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話的語氣實在太熟悉，七二扭過頭，盯著那個面貌陌生的思想警察——奇怪，以前似乎從未注意過，“……艾爾？”

    “看來你都記起來了?！蹦莻€陌生警察贊嘆道，卻回避了七二的問題，“你看，一切都因為你不聽話才會導(dǎo)致今天這個局面。你是九歲的時候被抓走的吧？其他小孩都能做小英雄，怎么就你不行？如果你乖乖的，你的父母也不會被如此折辱。”

    “一切錯誤與痛苦都源自你總是對政社的思想陽奉陰違，是你咎由自取，才——”

    警察停下來，感受到掌心的肩膀在不自覺地發(fā)抖，月下看美人，連眼睫上的淚水仿佛都氤氳著月華，折射著引人摧折的艷麗。

    怪不得兩邊都不愿意放手……警察正準(zhǔn)備再澆一把火，就聽面前的美人一字一頓道，

    “咎由自取？你們還要繼續(xù)惡心人？”

    “不聽話才會痛苦……那如果我一直乖乖的，會怎么樣？生活得幸福美滿嗎？”

    七二一把打掉肩上的手，完全轉(zhuǎn)過身去，雙眼盯著警察，冷笑道：“難道你想告訴我，讓我爸媽從飽受折磨變成痛快的死，讓我從求而不得、三番五次關(guān)進友愛部，變成心甘情愿，渾渾噩噩的生育機器，也算‘真正的幸福美滿’嗎，我是不是還要對政社感恩戴德？”

    “明明是你們害死了他們，是你們以他們的痛苦為樂趣，現(xiàn)在還有臉反咬我一口……”七二咬牙道，“是，我是有錯，我錯在當(dāng)初被抓進快樂房前不能直接一頭撞死；錯在從牢里放出來后竟然沒有直接一刀剁了我丈夫……”

    ——他沉默一分，便會被掐緊脖子攥奪呼吸；容忍一步，就扮演了變相的加害者。

    “我錯在……明明意識到就他媽是個吃人的魔鬼，還一次次主動捂住自己的嘴巴和耳朵，妄想割一點rou，再割一點rou，就能當(dāng)個幸福的泄欲器！”

    “不錯。”警察突然道。

    “看來你終于意識到政社的真面目，不再裝聾作啞了。退讓換來的不是茍且偷生，而是變本加厲的迫害，可惜很多人都意識不到這一點。”

    七二警惕地看著他，說實話，剛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論足夠絞死七二一萬次了，此刻他自然也無所謂什么思想罪與政社規(guī)章，大不了把眼前這個奇怪的警察給處理了，再……

    “他們和你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警察指了指遠(yuǎn)處，那是貧民窟，繼續(xù)延伸則是政員的公寓，“只是他們受到的痛苦更悄無聲息，更潛移默化，所以他們愿意閉著眼往前走。其實如果今天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你不也是其中的一員嗎？哪怕已經(jīng)被打醒了兩次?！?/br>
    “之所以最后愿意睜開眼，是因為……”

    是因為第三次太疼了。七二想。

    他怎么還敢閉上眼？只要閉起眼睛，就是父親的……

    “所以呢？你可以閉嘴了，我不至于賤到主動扒開自己的傷口給你們?nèi)?。”七二心中只恨不得來場大火，把眼前一切通通燒光，“別再套我的話了，我絕不可能再被你們——”

    “同志，你誤會我了。我只是想確認(rèn)你是否已經(jīng)真的‘睜開眼睛’，”警察搖搖頭，“總有思想不堅定的人左右搖擺，被敵人的一點點蠅頭小利打動。我們已經(jīng)肯定了你的決心，自然即刻向你發(fā)出邀請——”

    警察躬身伸手：“經(jīng)社員艾爾引薦，七二同志，你是否愿意加入我們？”

    ——黎明社。

    是政社口中的叛黨，蠱惑人心的惡魔，仇恨時間里所有人瘋狂咒罵的對象……也是傳說中那一小群真正“睜開眼睛”的人。

    七二猛地扭過頭，腦中各種思緒飛快閃過，最終，他只是強行按捺下自己顫抖的呼吸，質(zhì)問道：“是他要你過來的？你們的目的是什么，推翻政……上面嗎？”

    “那邊的，你們在干嘛？鬼鬼祟祟！”不遠(yuǎn)處真正的思想警察吼道。

    警察搖搖頭，“時間不夠了，你知道在哪里與我們相見，你知道的。七二同志，祝你好運?！?/br>
    “等等！”見人要走，七二連忙向這個疑似黎明社的社員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那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嗎？”

    警察笑著點頭，便轉(zhuǎn)身朝不遠(yuǎn)處走去，七二沒看清他是怎么動作的，但幾秒后他便分不出剛才和自己說話的是誰了。

    另一邊，警察阻止了想要往男妓身上彈彈弓的小孩，正要把尸體草草包起來丟掉，七二頓時顧不得其他，連忙跑過去主動攬下了“清理爛攤子”的掃尾任務(wù)，他的同事點點頭，押著嫖娼的政員便先行離開。

    七二正要蹲下身，那個名義上的弟弟嚷嚷著“我要舉報你！”，又過來推他，七二心中一腔怒火簡直無處發(fā)泄，這小孩仿佛蟑螂一樣陰魂不散，他一腳踹開，冷聲道，“滾遠(yuǎn)點！”

    男孩被啪嗒踹翻在地，七二深呼吸幾次，逼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想，不能這樣，互相仇恨，彼此猜疑，這不就是政社希望看到的嗎？至少不能一上來就揍人，有機會好好教育一下……有機會的話。

    當(dāng)?shù)亓餍械囊琅f是墓葬，七二卻不可能給父親準(zhǔn)備任何棺材或骨灰盒，無處不在的光幕隨時能掘地三尺，挖墳鞭尸，他毫不懷疑如果保留骨灰，下一次再進快樂房，那些領(lǐng)導(dǎo)可能就是逼著自己吞下去了……況且，如果自己是爸爸，會想要這副畸形的身體留存于人世間嗎？

    七二跑進廚房又奔出來，他一掌拍暈小孩，丟到了鄰居的院子里，食用油這種珍貴的特供品自然找不到了，七二拖出大桶大桶估計是用來招待嫖客的人造杜松子酒，把酒液灑遍整個里屋，直到空氣中充滿了人工合成的廉價酒精味，他才退到門外。

    七二看了一眼房間里地上那團尸體：棕色眼睛已經(jīng)緊緊閉上了，眉頭還皺著，似乎仍有憂愁無法放下。

    是還擔(dān)憂他嗎……七二深深看了最后一眼，把那點沒用的眼淚憋回去。咬牙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掏出火柴盒，木棍擦動，火星迸出，七二把手中這點火光丟進里屋，立刻轉(zhuǎn)身拔腿就跑！

    砰！嘩啦啦——

    七二從未跑得這么快過，月色下一路樹影搖曳，數(shù)不清的光幕從身旁飛速掠去，看不見的眼睛注視著他在黑暗中的狂奔。他越跑越快，心跳如擂鼓在皮rou間轟然作響，血液沖撞耳膜，氧氣急速消耗，七二卻不肯哪怕稍微放慢一點步伐。

    仿佛只要跑得足夠快，就能徹底拋開破屋子里蒼老的尸體與流著淚水的自己，拋開那團“藍(lán)色的云”。

    視線拉高，渺小的身影螻蟻般朝著城市的一頭奔跑而去，另一邊火光沖天，燃燒的烈火燒紅小半個天幕，螻蟻一頭栽進樹影重重的黑幕中，不知疲憊，拼命揮舞腿腳……

    “呼呼……呼……”

    七二喘著氣跑到了熟悉的小樓前，這是艾爾家樓下，他來過一次，勉強記住了路線。顯然房子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了，大門緊閉落滿塵埃。

    如果是曾經(jīng)的七二自然只能束手無策，可當(dāng)了那么久思想警察，這一扇門根本形同虛設(shè)，七二掏出警棍，對著鎖眼的特殊位置用力捅了幾下，退開，一腳踹上，房門應(yīng)聲而開！

    直接奔進臥室，這也是兩人之前聊天的地方，里面似乎已經(jīng)被人清理過了。確實，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政社不可能放過一個思想犯的家。七二仍不死心，從桌面開始，尋找每一個可以藏匿東西的地方。

    一定有的，一定會有線索留下來，那個警察已經(jīng)提示過了，艾爾不會這么輕易化為烏有的……七二拉開抽屜，嘩啦倒出所有文件，一本本找過去，心中快速回想：當(dāng)時艾爾說要找他喝酒，又告訴自己有父母的照片，從貼身襯衫……對，襯衫！

    七二恍然大悟，幾步奔到衣柜前，拉開柜門，埋頭一件件搜查各種口袋。終于，在一件和艾爾當(dāng)時衣著極為相似的襯衫上，七二摸到了一處隱秘的內(nèi)袋，柔軟的棉料包著張硬邦邦的紙片，他一把抽出，拿到柜門外翻起一看，竟然又是張照片！

    這張自然不是艾爾給七二看的父母合照，七二仔細(xì)瞧去，照片里桌椅整齊，環(huán)境雅致。

    ——栗樹咖啡廳。市里唯一一處咖啡廳，任誰都能一眼認(rèn)出。

    七二又翻過照片，背面只印了短短一句話——

    “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沒有黑暗的地方……七二心里發(fā)愣。

    他有種莫名的直覺，艾爾一定是要他去這個咖啡廳。在那里，或許他將見到和他一樣，忍無可忍強迫著睜開眼睛的“叛黨”……日光升起，黑暗消失前最后的黎明……

    七二攥緊照片放進自己的貼身口袋里，此刻應(yīng)該是凌晨三點左右，外圍政員沒資格擁有汽車，交通軌道早上八點才開始運轉(zhuǎn)，但他一秒也等不了了，摔上房門，七二立刻向市中心的栗樹咖啡廳跑去！

    嘩啦——

    風(fēng)鈴聲響起，端坐在軟沙發(fā)上的男人手肘搭在桌面，雙手十指交錯，一雙綠眼睛應(yīng)聲看去。

    他對眼前氣喘吁吁，滿身汗水血跡的青年笑道：

    “七二，你終于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