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東瀛、高麗皆是淵朝屬國,此次入京是例行的年末朝貢。因著今年是景乾帝登基的第十五年,所以比往年要隆重些。 東宮書房內,陸昔矣正同謝繼澤講解屬國朝貢時淵朝所用的禮儀:“藩主到達時,在門前,皇上派使者用束帛迎勞。朝覲前,遣使警戒。至期,由通事舍人引導藩主由承天門至太極殿閣外。鼓樂齊奏,皇上即御座。藩主入門,亦用鼓樂,樂止,藩主再拜稽首行禮。” 他間或看一眼謝繼澤,見他聽得認真,還在宣紙上略作記錄,字跡是極端正的館閣體。 “侍中宣讀制書,宣敕命,引藩主升坐,勞問藩主。禮畢,鼓樂奏鳴,藩主再拜稽首行禮。他日,皇上宴藩主。宴前,藩主奉贄,獻貢物。宴后,皇上常有賞賜。” 謝繼澤放下筆,隨口道:“南疆新皇登基,同胞的五皇子明年亦會來朝覲見。若是這次做得出色,皇叔大約也會讓孤一同迎接南疆使臣。” 明明是皇帝看重,他倒是說得像被夫子多留了一篇功課。陸昔矣笑道:“太子殿下聰慧,想必觸類旁通也非難事。” 謝繼澤微微翹起唇角:“陸司禮說話總是如此悅耳,怪不得皇叔總喜歡與你手談。” 陸昔矣有些汗顏,皇帝威重,論揣測圣意,他自覺未到火候,在御前能做到不出錯已是難得。倒是太子,年紀尚輕,待人也還親切,陸昔矣在他面前也能稍稍放松些。 “殿下謬贊。說起南疆,臣還聽聞南疆之人天生白發?” “孤也未曾見過,等那五皇子來了便知道了。” 陸昔矣又將一些具體細節提出來,與謝繼澤商定,宮女進來時,見太子同陸司禮隔著一張桌子寫畫。雖然有君臣之分,但二人皆站著,長身玉立,言談融洽。她輕手輕腳地奉了茶,出門被同伴調笑,怎么才進去一會兒,便被地龍熏紅了臉。 陸昔矣端起茶,見那茶青翠芳馨,嗅之醉人,便知不是凡品。太子也嘗了一口,道:“這是長興的貢品,顧渚紫筍,陸大人嘗嘗。” 這茶一年也不過進貢二十余斤,太子倒舍得拿來招待他。陸昔矣面上淺笑,心中反倒又警醒了兩分。 待到陸昔矣離開,已是黃昏時候。他瞥見東宮南面有條甬道,兩側種滿楓樹。如今的季節,紅楓葉已堆滿小徑,雖無人清掃,卻雅致得很。 陸昔矣回府時,楚越風已躺在榻上看書,旁邊還擺著他常用的茶杯。茶杯里頭裝的,卻不像是普通的茶湯。 “是奶茶。”楚越風興致勃勃讓人端上一杯,親手遞給他,“北真人常喝的東西,把新鮮羊乳或牛乳和茶葉一起煮,最適合冬日飲用。” 陸昔矣喝了一口,奶香混著茶香,喝下去整個人便覺得暖和起來了。他贊道:“的確不錯。” 楚越風接過他的茶杯放到桌上,順勢拉著他的手:“今日如何,太子可有為難你?” “他不曾。”陸昔矣笑道,“太子殿下當真是溫和有禮。” 楚越風眉眼間閃過一絲不悅,很快就被他掩飾:“常青今日去了這么久,一定累了。我讓廚房做了兩道你愛吃的菜,待會兒便能用了。” 陸昔矣看他衣裳筆挺,不帶一絲褶皺,輕輕挑眉。楚越風露出些緊張的神色,用拇指摩挲著陸昔矣的手指關節,道:“常青,今夜便讓我留下來吧。” 他這些日子常往陸昔矣這兒跑,只不過除開十五那天,陸昔矣從未讓他留宿。兩個人在自己刻意之下,也只是偶爾才能有些肌膚之親。 陸昔矣由著他輕輕捏自己的手,又聽楚越風輕聲說:“我保證,今晚什么都不做。我可以睡地上。” “讓大將軍睡地上,我可不敢。蘊之可用過飯了?” 這便是答應了,楚越風肩膀松下來:“還沒,等你呢。” 陸昔矣讓陸許吩咐廚房開飯,又看了一眼楚越風,笑道:“去把客房收拾出來。” 楚越風無辜地眨眨眼睛,又飲了一口奶茶。 用過了飯,待到就寢時分,楚越風還賴在正房里不走。他借口上官房,在里頭磨蹭了一會兒,再出來,房間里侍候的人已全退下去了。陸昔矣已坐在床里頭,面帶倦色,又似乎是在等他,半合著眼睛,一頭青絲傾瀉在絲綢被面上。床上放著同色的兩床被褥,楚越風手中輕輕一動,房里的蠟燭便滅了兩盞,不似剛才那么明亮。 陸昔矣聽到他上床的動靜,微微睜開眼,楚越風見他無抵觸之色,又靠得離陸昔矣近些。 “雖說近來風平浪靜,我還是不放心。我想讓楚居跟在你身邊。” 陸昔矣推辭:“我怎么好借你身邊的人?” 楚越風把弄著他一縷長發:“他會武,留在你身邊。你以后若有什么事,也方便些。我們倆之間,不必分那么清楚。” 陸昔矣欲開口,卻又停下。楚越風道:“你是想問我些什么?” “我想聽聽,趙家的事情。” 楚越風略一思忖,道:“你知道趙家祖籍滎陽,祖上并不算顯赫,雖有出仕之人,也不過做到四五品。直到淑賢皇后的祖父升為戶部尚書,成為太宗一朝的重臣。太宗讓太子,也就是先帝,迎娶趙尚書的嫡長孫女為太子妃,趙家才正式成為了名門。淑賢皇后的父親官至戶部侍郎,長兄趙時序更是被先帝提拔為丞相。數年積累,趙家枝繁葉茂,門生不計其數,更有盤根錯節的姻親。” 陸昔矣不禁想到,雖然皇帝這個皇位來得堂堂正正,但太子終究只是自己的侄兒。淑賢皇后有五位兄弟,三嫡兩庶。到趙才良這一輩更是有十幾個堂兄弟,更何況旁支。這樣一個大的家族,連趙家的門生也能做到地方大員,例如云南的前巡撫胡善。又有一位太子,簡直就是皇帝的眼中釘、rou中刺。 若趙家真有一日敢逼宮,廢皇帝,立太子呢? 他隱晦地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楚越風卻毫不猶豫道:“趙家的野心有多大,我不知道。我不妨告訴你,外頭或許懷疑皇上和太子是假和睦,但皇上非常看重太子。” 這陸昔矣在御前也有見識,且這些天他輔佐太子理事,也見識了一番他的行事氣度,與皇帝的確是一脈相承。 陸昔矣蹙著眉頭:“若是想要逼宮,手里一定要有兵,還不能離京城太遠。京城有一萬羽林軍,負責紫禁城的安全;五城兵馬司兩萬人,還有五萬人的西山大營。這里便是八萬。” 而這些人,必定都是心腹,只聽皇帝的號令。羽林軍的指揮使路關山是皇帝的伴讀,五城兵馬司和西山大營的兩位指揮使亦是皇帝一手提拔起的人物。 “趙家皆是文人,不見從武的好苗子。” “你說的不錯,”楚越風道,“富貴慣了,很難再行艱苦之事。便是從軍,皇上也不會給他們高位,得愿意從小兵做上來。我當年就是從小兵做上來的。” “你為何會從小兵做起?”陸昔矣還是第一次聽楚越風在軍中的事,他這樣的勛貴子弟,怎么會這樣吃苦? “我十四歲的時候,大哥即將參加殿試,但我父親卻替他稱病,暗地里禁了他的足。那時祖父已經過世,祖母生病了,我侍疾時偷拿了她的牌子入宮。”楚越風抿了抿唇,神色不變,“見過皇上之后,他派了太醫去國公府。大哥順利成了進士,我則去了幽州從軍。” 陸昔矣知道楚越風母親早已過世,父親續娶,對他們兩兄弟不大在意。只是不知,外頭看上去鮮花著錦的楚國公府,一樣藏著這許多臟污的事情。 陸昔矣輕輕拍拍他的手,也已想到,如果要在皇帝和太子中間擇一為主,楚越風根本就不會選。 他十四歲,入宮為兄長掙一個機會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效忠于皇帝,所以才會從軍。只不過因為他是皇室的血脈,才看起來中立。 他從前并不想博這功績,但如今已攪進去了,因著趙家的關系,也不得不站在皇帝這一頭。雖說太子對他有示好之意,不過趙家終究是太子的外家。可若將來太子登基,知道了這段前因后果,到時候自己又該作何打算? 楚越風問:“莫不是太子對你說了什么?” 陸昔矣搖搖頭:“不曾。” “可有傳聞說,你今次升遷,是太子舉薦。” 陸昔矣目光坦然:“我不瞞你,是。” 楚越風頓了一頓:“你如何想?” “靜觀其變。若如你所說,皇上有心扳倒趙家,那必得與太子一心。”陸昔矣道,“雖說趙家手底下沒兵,但他們與武將之家亦有結親,若是能調動到一起,也不可小覷。” “是啊,但皇上也在著手準備,我等只需聽命即可。”楚越風不甚在意,反倒又湊近一些,“我已經為了國在戰場上呆了九年了,如今難得閑下來,還是要尋歡作樂的。”他離著陸昔矣臉頰只有寸許,陸昔矣能感知到他溫熱的呼吸。 楚越風低聲道:“常青,你說是不是?” 陸昔矣與他對視,又很快游移開:“睡吧。” 楚越風看著陸昔矣躺下去,突然也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陸昔矣睜開眼睛,有些惱怒地看著他。 楚越風笑了一聲:“常青別再這樣看我,此時此景,我會把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