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穿著一件白色棉T恤，洗太多次，顯得有些薄，肩膀處的骨頭刀刃似的支棱著，站在卓鉞高大的身軀所投下的陰影里，神色從容。

    “你來了？”舒遲往旁邊讓了讓，“先進來吧。”

    “你好像一點兒不驚訝？”卓鉞將手中提著的橙黃色袋子遞給舒遲，“我媽讓我給你買的。”

    “謝謝。你的事情朱隊長跟我說了，傷好了嗎？”

    舒遲問的是一個月前的那場行動，卓鉞腹部挨了一刀，大抵是沒傷到關鍵部位，但作為長輩，口頭上的關懷還是要有。而卓鉞最煩的就是舒遲這樣，明明不是真的關心他的死活，卻又硬要擺著長輩的姿態，扯出幾句虛偽的問候。

    “托您的福，沒死。”

    “那就好。”舒遲還是一副不跟卓鉞一般見識的態度，“你吃飯了嗎？”

    卓鉞看著沒有什么煙火氣的屋子，老式的一室一廳，靠臥室的那邊放著幾個木制書架和一張工作臺，沒有沙發，靠廚房門的這邊則放著一張餐桌，桌上只有一把冷水壺和一只玻璃杯。

    “沒呢，你要下廚？”

    當然不指望舒遲下廚炒兩個菜招待自己，但卓鉞偏要這么問，甚至拉開餐桌邊上的椅子，毫不客氣地坐下。

    “這個點兒食堂應該也沒吃的了，我點個外賣，你想吃什么？”

    “我第一天到江城，你就請我吃外賣啊？小舅舅。”

    卓鉞故意把后面三個字咬得很清楚，幾乎已經養成了某種習慣，他三句話里必然要有兩句話在挑釁舒遲，簡而言之，這么些年過去了，他仍期盼著和舒遲打一架。

    “那就出去吃吧，你等我一下。”

    從頭到尾，舒遲連語調都沒變過，回臥室換了件襯衫，配著牛仔褲，一點兒都不像個已經開始奔四的老男人。

    果然，沒有真感情的人就是不會老，卓鉞不無惡毒地想。

    兩人一路走到江城大學東門的美食街，從地攤小吃，到高端酒樓，應有盡有。

    “想吃什么？”

    “我又不熟，怎么知道哪家好吃。”

    無非又是讓舒遲為難，挑味道好的蒼蠅館子，卓鉞會說小舅舅摳門，挑味道一般環境好的酒樓，卓鉞又會說小舅舅只顧做面子。

    舒遲沒有說話，往一家裝潢老舊但衛生不錯的火鍋店走，卓鉞緊跟在他后面。

    火鍋店一共兩層樓，樓下有空調的大廳已經坐滿，樓上露天的兩桌還空著，臨街，有些嘈雜，遠處汽車的嗚咽，近處鍋鏟碰撞鐵鍋底的哐啷，煙火繚繞的熱鬧。

    相對而坐，舒遲將一張A3大小的紙和一支只剩半截的鉛筆遞給卓鉞。

    “想吃什么，自己點吧。”

    卓鉞掃了一眼紙上的菜品，拿起鉛筆勾畫起來。

    穿著圍裙的老板娘小跑上樓，熱情地招呼著：“舒老師，要什么鍋底？”

    “鴛鴦鍋吧。”舒遲記得卓鉞不太能吃辣。

    老板娘扭頭沖樓下大喊一聲，要廚房給二樓準備一份鴛鴦鍋底，又轉頭繼續和舒遲攀談：“這位是您的朋友嗎？”

    “我外甥。”舒遲答，他注意到卓鉞握著鉛筆的手僵了一下。

    “喲，看不出來哈，您外甥都這么大了。”老板娘鋪墊一句后直奔重點，“那您也該著急一下自己的事情嘛，我有個內侄女，剛研究生畢業……”

    “抱歉，我暫時沒有這方面的打算，謝謝好意。”

    舒遲拒絕得很熟練，想來沒少遇到這樣的事，客觀來說他并不是婚戀市場上最搶手的那類，年齡大，沒有固定資產，收入也不高，但勝在穩定，最重要的是皮相好，就沖著改良基因的這點，不少女性也很愿意選他。

    只可惜舒遲似乎沒有這方面的欲望，老板娘也只能悻悻地笑一笑，拿了點菜的單子，下樓去。

    “看來你不光不領我媽的情。”卓鉞笑著，他記得舒遲曾兩次拒絕舒蕊給他介紹戀愛對象，那時候舒遲還不到三十歲，一副前途無量的模樣。

    “我這樣的，何必去耽擱人姑娘的大好青春。”

    舒遲說得很隨意，卓鉞只以為舒遲是自覺經濟條件不好，又或者眼光太高，瞧不上一般的女孩子，就用這種話來搪塞。

    “呵，你這話讓我媽聽見可就要不樂意了，在她眼里，你就是天上的云彩，我就是田里的泥巴。”

    “蕊姐也就說氣話，她哪兒能真覺得你差勁。難道你……”

    服務生將鍋底和菜品端上來，打斷了舒遲的話，盤底冰塊的冷氣和鍋底里沖出的熱氣交融在一起，兩人都沉默了須臾，再次開口，鍋里紅色的部分已翻滾起來。

    “卓鉞。”舒遲第一次這樣鄭重地叫卓鉞的名字，“你為什么來江城？”

    卓鉞透過升騰的水氣注視舒遲的臉，若隱若現，片刻后語氣輕快地回答：“上面讓我調這里來的啊，朱齊山沒跟你說？”

    “那你找個機會調回去吧。”舒遲又恢復那種讓卓鉞厭惡的從容態度。

    “怎么，許你待不許我待了？我媽十三歲之前都在江城生活，江城怎么也算我半個老家吧。”

    卓鉞一邊說著，一邊將毛肚從鍋里撈出來，蘸了蘸油碟，大快朵頤。

    “江城水深，你能走就走吧。”舒遲語氣平淡，沒什么多余的情緒。

    “既然水深那就是輕易走不掉了，你這個小舅舅，不得給我透點兒底。”

    “我一個教書的，能知道多少。”

    舒遲的話里也沒什么破綻，雖然犯罪學在理論上屬于一級學科，但在江城大學只算是刑法學之下的輔助學科，不怎么受重視，就算偶爾充當一下警方的顧問，或者出于實證研究的目的去接觸一些刑事案件，也只是了解一些卷宗上能記錄的東西，至于背后那些見不得光的往來關系，真未必知道。

    但在卓鉞心里，舒遲就是個表里不一的人，他的話，能不能信尚且打個問號。

    菜一盤盤少下去，卓鉞想再次開口說點兒什么，褲兜里的手機震動著叫喚起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是朱齊山的私人手機。

    “卓副隊，實在不好意思，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行，我這就過去。”

    卓鉞接電話的時間里，舒遲已經結完賬，將單據塞進錢包，轉頭道：“這個點兒去那邊不好打車，你在店門口等我一下，我回去拿車鑰匙，送你過去。”

    “好。”

    干脆地答應下來，全無客氣的意思，卓鉞站在火鍋店門口，點了根煙，順耳聽路邊擼串的人扯閑天，東家的兒子離家出走又回來了，西家買了駱駝rou給老人吃出腸胃炎了，都是些雞毛蒜皮且不著調的小事。

    卓鉞掐了煙，將煙頭扔在店門口裝垃圾的鐵皮桶里，抬頭打量著這座燈火璀璨的喧囂城市，繽紛光亮里能夠隱藏多少罪惡呢？

    不遠處傳來喇叭聲，是一輛黑色的現代SUV，舒遲降下車窗，看向卓鉞。

    卓鉞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坐到副駕座里。

    “系好安全帶。”舒遲提醒。

    卓鉞只當舒遲是長輩癮又犯了，抬手拉過安全帶，插入卡扣里，舒遲將車緩緩駛出人流擁擠的美食街，然后一腳油門甩上環城高速，風馳電掣地往市郊奔去，車速控制在一百七，幾次超車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這老男人還有這么勁兒的時候，卓鉞在心里評價。

    很快到了兆山公園的露天停車場，警戒線已經拉好，兩輛警用SUV停在邊上，卓鉞走過去，出示了證件，一個年輕的短發女警趕忙將他帶到警戒線內。

    “男性死者，中等身材，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死亡時間大約是前天凌晨，鈍器擊打頭部致死。死后被兇手藏在了這輛福特轎車的后備箱里，沒有做任何防腐處理。一個半小時之前，公園保安巡邏的時候聞到后備箱里傳出的腐臭味，就趕忙報了警。”

    女警向卓鉞介紹著大致情況，卓鉞接過手套，戴好，摸了摸福特轎車后備箱底部，刑攝拍照后，尸體已經被搬到一旁接受法醫的初步檢查。

    “車牌查了嗎？”

    “已經聯系交管局那邊了，估計過會兒就有消息了。”

    “圖偵到了嗎？”

    “剛到，已經去公園管理處調監控了。”

    “第一現場應該……”

    “臥槽？”

    戴著黑色圓框眼鏡的年輕法醫發出尾音上揚的驚嘆，卓鉞走過去，蹲下身查看尸體。死者穿著的西褲和CK內褲都已被法醫剪開，襠部血糊糊的一片，男性生殖器連蛋帶槍被齊根割走，傷口因天氣炎熱已經生出細小的蛆蟲。

    “盡快確認死者身份，排查社會關系，如果不是特殊癖好的變態殺手，應該就是熟人作案了。”

    “變態殺手……”女警思忖著。

    “變態殺手一般不會用這種方式拋尸。”

    卓鉞說完，站起身，望向遠處，舒遲正靠在車邊上抽煙，火星子隨著呼吸一明一滅，這樣看著倒沒有那么做作了。

    但卓鉞對舒遲的“好評”往往維持不了五分鐘，舒遲抽完煙，走到警戒線邊上，對案情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好奇心，只是用極平常的口吻對卓鉞說：“我明天早上還有課，就先回去了，你待會兒坐警局的車吧，反正今晚你也要加班。”

    舒遲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卓鉞卻覺得舒遲渾身都透著一股“終于擺脫熊孩子”的愉悅。

    于是，卓鉞伸手抬起警戒線，問：“舒教授，不進來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