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本一株翠竹，不過出生時撿了便宜，扎根在一個鐘靈毓秀的山頭，懶散如我，竟也修成個散仙。

    天界生活清閑，每日與各仙友品茶論酒談笑風生，過得舒適愜意，逍遙自在。

    卻不想那日我懷揣著剛從廣茂元君那討來的仙酒，往自府回的途中，與其他仙君打了個招呼，手一抖，灑了。

    此酒有滋補作用，落入凡塵，有鬼靈精怪嘗了去，功力增進，生了些事端。我忙向天帝請罪，所幸沒什么大礙，他老人家手一揮，讓我自個解決后回來靜壁百年。

    我就此下凡，化為身著青衫的年輕公子，落身在酒灑處探尋有何可疑跡象。

    此處為繁華地段，街道上人來人往車馬絡繹不絕，店家招呼小販吆喝。我成仙前一直在深山之中，從未見過如此情形，著實有些新奇。

    拿著把扇子搖著，我東瞧瞧西看看，被各個攤子上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兒迷了眼，一不留神撞到了人。

    我連聲抱歉，向前看去，只見一個衣著破陋的小乞丐坐在地上捂著腿，眼里滿是淚花，嘴里嗚咽著：“好痛……”

    2.

    茶樓，我漫不經心地端起杯飲了口茶，看著面前的人狼吞虎咽地吃著點心。

    他被本仙撞倒磕了膝蓋，我本想悄無聲息地治好他的傷，再賠個不是。誰知剛靠近就被他抱著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悲慘的孤兒命，喊著再不吃東西就快餓死了。

    本仙不忍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便帶他來了這。盤中的食物沒一會兒就被寫小乞丐一掃而空，端盤的小二見了，過來問還需要什么。

    我又點了幾份甜點，趁機向他打聽近來是否有怪事發生。小二藏不住事，沒幾句便被本仙套出了話。附近確實有人無端遭殃，倒沒失掉性命，只是變得失了神智，癡呆不清。

    “客官有所不知，有人傳啊，這一看就是妖孽在作祟，官府還因此請了好多大師呢。”小二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道，“咱們啊，還是不要招惹這些是非好。”

    “我也是好奇罷了。”我笑了笑，往他手里遞了些銀兩。

    “哎呦，謝謝客官，小的這就去給您上菜！”小二喜上眉梢，道謝后去乘點心了。

    這精怪不害人性命，應該是修魂，此術需僻靜陰涼，修煉者一般只晚上現身，本仙正思索著，少年突然脆生生的開口：“你身上有仙氣，不是凡人。是要捉妖嗎？”

    3.

    我抬頭，少年看著我，抹了抹嘴上的殘渣，黑黝黝的眼睛溜溜地轉：“我可以幫你，我是虛元門下的徒弟，懂得一點捉妖之術。”

    本仙失笑，這少年古靈精怪，身上也確有絲微弱的靈氣，沒想是與廣茂元君師出同門，有緣。

    少年以為是本仙不以為然，直了直身子，掏出一張木牌：“我沒騙你，這是我的名牌。你給我吃的，我幫你捉妖。”

    我瞅了眼，是虛元門的牌子，上面龍飛鳳舞地刻著念雁二字。我開口：“這是你的名字？”

    他點頭，我心想著照顧他說不定以后還能憑此再問廣茂元君討壺酒喝，就笑道：“念雁，那你暫時就跟著我罷。”

    念雁頓時歡喜開來，明眸皓齒間全是笑意，伸手又夠了個蜜餞笑嘻嘻地塞進嘴里：“我肯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4.

    念雁的確沒讓本仙失望，他年紀雖小，修為卻不低，很多時候不用本仙出手，就能將那些作亂的小妖收拾了。

    剛解決一個貍貓精，念雁收了符，提著本仙給他的鎖妖袋沖我一笑。貍貓還在袋里掙扎，撲騰個不停，我接過將袋子變小，揣進袖里，隨口問道：“今天就到這里吧，想吃什么？”

    “桂花糕！”念雁舉手歡呼道。

    我微微一笑：“好，那就桂花糕。”本仙與他相處半月，發現他雖為男子，卻嗜甜如命，尤其喜好桂花甜。

    初次去的那間茶樓的桂花糕頗為美味，我便帶了他又去那里，小二倒還認得我，殷勤地招待我入坐雅間。

    為我上茶時他搭訕道：“客官你還記得上次向我打聽那事嗎？”

    我舉杯抬眸：“精怪一事？”

    “對啊，”小二搖頭晃腦，“看來官府花大錢招的天師還真是有用，近來都快沒有中邪的人了。”

    “那哪是大師有用，分明是……”念雁嘴里鼓鼓囊囊的塞著桂花糕還未說完，就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押了口茶，悠悠道：“那再好不過。”

    小二在我和念雁間瞟了又瞟，然后奉承笑道：“對對對，客官您說的有道理。”

    5.

    小二走后，念雁哼了聲，問我：“你為何不讓我告訴他是我們的功勞？”

    我溫聲道：“為人處世，不應太過張揚。”更何況這亂攤子還是自己搗鼓出來的。這句本仙沒說出來，怕毀了在小徒弟心里霽月光風的形象。

    念雁道了聲知道了，卻還是氣哼哼的。還是個小孩子，本仙微微一笑，挽起衣袖，起身想替他拂去嘴邊的碎屑。

    誰知他這時卻剛巧舔了舔嘴角，溫熱的觸感碰過本仙的指尖，我一僵，訕訕地收回了手。

    念雁也是一怔，臉上莫名蒙上一層紅暈，低下了頭。

    是害羞了？我摸著下巴，不夸說，因原身是竹，本仙確是有一副清雅的好相貌。

    眼看氣氛霎時有些尷尬，我干笑一聲，掐指一算，開口道：“只剩一只妖了。”

    念雁抬頭望向本座，愣愣地說：“收完你就要離開了嗎？”

    我點頭，內心有些惆悵，是啊，收完本仙就要上天關禁閉了。

    念雁看起來也很失望，桂花糕都不再吃了。我安慰道：“你有仙緣，說不定百年之后我們還能再見。”

    他還是一副懨懨的樣子，回了客棧便說累了要休息了。我嘆了口氣，凡物講究個順其自然，修仙更是講究少私寡欲，情多不是件好事。

    6.

    說來也怪，自那日茶樓，城中失魂者就暫無增加，精怪也銷聲匿跡，想來是看最近風聲不好，不敢再輕舉妄動。

    我和念雁探尋數日，也無收獲。每天喝茶閑逛，同念雁閑聊，沒有雜事紛擾，也不用靜壁思過，本仙樂了個悠閑自在。

    但念雁卻不同，也是自那日茶樓起，他便常有失神，偶爾垂頭面頰微紅。本仙看在眼里，憂在心里，他是根好苗子，卻終是思緒太多。

    安寧了好一陣子，城中又起sao動。而且頗有不同，以往多是些孤兒流浪漢失去神智，也不致命，這次卻是大富人家的沈小公子暴斃。渾身血液都被吸干，三魂七魄抽了個干凈，修魂者不可半途退出否則會遭反噬，看樣是那精怪壓抑不住妖性了。

    我掐了個隱身訣帶著念雁一起查看情況，見到真人，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沈小公子原本也算是眉清目秀，現在卻不成人形。我探了探周圍的妖氣，撩起他一躍到周邊的深林中，道：“客官都來了也不出來招呼？”

    7.

    周圍幽香縷縷傳來，茶樓小二驀然現身，笑道：“上仙怎知是我？”他一覆面容，平淡無奇的臉剎那間眉眼如畫，眉間一朵桃花嫣紅妖冶。

    原來是桃花精。我慢條斯理地開口：“我道初見時，你身上沒一點煙火氣，反而帶著暗香。”

    “真是穎悟絕人。”他笑了笑，絕美的面龐卻突然變得猙獰，伸手向我抓來，“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不慌不忙地一揮手，一根金繩自袖口飛出，將他捆了個結實。我道：“你悟性頗高，修成正果對你并非難事，又何必害人性命。”

    “是他活該！”桃花妖用力掙扎著，“他明明答應我等我修煉成功一同暢游山水，為何又叛我去贖那艷妓妄想度過此生！”

    “緣分尚淺，縱使情深也不能強求，”我意有所指瞟了眼怔在那里的念雁，清了清嗓，“一番癡心和妄想只會害人害己，修仙者必須澄心清神，拋去煩念，方得始終。”

    教育完小徒弟，我又轉回頭:“也罷，你雖為……”

    本仙的話沒能說完，因為面前的桃花妖不知何時眼角猩紅，黑發瞬白，竟是入了魔道！

    他獰笑：“上仙口中這樣道，心里卻裝了人，何不是誆我？”他掙脫了金繩的束縛，向我氣勢洶洶地飛來。

    我一時失神，躲閃不來。還未阻擋，一聲悶哼在我耳邊響起，念雁竟為我擋下了這一擊！

    他胸膛被桃花妖的手穿透，嘴角沁出鮮血，伸手撫摸我的臉頰，低低地說：“要小心啊。”

    “念雁！”我接住眼前倒下的人，面沉如水。

    8.

    墮魔者修為會瞬時大增，我本就修煉散漫，全仰仗著出生那靈氣充沛的山水才得了個仙位，因此對付起來很是吃力。

    當然最后還是本仙略勝一籌，擊敗了那桃花妖后，我正抱著念雁一無所措時，廣茂元君趕來了。

    他修為凝厚，定有辦法救下念雁。我大喜過望，忙道：“快救救……”話還畢本仙就因重傷而昏倒過去。

    再醒來時，本仙已處于自己的府中，廣茂元君坐在我身旁。

    “念雁呢？”　我問道。

    “竹元，”廣茂元君先喚了聲我名字，而后一臉凝重地開口，“他受的那一擊不是小傷，只留下了一魂三魄。”

    “什么？”我震驚地瞪大眼，“不可能，不可能。”

    我掙扎著起身，廣茂元君又按住我，繼續道:“你放心，念雁與我師出同門，我已托其他仙君把他帶去了凝魂池，讓他在那修養百年，或許可以養好轉世。”

    我這才松了口氣，安下心來。廣茂元君又道：“天帝得知此事，覺你辦事不力，罰你靜思三百年，不準出府。”

    本仙頓時如遭雷劈，口中喃喃道：“該該該，我確實需好好修煉了。”

    廣茂元君臨走時說：“給你留了幾壺酒，念雁養好時我會帶你見他的。”

    我訕訕笑：“我害了他，無顏再見。”

    他幽幽地瞟了我一眼，笑了笑。

    廣茂元君笑準沒好事。果不其然，三百年后，本仙十萬火急地趕去南斗星君那查看念雁轉世到哪兒時，路上與他碰了個正面。

    他似笑非笑，本仙打臉打了個結實。

    干干一笑后，他告訴我念雁今世投了個富貴人家，還是我酒灑的那處。我道了謝就下凡而去。

    轉瞬數百年已過，我與少年相識時的雅致茶樓早已不見。

    我站在原本應是茶樓門口的位置，茫然地看著面前陌生的街景，竟然也生出幾分恍惚。

    這時一抹淡綠從我身旁路過不小心碰了我，那人身上泛著淡淡桂花香，先向旁邊的甜品鋪喊道：“店家，來兩盤桂花糕，”接著才低頭向我道了個不是，抬頭后，少年眼里卻帶上了絲詫異：“這位公子好生面熟。”

    “也許以前在哪見過罷。”我望著那雙熟悉的明眸，笑道，“緣分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