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捕事發地過往行商的命令從圣樹下達，一夜之間席卷整個密森。

    安德森一行也不例外。

    距離密森國境僅僅只剩兩天路程的商隊被生命教廷護衛隊的精靈武士截停，全面接管，押往圣樹。

    為了不激怒精靈族，安德森不得不勸說阿列克謝交出騎士隊的武器。

    沒過幾天，不知從哪里泄露了圣樹竭力掩藏的秘密：矮人使團早在一個多月前已經失蹤，那些所謂的行程消息都是圣樹方面假裝放出的，暗地里精靈族其實在拼命尋找使團消失的蛛絲馬跡，然而時間太久，一無所獲，秘密便不得不暴露了。

    阿列克謝得知事情的原委，簡直要吐血，特別是安德森通過收買精靈武士，還打聽到了一條消息。

    原來抓捕的商隊只限于當初那個被賄賂的要員負責的轄區。

    那個商務要員已經因瀆職授首，安德森一行人因為有過賄賂行為被列為重大犯罪嫌疑。

    “為什么會卷入這種政治游戲…”

    阿列克謝感到不可理喻。

    “這不是巧合，這絕對不是巧合！”他語氣漸漸肯定，“必然有問題！”

    安德森的神情也不好看，愈發冷漠和封閉。

    整個商隊都像遭遇了無妄之災的稻秧，惴惴不安。

    只有羊還和往日一樣，沒什么情緒變化，除了更加警惕地注意旁邊的精靈武士，就是緊緊跟著安德森。

    雖然彎匕和弓箭都被沒收掉，羊依然很勇敢。

    一旦有武士在押運過程中企圖對安德森動手動腳，他就沖上去站在精靈和安德森中間。

    “主人，我恢復能力好，怎么打也不會壞的。”

    羊有時挨了精靈的打，就會這么和安德森說。

    “如果您有吩咐，請一定命令羊。”

    安德森搖搖頭。

    最近商人時常冷眼偷看阿列克謝的情況，似乎是有了什么猜測或者新發現。

    某一天，在阿列克謝靜靜地看著東邊遠處，像在發呆，實則是在反復思索接下來的舉措時，安德森過去和他說：

    “現在的情況，從商業變成了純粹的政治，不是我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阿列克謝晦暗的眼神似乎略帶嘲意，也許其中更多的是自嘲。

    安德森做出若有若無的暗示：“必須要放上能對抗兩國矛盾的籌碼，才能使我們平安無恙，但又是什么籌碼才有足夠的重量呢？我一個販子也不曉得。”

    “是嗎…”阿列克謝聞言，也沒說什么。

    （安德森，你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這種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啊）

    這位騎士隊隊長發出莫名的嘆息：“其實人生就是這樣，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掙扎著活到最后，到頭來卻發現從沒有一個人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過了一個月，安德森、阿列克謝兩人在一眾其他商隊領隊的隊伍中進入了圣樹。

    圣樹太高，他們通過魔法傳送陣傳到了圣樹中段，進入正殿，面見精靈皇。

    殿內的氣氛凝肅得過分，阿列克謝稍微斜眼看了看四周，發現了幾個面堂發紅的矮人。

    矮人在憤怒時臉會變色，這不是什么秘密。

    精靈皇端莊地坐在五米高的皇座上，手持一人身長的翠金鉆鑲嵌法杖，目色冷淡。

    皇座側邊有個稍低半米的位置，一個灰發紫眸的精靈站在那里，白中透黃的膚色非常顯眼。

    羊沒能來這次領隊和政治家的會面，畢竟他沒有資格。

    這次會面也真的是一場大型的政治作秀。

    精靈皇和矮人的目標都不是懲罰這些商隊，而是說服彼此讓步，但他們卻又同時采取了利用這些商隊相互攻擊的方式。

    這兩族國家雖然相鄰，共享一條國界，關系卻一直不怎么好。矮人罵精靈虛偽，精靈諷矮人粗俗。

    他們是大陸上最擅長釀酒的兩個種族，一個擅長直白的烈酒，另一個則是包裝的高端果酒，正好也是相反。

    當場在殿堂上，兩方臣子對罵，精靈皇暫時保持沉默。

    直到矛頭轉向精靈皇，矛盾升級了。

    吵著吵著，矮人叫嚷著讓精靈武士把安德森和阿列克謝等十幾個商隊領隊給宰了。

    精靈陣營稍退一步，直接說經過調查，只有安德森兩人有嫌疑。

    “那就先宰了他們兩個！”矮人破口大罵。

    “按照程序，怎么也應該先由我們拷問。”阿素反口就是一句駁斥。

    “阿素。”

    精靈皇輕柔地制止阿素的進一步發言，對底下的阿列克謝、安德森說：“你們兩人若有什么自辯的證據就當堂說出來吧，不然，我會以故意破壞密森國家利益的罪法懲治你們。”

    商人領隊群嘩然，然后露出憐憫的目光紛紛散開，兩人周圍立刻空出一大片空間。

    安德森表情冷漠，他的拳頭微微捏緊，似乎在下某種決定。

    而阿列克謝已經率先邁步而出。

    他，這個樣貌精致得過分，甚至于偏女性化的騎士，現在脊背如槍挺立，氣勢一改，卻是有種豐姿綽約的味道。

    “吾為沃倫女王直系血親兄長，”阿列克謝流利使用一口標準的沃倫王族口音道，“吾要求密森給予吾和吾的隊伍應有的保護待遇。”

    精靈皇等一眾精靈，和殿內矮人都是一驚。

    好家伙，女王親兄白龍魚服，低調路過密森，這怎么也得好好查查啊，居然就這么意外戳破了一樁隱秘。

    阿列克謝也情知這樣辦事的弊端，但他既然割舍了部分利益，就不允許自己再有任何心痛…他作風一向有些鐵血，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

    “吾同意你們在合理的情境下對吾的商隊進行合法檢查，但請在沃倫境外王族保護法的基礎上進行，”阿列克謝聲音清晰宏亮，“給予吾所有吾應得的知情權、外交權、人身安全權！吾要求在結束此次面見后立刻獲得聯系吾國內下屬的權利！”

    精靈皇冷淡的面色微微動容，他正欲同意，卻沒料到旁邊的矮人團里跳出來一個瘋子。

    這個面容發紫的矮人出離憤怒，舉拳頭高喊道：“沃倫人類女王的哥哥？什么蠢豬！你們沃倫女王不過就是一條在權力斗爭漩渦里嗷嗷亂叫的母狗而已！”

    “哈哈！是嗎！”阿列克謝眼神驟然鋒利，粉唇勾起可怕的弧度。

    “你們的女王派早就要玩完了！矮人坡谷只承認沃倫首相閣的正統性！”紫面矮人不怕阿列克謝的眼神，繼續悲憤地大叫。

    “可作為一個強盛國家的首席大臣，我的大兒子二兒子，因為一次出使消失得不明不白！難道我的憤怒就不重要嗎？”

    矮人種族有個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死者為大。他們很尊敬逝者，墓葬的規模是大陸之最。

    而現在首席大臣的兩個壯年兒子生死不明，再算上矮人此次出使鄰國被糟踐的心意，無疑是對矮人族的最大挑釁。

    早在第二次出使以前，矮人內部已經傾向于開戰了。

    精靈皇抿了抿嘴。

    矮人們開始群起叫嚷，首席大臣不停指著比他高差不多70厘米的阿列克謝的鼻尖辱罵。

    阿列克謝出奇地冷靜，只是用目光逼視著高坐于皇座之上的精靈皇。

    精靈皇的決定也下得很快。

    背靠國家利益，他根本不需要過多權衡。

    “除了給予這位女王兄長應有的外交權，其余嫌疑人一律抓捕處刑，商貨全部扣押收入庫內，擇日我將與矮人族大臣一同檢查其內是否有嫌疑違禁品。”

    分列正殿兩側的精靈教廷護衛隊立刻手持武器向安德森兩人撲上來，阿列克謝首先被團團圍住不得輕易動彈，隨后那些精靈飛向努力躲閃反抗的安德森，抓住他的肩背要合力將他壓跪在地上。

    阿列克謝的胸膛在不平的情緒中起伏，遲疑了片刻，終究沒有開口制止。

    安德森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冰冷地笑了笑，性情中那抹涼薄愈加鮮艷。

    在他被壓倒到地面的前一秒鐘，正殿外突然刮起一陣黑色風暴。

    烈風席卷圣樹，將枝葉扯動發出即將斷裂的巨響，那團風暴移動著，陡然涌入殿內，將處于人群中間的安德森完全包裹。

    八名精靈武士被黑風彈開，七零八落地摔趴在墻面地面。

    天昏地暗，就連殿內屬于精靈族的明亮光魔法也被吞噬了光線，視野突然就被一片黑暗完全取代。

    安德森喘著氣站起來，他能感覺到周圍來自他人的脅迫都消失了，而這股黑色旋風對他完全沒有損害，他似乎正處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風暴中心。

    十余秒后風暴才忽然減小平息。

    五米的皇座之上，精靈皇舉著法杖，杖頭上鑲嵌的翠金鉆光芒大放，發出一條凝聚的白色射線，驅散掉所有的黑暗氣息。

    周圍的矮人、精靈、其余領隊都下意識往法杖針對的位置看去。

    光明射線的末端，是一個環抱著商人安德森脖頸的精靈。

    啊，的確是一個精靈。

    黑發的長度剛剛從肩背滑落，六個鋼化翅膀薄如蟬翼，像一張有生命的，漆黑透明的魔紋水晶屏障那樣高高撐在身后。

    雄性精靈的膚色猶如純正麥色，雙耳尖長，右側頂端穿孔墜下了一條銀灰色鏈牌。

    奇特的是，他面部生有不對稱的墨色紋路，在眼眶附近、鼻梁骨、下頜連著脖頸側，都有這些不規則的紋路線條，纖細且妖異。

    由于展翅的緣故，墨發精靈的上半身獵裝早已破碎，那種完美不可描述的體態也仿佛被解禁，蝴蝶似的背肌強健有力，扇動著數目和寬度都在普通精靈兩倍以上的翅翼也毫不費力。

    安德森被他緊緊抱住脖頸，陌生的心臟搏動頻率從相連的胸腔傳來，震得他頭腦空白。

    他怎會認不得，這陌生人就是他的羊。

    魔紋修補了羊身上最后的一部分缺陷，添了細紋路勾勒的臉，如同加上了最后一塊拼圖，五官的神秘姝麗完全綻放。

    真美啊，他的羊。

    不用哭，不用笑，也是世界第一等的美麗。

    背后展開魔紋翼抵抗著精靈皇的光明魔法，羊的神情略有些疼得扭曲，眸子顫抖著看向安德森時，卻還是在瞬間軟化下來。

    “主人…我好暈…可能支持不了多久了，您，您還有什么指示請務必…”

    還沒講完，羊已經失去了意識。

    他的翅膀突然消失了，長耳、魔紋也消退得一干二凈，整個人返回人類的外貌，滑倒在地上。

    在羊失去反抗能力的同一時刻，精靈皇撤去了光明魔法。

    安德森深深看了眼精靈皇，不帶憤怒、悲傷、驚訝，或任何感情地慢慢蹲下，溫柔地摸了摸昏倒的羊的頭頂。

    （我早就知道，你也不會屬于我）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溫暖是屬于我的，這就是我既定的命運，我不抱任何希望了）

    “再見，羊，我可能是有一點愛上你了，你這個死腦筋，好好繼續活著吧。”

    嘈雜的環境里，只有阿列克謝隱約聽見了安德森的低語；他還看見這位頑強地、和他明爭暗斗了一路的硬漢，在站起來前隱晦快速地用手背抹了把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