伯爵大人，那個……愛德華，不是，那個翡柏那公爵……他在藝術圈很有地位的，具體情況我不知道，只不過您能允許我去問問他有關這個圖案的設計者的線索嗎？”

    “那位大人嗎？……這個我說了不算的，我倒是可以幫你問問侯爵他的想法，如果他覺得沒有問題的話，那么當然可以，”太陽xue一跳的波利恩回憶起剛剛那位公爵大人可怕的信息素量級，心有不安地說，“不過你和那位大人居然是朋友，如果能得到些線索當然是很好……像我這種沒啥資歷、又不出彩的貴族都是進不了那種大紅人的社交圈子的……我估計連堂叔父在他面前也是畢恭畢敬的?！?/br>
    “有點淵源，我想，他會愿意幫忙的……您看，認識他的我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勛臣，而您就是您自己，不需要用‘有資格夠得上誰’來證明自己?！?/br>
    默理斯的眼眸是水藍色的，受到從窗簾的間隙傾瀉而下的陽光的感召，十分順從地垂下，讓波利恩無端聯想到浸泡在果酒里的玻璃球，剔透之下奇異而迷離的光暈清泠泠地流淌。

    等波利恩反應過來自己的心臟正鼓動得令人懊惱的時候，白葡萄酒的香氣已經默默地在空氣中開始融化。

    波利恩知道，那是自己的alpha信息素——這應該只是一剎那的情緒波動在作祟，并非什么浪漫旖旎的碰撞。他也知道，這樣的默理斯向來是“阿斯特蕾亞”無知無覺的信徒。

    正如此刻倒映在波利恩的瞳孔的、默理斯的影子，也曾漫過別人的雙眼。

    ＊＊＊＊＊

    愛德華從一大早就窩在畫室里，他想要把昨夜的夢境畫下來。這一上午他著力于此，但是這并不妨礙他一邊拿著筆描摹一邊思索著怎樣讓夢境成真。

    一具橫陳的美好rou、體和被褥床幃交纏——敞開的畫布上這樣叫人臉紅的場景已經初具雛形。

    愛德華正頻繁地降下自己的筆觸，絲毫沒有羞澀地不遺余力著。手指上腦海里還熱乎著的默理斯肌膚下脊柱的觸感與堅硬的筆桿緩緩重疊。

    從小喜愛繪畫的經歷讓愛德華很早就接觸了人類各種姿態、各種樣式的果體，他以一種崇敬的態度對待藝術，也優越于自己在藝術上的掌控力。而就個人的喜好而言，那些rou體并不具備什么打動他的美感。而此刻的愛德華雪白的面頰上卻浮起一層紅暈，細細密密攏住那雙泛著狂熱的雙眼的睫毛也毫無章法地翕動著。

    愛德華合該一天都對外面的世界不聞不問，如果他沒有收到來自默理斯的光腦消息的話。

    “愛德華你應該還在首都星吧”

    “今天或者明天有空嗎我可能有點事情需要你幫忙”

    今明兩日受女王恩寵得以閑在家里的愛德華臉上紅光更盛，把手中的畫筆一甩，對著光腦煞有介事地發送自己的影像語音：“今天沒問題，只不過得等到傍晚才有時間了。明天下午又有點事要辦。這樣吧，默理斯，你今天傍晚來我這兒，正好我請你吃晚餐……你從聯合學院畢業以后一直沒來過我家吧？”

    屏幕里愛德華的臉上擺著讓人無法拒絕的笑容。他向來知道利用自己的一切優勢。

    “誒可以嗎你以前老愛說自己家里那些名貴的收藏了但我得問問伯爵”過了好一會兒，默理斯才發來一串字符。

    愛德華在心里發出一陣嗤笑——惠納利家族的頭頭都不敢對著他的名字說出和拒絕搭邊的話來，更何況是那種平平無奇的alpha、普普通通的貴族。

    飄飄然之余他又恨恨于自己無意之中又給了那個叫什么恩的男alpha和默理斯交流的機會。

    真礙眼。

    和那個索菲亞一樣的礙眼。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出二十分鐘，默理斯就發來令他滿意的消息。

    “愛德華你可得好好招待我啊　你以前把自己家夸得天花亂墜人神共憤的”

    “而且還是對著只能住單人宿舍公寓的我可惡得不行”

    愛德華隔著光腦都能想象得到默理斯的神色。若不是愛德華家的AI們不會主動分析人類的情感，更不具備情緒系統，恐怕都要受驚于愛德華此刻的滿面春風。

    他收拾好畫筆顏料就走出畫室。早已設定好的影像自動投射到畫室的大門上，看起來只是一塊鋪上了深綠色暗金色花紋壁紙的墻壁。

    “待會把‘空中樓閣’最好的廚師給我請過來，告訴他我今晚要宴請貴客，順便把那里最好的食材，尤其是海鮮一并帶來。只要不是女王的吩咐，讓他但憑有什么別的事都推后。讓他別搪塞我說什么‘在那邊做好了送過來’這種不知輕重的話。”愛德華對著AI仆人盛氣凌人。

    “遵命?！被貞獝鄣氯A的亢奮只有AI無機質的聲音。

    另一邊的默理斯關掉光腦。

    他心懷僥幸。縱使還不知道愛德華究竟能不能幫得上忙，如果他也無計可施，那默理斯只能期待老天有眼了，因為線索實在是少得可憐。

    默理斯知道愛德華不光光是在藝術圈聲名顯赫，更是貴族中的佼佼者。

    出身于王族朱諾格，聯合王國女王伯納的叔父翡柏那公爵的獨子；

    自小展露出的極高的繪畫天賦，十歲出頭已經在藝術界嶄露頭角；

    在女王膝下長大，深受這位君主的喜愛；

    身為男性alpha，身量高挑，容貌卻區別于那些英武硬朗的alpha，罕見的如吸血鬼一樣精致昳麗；

    alpha量級之高，堪稱alpha︿2，alpha中的alpha；

    待人謙遜從不擺架子；

    ……

    星網上對于那個愛德華·朱諾格極盡溢美之詞。

    這些都是默理斯從聯合學院畢業之后，接觸了星網才得以一窺他身上那些別人、甚至是貴族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頭銜的。以前的他，只從愛德華的話語中知道他是個王族出身的、愛畫畫的、美麗又有錢的alpha。

    但是默理斯不在乎。

    愛德華就活生生在他眼前呢，他無需透過這些數據連接起來的只言片語來了解他。他也自然以多年來一貫的態度來面對這位與自己地位懸殊的alpha。默理斯很慶幸自己是個beta，不必受信息素的支配，也不必去用信息素去支配別人。

    所以他能夠坦然地和任何人成為朋友，哪怕是和愛德華這種令alpha（包括他的主人慕里希伯爵）都畏懼的“alpha中的alpha”。

    愛德華也不止一次頂著那張華麗的臉蛋裝模作樣：

    “雖然我沒有惡意，但是少年時期有時候控制不好信息素就會嚇走不少人，很難交到朋友”

    “默理斯不害怕我的信息素，所以是我最珍視的，對我來說唯一最重要的，不能拋下我～”

    甚至為了“惡心”他還把“朋友”兩個字省去了。

    他要是不畫畫，去當演員給人們的眼睛送送福利也挺好。

    默理斯一邊回憶著愛德華的這些事情一邊還不忘記腹誹。

    也得益于此，他這些天來心頭的煩悶被驅散了不少。上次見面還是在索非亞的葬禮上，已經半個月有余了。很長一段時間里默理斯的大腦一團亂、情緒非常糟糕，長到現在仍然久久無法平息。那一次默理斯沉溺于自身的情感，短暫的對話里有的也只是愛德華對他單方面的安慰。

    默理斯打開衣櫥，里面是一件件已經由AI搭配好的套裝，常服、運動裝等等應有盡有。除了從聯合學院帶出來的身家、就職后配備的帶有惠納利家族圖騰的徽章、懷表、領帶夾這些小物件，還有一套慕里希伯爵送的給他量身定制的正式禮服。

    默理斯不光光是以愛德華的友人的身份去造訪他的宅邸，還是以慕里希伯爵的勛臣默理斯·基爾默的身份去請求愛德華出手相助的。

    再說，愛德華對于“驚艷默理斯”這件事似乎是志在必得。

    他得整一套好行頭，好給他這自信心當個稱職的捧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