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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殿里,龍涎香裊裊,宮人都站在外頭,垂手而立。整座宮殿落針可聞,唯獨皇帝的書房里,謝鳳憫坐在御座上,正在聽底下暗衛的回稟。 除去京城內外的三支軍隊外,歷代皇帝還有一支代代相承的暗衛,負責為他們打探消息,做更隱蔽的事。如今的暗衛統領謝一正回稟道:“回皇上,這些日子奴才探聽到了一些陸司禮的事,只是說來怕污了皇上的耳朵。” “你說。”謝鳳憫翻過一本請安折子,“一個字都不準落下。” “是,”謝一道,“陸司禮平日與鎮國大將軍來往甚密,上元時兩人同游燈市,舉止親密……” 聽了半晌,謝鳳憫倒覺出一絲興致來,他隨手批了個閱字,抬起頭來問:“當真么?” “臣不敢胡言。” “把這消息傳去東宮,”謝鳳憫道,“陳康。” 陳康聞聲進殿:“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明日召陸常青進宮。” 次日,陸昔矣奉旨入宮,說起來他確實又有一段時間,未曾同皇帝下棋了。天還沒暖和起來,他平日就只愛待在家里。人人都道紅袖添香詩情畫意,可他的紅袖,是位鎮國大將軍,便沒那么好了。 謝鳳憫今日只穿了常服,見陸昔矣進來,如常道:“坐吧。” “謝陛下。” 二人對坐,下了一會兒棋,謝鳳憫道:“聽太子說,陸卿在上元夜拿了燈王。” 陸昔矣笑道:“臣也只是試試,不想都猜對了。” “旁人贏了燈王,都是要送給心上人的,陸卿未曾婚娶,拿來又送給誰呢。” 陸昔矣垂眼:“是臣思慮不周了。” “朕記得陸卿十五歲便中了探花,怎么未被榜下捉婿?” “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謝鳳憫微微抬眼,打量著陸昔矣。前些年科舉選出來的,多是和世家有牽連的人,陸昔矣還算干凈,又有真才實學。雖然年輕,自己還是讓他進了前三甲。這么一看,謝鳳憫發覺他比從前隨侍時高了一截,也漸漸褪去了青澀面容,變得成熟。也是,他入仕的時候不過和太子如今一樣大。現在,大約也才二十一二。不過若非暗衛回稟,他也很難把眼前的陸常青,和暗衛口中的那個聯系在一起。 “如今快二月了,京城里少不得要開兩場賞花宴,太子也要擇太子妃。你若有中意的,朕為你賜婚。” “臣若有意中人,必定請皇上賜婚。” 兩人說話間手下未停,謝鳳憫一時不覺,反讓陸昔矣占了上風,索性專心下起棋來。二人對峙良久,宮人又換了兩道茶,陸昔矣眉頭緊鎖,不想苦斗良久,還是敗下陣來。 謝鳳憫看他有些失落的表情,淡淡道:“如今倒算有進步。” 陸昔矣的表情變得又和常日一般:“陛下日理萬機,依舊不忘鉆研,臣不敢不勤謹。” 謝鳳憫不置可否:“朕打算為太子尋位少傅,陸卿可有推薦之人?” 陸昔矣思索片刻:“臣覺得翰林學士陸榷、崔浮懷皆可。” “人是不錯……只不過太子想要位年歲相近的少傅,他們倆也都二十六七了吧。” 陸昔矣抬眼,意識到了什么。皇帝端坐上位,問他可愿入東宮做太子少傅。 陸昔矣一凜,起身正色道:“少傅掌佐太子,理陰陽,經邦弘化,其職至重。臣資歷淺薄,不足以擔此重任。” “是么?”謝鳳憫又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玉石碰著楸木的棋盤,發出一聲輕響。“陸卿好歹是朕欽點的探花郎,不必妄自菲薄。朕便覺得陸卿可當大任。” 伺候在旁的陳康道:“陸大人,皇上看您于屬國朝貢一事上做的甚好。太子如今參政,想來您做了少傅之后,可更好輔佐太子。皇上也依舊保留您禮部的官職,是借這個機會提拔您啊。” 再說下去便是抗旨了,也由不得他不愿。陸昔矣只好道:“臣遵旨。” 陸昔矣走出昭陽殿的時候,天色微暗。陳康親自送他出來:“恭喜陸少傅了,這是好事呀。” 陸昔矣只笑一笑:“多謝公公的提點。” “少傅客氣了,不過您回去也該收拾起來了。” 見陸昔矣面露疑惑之色,陳康道:“太子說,二十二是個好日子,讓少傅那日在搬進東宮。” 陸昔矣頷首:“我明白了。” 陳康指了旁邊的一個小太監:“好好送陸少傅出宮。” 陸昔矣走在宮中甬道上,思緒萬千。今日入宮前,他不過是四品司禮,如今雖然圣旨未下,卻已是板上釘釘,一舉成為近身侍奉太子的二品少傅。即使沒實權,仍然太過打眼,不知又會生出什么風波來。 他出身不高,在剛剛入仕時,也沒有如今的棋藝。因為根基不深,所以韜光養晦,不愿參與斗爭,大致于此。 轉過彎,迎面過來太子儀仗,待到近前,陸昔矣行禮道:“臣陸昔矣,參見太子殿下。” 謝繼澤看見他,口氣和善:“陸司禮要出宮了?不,該改口稱陸少傅了。” “臣多謝太子殿下抬愛,必定鞠躬盡瘁。” 陸昔矣一直低著頭,不知道謝繼澤的眼光黏著他,遲遲不肯放開。眾侍從里只有王福抬起頭看了看,提醒道:“殿下,皇后娘娘還等著您呢。” 謝繼澤回過神來:“走吧,陸少傅也早些回去吧。” “臣恭送太子殿下。” 領路的小太監也變得更殷勤,陸昔矣拿了些碎銀賞他,聽他小聲道:“太子殿下今兒走了這條路,不知見皇后娘娘前去了哪兒……” 太子為何要他做少傅? 夜里楚越風來,見陸昔矣坐在書桌前,他像是在寫字,又遲遲不落筆。墨便從筆尖滴落到宣紙上,暈開幾朵黑色的花。 楚越風把他的筆拿開:“怎么不太高興,不是要升官,做太子少傅了?” “蘊之消息倒快。”宮里的旨意還沒有下來,他就已經知道了。 “雖說做了少傅,大半時間都在宮里,我們不能相見。但是既升了官兒,又不用上朝,日后十五,便能好好折騰你了。” “凈說些不正經的話。” 楚越風笑嘻嘻地摩挲著他的腰:“還痛不痛了,讓我瞧瞧。” 陸昔矣打開他的手,自顧自凈了手,走到床邊坐下,楚越風一步一趨,也挨著他坐下。 “好了,雖說只是沒權利的虛銜,但與太子、未來的皇上過師生之情,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是不是。”楚越風安慰他,“做過少傅的人,將來做六部堂官也容易。” 陸昔矣見他費盡心思寬慰自己,溫聲道:“你今日倒說出這一大段道理來。” 楚越風摟著他的肩膀:“不過是看你發愁,我也跟著發愁罷了。” “我雖隨侍過皇上,但對太子不甚了解。” 楚越風心道,太子對你的了解倒是多多了,連這個少傅,都是他向皇帝求來的。只是他不好說出來,只能暗地里再記上一筆。 “那我同你講,”楚越風道,“太子是先帝唯一的子嗣,也是遺腹子,生于景乾元年。當年淑賢皇后足月臨盆,卻遇難產,生了兩天兩夜,才把太子生下來。誰知生產的第二日夜間,有小宮女見淑賢皇后穿戴整齊,坐在正殿里用膳,而產房里皇后的慘叫仍在。那日夜間又下著大雨,電閃雷鳴,小宮女嚇得沒了半條命,后來便傳出太子并非先帝親生之言。等到太子長大幾歲,樣貌極像先帝,這流言才漸漸平息。” 陸昔矣打量了他的眼睛,楚越風同太子是血緣親族,從前竟沒發覺,兩人都生著一雙瑞鳳眼。 楚越風把弄著他的手指,接著道:“太子小時候便很聰明,他八九歲的時候,敢穿著小太監服混出宮禁,竟無人發覺。” 陸昔矣笑道:“既是無人發覺,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越風笑道:“他在宮門口遇見我兄長,于是我兄長帶他出去轉了一圈,買了些東西,又把他送回了宮。”他算了算:“太子八九歲的時候,你剛入仕,隨侍皇上身邊時,說不準也見過。” “宮里頭小太監那么多,就算見過,我怎么會記得?”陸昔矣想了想,“我隨侍皇上身邊那一年,也不過見過太子來請幾次安罷了。如今,倒是頻繁些。” “太子長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陸昔矣猶豫再三,還是問道:“你曾說皇上看重太子,但太子會不會有一日生出……的心思?” “我不知道。”楚越風搖頭,“但是趙家一定會除。”他轉而問起陸昔矣:“羅太醫那方子有在喝嗎?你在宮里不方便,以后休沐的時候我給你送來?” “在喝的,哪兒還要你送這么麻煩,我每過幾日便會出宮一趟。”陸昔矣道。 只不過當時羅昆說的是四五日用一次藥,平日里事多,他無暇顧及,往往一個月才用一兩次罷了。如今天氣回暖,他覺得身子并無不適,用的就更少了。 楚越風道:“那明日去騎馬好不好?” “那你今夜不許鬧我。”陸昔矣話剛說完,楚越風便攬著他的后腦,嘴唇已貼上來,含糊道:“親一親……總沒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