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根源
我為老人的話感到驚訝,與此同時,那個男嬰的存在和去向促使我追問下去,但老人沉默不語,似乎已經將記憶中的東西全部挖掘出來。我不能為難他,失望地起身,回到定好了的旅館房間。 離開的時候,老人還一直望著我,眼神專注。 我不知道原因。 這晚我又夢見那座宏偉高大的建筑,門外的女人仍舊哭泣,她的痛苦似乎永無止境。但我無視了她冰冷且僵硬的身軀,從旁邊走過,邁入那片熟悉的黑暗中。群星的軌跡比先前凌亂了不少,他的嗓音也變得更低沉,說:“它們想要殺死我,可笑,我終會攪亂一切,降臨到廣闊的大地,將星辰吞入腹中?!?/br> 我不明白,只是笨拙地移動雙手、眼睛和舌頭,去感受,去觸碰他,就像把自己的靈魂也奉上,希望他從中吸食出一點美味的汁液。他下降,包裹,變成擁抱我的海洋,他是目光,是戰栗的氣氛,是永恒蠕動的rou塊。我放縱自己沉淪,既然他要我,我就會屬于他,無論何時何地。 我們享受了一段漫長又瑰麗的時光。 第二天清晨,我在顫抖中蘇醒,是他舔舐了我的夢,讓我回歸現實。街上似乎有些嘈雜,我走出去,才發現昨天和老人交談的位置旁邊停了一輛救護車,三三兩兩的人圍著看熱鬧,連那個老板娘也倚在門邊。 “怎么了?”我湊過去詢問。 老板娘深深看了我一眼,嘆息道:“老頭好像去世了。據說是睡夢中靜悄悄走的,家里沒別人,鄰居發現他早上不出來一起鍛煉,敲門催促,才發現……” 我也露出了震驚的神情。是巧合嗎?還是有蹊蹺?諸多念頭一瞬間閃過腦海,我轉過頭,目送發出尖銳叫聲的救護車遠去,就像當天老人凝視著我的背影。那么對方的故事是否真實?一個老人,真的全憑熟人和村民的講述,就能知道所有的細節,還說得仿佛身在現場?在這時,我聽見老板娘自言自語般感慨:“唉,都是命啊,才六十多歲,該走始終要走的?!?/br> 六十多歲? 一個恐怖的猜測突然襲擊我的心臟,使我差點站立不穩,或許,那個生意人就是老人自己?他是那場可怕災難的見證者,只因某些不能為人所知的東西,不能坦白,卻對我這個“陌生人”傾盤托出。他也曾夢見超出世界觀的事物嗎?他在那個神秘的、封閉的村莊里,到底經歷了什么?還是,他說的全是謊言,實際上,他就是嘉里村中的某人,某種力量借他的嘴巴向我傳達訊息? 太過混亂。 我決定親自去一趟嘉里村的遺址,事實上,這并不是容易的事,必須有靠譜的向導才能走進那座深山。幸運的是,我打聽到有這樣的人存在,幾乎說盡了好話,又給了足夠的報酬,終于得到應允。閑談間,這個瘦削的中年男人對嘉里村的慘劇知之甚少,反倒提醒我,那里可能有野獸出沒,雖然不是什么猛獸,但為了避免麻煩,我們必須在天微微發亮的時候出發,在天黑前下山。 “你們城里人喜歡刺激,我見得多了。”他不以為意地說。 時間緩慢過去,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整片林海是活著的,山石在風里發出慘叫,但很快我會意識到不過是錯覺。向導帶領我,在午后到達那個被野草、藤蔓覆蓋的村落,我站在原來佇立著村名石碑的地方,望向陰影中破敗的石屋。忽然,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了,站在身側的向導也一下子失去蹤跡,就像周圍的環境被什么替換。 “祭祀……別……注定的……” 我從恢復如初的窗口看進去,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在低聲哭泣,面容和我在建筑前見過的一模一樣,而與她膝蓋緊挨著的是頭發蒼白的老人,像干癟的柑橘,正努力勸說她接受現實。女人卻從口中吐露更為殘酷的話語:“不,他是我的孩子,他屬于我!憑什么……只要擁有他,我就擁有一切!他的rou、血和骨都是我的!” 老人神情不變,依然充滿了悲憫:“可他是被選定的祭品,要送到神的面前?!?/br> “我不允許!”女人高聲喊叫,“他們不能奪走我的福分!”在她懷中,嬰孩被手臂緊緊箍住,如同被一條巨蛇纏繞,快要喘不過氣,臉色發青。 一陣空虛的寂寞擊中了我,我后退幾步,看見景象驀地變化,女人被拖開,嘴巴還殘留啃咬嬰孩胳膊留下的血液,就像她可以從吃掉那些嫩rou的行為里獲得益處一般瘋狂。男人們走向廟宇,和那個老人有著相似的臉的年輕人混在其中,我不能判斷他的身份,只知道他的表情同樣狂熱和向往。 祭祀的儀式開始了。 信徒霸占了廟宇中的位置,那個孩童的母親悲哀地叫著,如毒蛇吐出信子,用惡毒的態度對待奪去她希望的事物。她得了重病,日益瘦弱,唯有孩子的血rou能讓她強壯起來——只要繼續吞食下去就會康復——她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信徒不理會她的話語,將她視為瀆神者,怒斥她自私的行為。神在清醒的間隙向他們發出命令,要村里奉獻唯一一個新生的孩童,因此任憑女人如何痛苦地嘶鳴,依然無法阻止祭祀進行。最終她裝作順從,趁儀式快到高潮,擺脫了看守,在廟宇附近燃起一把大火。火焰迅速攀爬、燃燒,濃郁如黑色,將一切化為灰燼,狂歡的信徒們包括那個人都目睹了火中的幻境,漸漸地,整個村莊被死寂淹沒…… 我尖叫著,脫離了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的身影,摔倒在腐朽了的帷帳邊。不知何時,我已經進入了崩塌大半的廟宇,神像立在原處,仿佛一團無形體的黑霧。突然而至的暴雨浸泡著山林,我想起了與那個存在交合時欲望的漲落,如同潮水,接著從腹部開始,難以忍受的痛苦猛烈地打擊著我。 混亂中,我看見了很多人的臉,老人、女人、可憐的嬰孩——他們被光線構成的漩渦吞噬,融入一片深黑之中,而新的、美麗的東西即將從我的身體里蓬勃生長,那是我的血、我的rou和我的骨頭,重新孕育,在痛苦中贈予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