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窺探
老人并未察覺我的恍惚,猶自稱贊著我的細心和耐性,慢慢地,我能接觸到的資料越來越多,甚至老人寬容地讓我“無聊時可以多多翻閱”。換作之前,我應該坦然應下他的好意,但經(jīng)過滂沱大雨的夜晚,我有些膽怯,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并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老人好像愈發(fā)衰弱了,手上皮膚皺起,臉頰卻紅潤得可怕,那雙深藍的眼眸變得渾濁——即將面臨一場葬禮嗎?我不由得在心底暗想,又暗自唾棄自己剛才那個瞬間的冷酷。 就在這天下午,我看到一本名為的書,作者欄赫然是陳華禮三個大字,但我搜索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出版量很低,看起來像是自費印刷的。里面是老人出游的經(jīng)歷,也摻雜了部分關(guān)于家族歷史的內(nèi)容,比如他探尋到所謂的祖地后,費了一番周折,找到了幾百年前其中一個家族成員的事跡。這也是一位博學者,曾短暫擔任王室教師,之后被卷入戰(zhàn)爭,帶著病痛和創(chuàng)傷回到家鄉(xiāng)。然而沒有掙扎太久,他就去世了,可當時照顧他的養(yǎng)子忽然改變了以往奢侈炫耀的作風,只是安置了一口薄棺匆匆把他埋葬,也沒有大辦葬禮。因為死者在當時還算有名,所以鄉(xiāng)民感到非常不解,眾說紛紜,最受信賴的說法是養(yǎng)子覬覦遺產(chǎn),根本不是真心對待死者,才這么不上心,這件事作為一件當?shù)仄媛劚挥涗浟讼聛怼?/br> 對此,老人也給出了自己的猜測,我卻注意到,他最后這么評價道:“那場葬禮僅僅邀請了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或許是外鄉(xiāng)來的,或許是家族內(nèi)某些不受歡迎的人,自然引來了非議。但這終究是一個秘密,隱匿在時間長流里,我十分迷戀這樣有趣的小故事。”起初我沒有反應過來,接著記起之前看過的資料里,那些能輕松自如談論常人不知的逸聞的人,竟好像遵循某種相似的模式生活——學識過人又孤僻古怪,沒有娶妻生子或者很早就和家庭分裂,僅有一些神秘的、一直保持往來的朋友——類似的故事頻頻出現(xiàn)在老人收集的文獻里,唯一不同的只有主角而已。 自然,不乏懷疑他們博學秘密的好事者,哪怕用家族底蘊或血統(tǒng)遺傳解釋,這些人中可還有收養(yǎng)、偶然生活在一起或者直接是娶了家族成員的外來者的情況。他們對外界的說法基本上可以總結(jié)為“浩瀚書籍、漫天星辰和一點鉆進了身軀的靈光”,即使人們認為這是玩笑話,但他們表現(xiàn)得相當嚴肅。在某些氣氛嚴苛的年代,有幾個家族成員還被描述成學習了巫術(shù)獲取才能,險些被送上火刑臺。 老人的聲音低沉起來:“……像我說的,這些記載能讓人想起許多奇怪的東西。你知道嗎,我跑了很多地方,外國的小地方,還保存著那種圖畫——我不認為是巫術(shù)的儀式,多滑稽啊,也和可笑的宗教無關(guān)——我嘗試做了些事情,像他們一樣……”老人的話倏忽變得嘶啞,像從喉嚨蠕動上來毫無意義的咕噥,最后模糊到我?guī)缀鯚o法聽清他在說什么。 我的感覺很難形容,毫無疑問,雨夜隱約察覺到的恐懼在剛才一瞬間鮮活而生動地涌了上來,與他同處一室讓我覺得無比憎惡。隨即我盡力壓下了情緒,把不由自主顫抖的手指藏進書頁背后。 而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發(fā)生在傍晚,我發(fā)現(xiàn)家里的rou菜不夠了,要出門采購,老人把我喊住,表示寵物食料的份量得增加些。我登時皺起了眉頭,旁敲側(cè)擊道:“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它,不是什么危險動物吧?貓狗的胃口有這么大?”老人搖搖頭,語氣非常堅持:“不,不,是還沒長大的小東西。你去買,盡管買就好,不會麻煩你去喂食。”我又以擔心他的身體為由糾纏了一會,老人似乎覺得不耐煩了,深深望了我一眼,堅定道:“去吧,去吧,天要黑了。” 我無法可施,只能按照他的吩咐,把帶回來的食料攪拌在一起,這些腥臭的黏糊糊的東西仿佛粘住了大勺,用清潔劑也清洗不干凈,我憤憤地將勺子扔進水槽,跑到院子里呼吸新鮮空氣。但那股味道始終揮之不去,我捂住鼻子,過了一會才意識到仍然能聞到的氣味似乎從我身上散發(fā),而非來自那桶糊狀物。這與我在老人的手臂、書房聞到的多相像啊!這個念頭一旦浮現(xiàn),我的心臟就瘋狂地跳動起來,不聽使喚一般,我環(huán)視四周,一時間竟覺得這里像陰森的怪物巢xue,有什么潛伏著,不,不,我在一條幽深的小徑走得太遠!那盡頭會有—— 等我回過神來,冷汗已經(jīng)打濕了我的脊背,風吹來陣陣發(fā)涼。我沒有再進入廚房,而是邁著有些僵硬的步伐回到書房,老人正彎腰讀著愛不釋手的書,嘴唇小幅度張張合合,并不發(fā)出聲音。我告訴他食料已經(jīng)準備妥當,對方點了點頭,繼續(xù)投入到中,他總是利用晚飯后到入睡前的一段時間,不允許我靠近,獨自喂養(yǎng)那頭我看不見的生物。我甚至懷疑寵物只是借口,實際上,這棟宅院并不算大,這段時間我對它的了解應該已經(jīng)足夠了。 這晚我沒有安分地待在二樓打掃衛(wèi)生,而是靜悄悄來到書房,意外地,老人不在里面。但我聞到了一股明顯了不少的臭味,像是動物死后不新鮮的、腐爛的味道。那桶食料不重,連老人也能提起,我曾經(jīng)勸他別傷到腰骨,可他頑固得很,非要自己親自來。之前我單純地認為是寵物不近生人,現(xiàn)在我開始覺得,老人或許在隱藏他的行蹤,為什么本該在廚房彌漫的氣味,會在書房變得濃烈? 我心煩意亂地動動鼻子,在書架、書桌等各個地方周圍踱步,試圖找到味道最為明顯的地方。不過也許是熟悉了它的緣故,我沒費多少工夫,就嗅到靠近角落的地毯好像最接近源頭,如果蹲下身仔細看,還能看到紅色的絨毛里少少地滴落了一些同樣發(fā)紅的液體。我從未動過這里——雖然宅子大部分地方需要打掃,但書房例外,老人整天窩在里面——可地毯的角有被掀起來的痕跡。我探出手,天哪,底下居然不是真正的地板,而是一塊活動板,像遮擋了入口的門,邊緣泛著黑,就這么出現(xiàn)在我眼前。 然而,我第一反應是急急忙忙把一切恢復如初,安靜地逃出書房,生怕被老人聽到聲響。又過了許久,我假裝完成了家務從二樓下來,此時老人端坐在桌前,身上幾乎聞不到那種味道了,只有筆尖不斷滲出的鐵銹味,我分不出到底是血rou還是墨水在作怪。注意到我的視線,老人好像有些警惕,或者我今天表現(xiàn)得太反常,令他感到哪里不對勁:“哦,辛苦你了,二樓不常上去,總是積灰塵。” “沒,沒事,簡單的家務活而已。”我不敢暴露自己的不安,努力調(diào)整臉上的神情,使他相信我剛才一直待在上面,“就是不小心撞到腳了,現(xiàn)在還有點疼。”老人笑了笑:“那今晚早點休息吧,我也困了。唉,臨近年末,天氣也一天天冷。”我下意識后退了幾步,又突然反應過來這樣的舉動不太禮貌,只能尷尬地應了一聲。老人仍在那低聲說著:“……得大搞衛(wèi)生,過年,整理資料就不急了。書房一定要弄得干干凈凈,干干凈凈的。”他語氣很平淡,和過去講述那些詭異恐怖的故事時一樣。 我緊緊握住雙手,試圖從這樣的動作里汲取一點溫暖,但我的掌心像寒冰一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