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腐臭
于是10月23日的早上,我在領導暴跳如雷的咒罵聲里請了長假,也不顧回來后會遭到怎樣的對待,僅僅帶著希冀坐上回老家的火車。即使時代發展,那個孤僻的村莊乃至于整個小鎮依然游離在人們視線之外,通往這里的交通工具也非常落后,尚未得到更新換代。我有些不太適應那笨拙的搖晃,昏昏沉沉地,終于在第二天傍晚到達了目的地。 闊別已久,耳畔充斥著鄉音,我不知道該覺得懷念,或是生出一瞬間的難過。當初我拼盡全力逃出這個封閉的地方,現在主動歸來,倒是有些滑稽,明明是居住了許久的故鄉,也似乎變成了異地。 村子的名字很簡單,就叫魯村,住在這里的人80%都姓魯,據說不少人有著同一個老祖宗。我抵達的時候正是黃昏,秋季的余暉為蒼綠山野增添上一縷金黃,不遠處,低矮的房屋層次不齊,白煙裊裊升起,顯得格外悠遠寧靜。我從前住的地方離這里還有一段距離,不過那早不是讓我容身的空間,在親戚越發的嫌惡下,我選擇帶著父母的遺產獨自離開去大城市讀書,和他們的關系也就斷了。村民們也多數是新面孔,太久遠了,我已經記不得誰是誰,一些玩耍的孩子見到我會靠上來,似乎對外來人感到無比好奇。 盡管村莊不如往日封閉,但依然很少人回來,年輕人們奔赴都市拼搏,留下老人和小孩。幸運的是,我偶遇了從田地回來的嬸子,她是大嗓門的中年婦人,目光銳利,幾乎立刻判斷出我的身份。而我驚訝于她的記性和直覺,沒來得及推拒,便一起到了她的家。這是一棟平房,面積不大,外面的院子晾曬著干菜,散發出熟悉的氣味。當她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打探村子那尊塑像的來歷,不由得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那玩意?哎呀,荒廢這么久了,早就全是雜草,也沒人碰。你愿意看就去看,小心蚊蟲,這時候的蟲子還厲害呢。” 我禮貌地向她道謝,并在這晚住進了平日充當雜物間的客房,嬸子紅著臉,告訴我家里就剩這處空置,隨便清理了下,讓我別嫌棄。我躺在床上,一抬眼便看見高遠的天空,星光若隱若現,只是沒有月亮的痕跡。我下意識伸手撫摸上自己的肚腹,那些猙獰的創傷仍在,隨著時間流逝,它們開始發臭,哪怕旁人看不見、聞不到,我卻一直處于驚恐中,它們是那么的清晰! 輾轉反側許久,我好不容易入睡,又夢到了黑月,它無比龐大,以極度接近的距離逼視我——自從經歷了那個恐怖的死亡之夜,它就不再緊閉著眼簾,而是睜大了——在那道深邃的裂縫里,漏出了斑斕的黑色的物質,被壓倒性的氣息裹挾,朝我洶涌而來。這顯然極不科學,但世間一切當真能用我們淺薄的知識解釋透徹?天未必是藍,月光未必毫無生氣,如此濃郁的黑也是燦爛的顏色……我只是敬畏地望著,彼此無言,這頭隱匿的巨獸并未追究我的冒犯。 不知不覺中,它遠去了,我縹緲的思想也歸于平靜。窗外陽光熾烈,嬸子熱情地招呼我吃早飯,她的孫女則有些警惕地瞧我,過了一會才不好意思抿嘴笑笑。“年紀小,學校這暫時不收,只能在家干點活。”嬸子解釋道。 “都是這樣的。”我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很乖了,看起來就是聰明的孩子。” 天光更亮的時候我出門了,走了許久,才找到那座廟宇,如今它幾乎整個倒塌了,僅剩些半折的柱子、大塊的瓦片,上面還繪著粗糙的花紋。至于塑像早就不知所蹤,可能在多年風雨洗禮下變為齏粉,竟然一點都找不到了。我感到非常挫敗,這股情緒來得突然,又飛快消散了,最后我在附近繞了幾圈,試圖喚醒記憶。那只眼睛,哪怕是只有眼睛,我越發感覺它和見過的黑月重疊了,蠱惑我繼續調查下去。 一般的村落都有祠堂,當我再次回到村子的中心地帶,果然非常順利地找到了紅瓦的建筑,村長正和幾個人坐在樹下閑聊,見我靠近,立馬親切地問候:“是魯東家的?好多年沒回來了,在外頭工作怎樣?” “挺好。”我很久沒聽到來自長輩的詢問,老老實實回答,“有點累了,就回來一趟。” 村長接過我為了客套特意買的煙,笑容愈發真誠:“好啊,這是去了哪里?今年夏天下了大雨,山里不太安全,你千萬別往深了走。” 我自然好好應承,順便引出真正的目的,村長微微蹙眉,很快舒展開來,說道:“族譜還在,你想看也不是不行。但那東西很老了,也不全,我給你細細講一講吧。”他站起身,朝我招招手,示意跟上,于是我們繞過祠堂的正門,從側邊開鎖進去了,里面灰塵的味道頓時占據了鼻腔,我不舒服地咳嗽幾聲。 祠堂大體的結構和其他地方的沒什么區別,只是背后有一個空間,存放了村子一些重要的物件,比如這些年的文字資料、游神用的祭器還有裝飾品等,總之雜而不亂。村長打開角落的柜子,里頭放了干燥和驅蟲的東西,所以這本泛黃的抄本看起來還非常完好。它的編纂者不明,最早的記載從一位叫魯肇的人開始,稱:“……之孫,幼負雄才,由恩貢進官……然老年弱病,為子孫計,乃遷居于環川。家業傳至二子,漸繁盛……又生四子,遂分四大房,散居各地……” 村長一邊小心翻閱,一邊低聲說:“這四個兒子里頭啊,有一個叫易青的,是我們村的老祖宗,先頭經商做得很大生意,捐錢修學堂之類的,四里八鄉都有名氣,后來不知道怎么迷上了神神怪怪的東西,帶著兒女避居到這里,修了很多廟。結果吧,不知道怎么都被推倒了,留下我們村那一小間。他就變得有點癲狂,半夜一把火把家里點了,燒死好多人。建國前又有運動,破除迷信,雖然他早年人很好,外面找也能找到不少資料,但那時候老人不敢攀關系,到現在不僅族少記載,連他的墳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