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遠行
母親沒有過多描述海神或者怪物的模樣,可能她忘了,又或許傳說本身就模糊了細節,只是為了讓人們懂得敬畏。出現在故事中的神明很符合我們的認知,既仁慈又無情,會實現人類的愿景,也在他們犯錯時施加懲罰。傳說最后并未提及怪物和幸存者的關系,我不由得猜測,按照那些恐怖、科幻電影,兩者總是對立的,哪怕同出一源。 弟弟一向對稀奇古怪的玩意敬而遠之,聽我低聲讀紙上的文字,眉頭緊緊皺起來。我很清楚他的脾性,偏偏拖長了尾音,仔細看他的神色。過了一陣,弟弟起身給我倒一杯溫水,說道:“好吧,就算真的和那座島有關系……或者島上有過什么致病的物質,母親接觸到的時候正好懷著我們?!?/br> 我沒有反駁他的猜想,只是默默地把傳說記下來,很多時候,我和他的思維方式完全南轅北轍,卻能詭異地理解對方。弟弟察覺到我情緒不高,習慣性地湊過來,把我撫摸雙腿的手緊緊握住。 與故事中被海水淹沒的人相似,如今的我,正逐漸變成一個非人的生物。這不是病,我知道,夢里曾無數次迎向我的身影也知道。對此,我沒有太多恐慌,相反我的心里是難以形容的平靜。我隱約感覺,那座佇立在大霧中的島,那尊手法粗糙的小雕像,乃至于那個被時間淘洗過殘存下來的傳說,都與我有關,這是玄妙且無法言說的直覺。 于是我告訴弟弟,我想親自到鮫島一趟。 9月20日上午,我們到達了安懷市,這是一個近海城市,初秋時節風和日麗,很適合旅游。但我沒有過多注意這里的風景,也沒有心情,在弟弟的陪同下來到了當地的圖書館。這些年地方對文化發展的重視程度不斷提高,地方志的編纂與公眾開放工作比二三十年前不知道進步了多少,各種地方文獻及實物的收集也慢慢齊全起來。 由于行動不便,弟弟替我去尋找可能和鮫島相關的資料,不一會,就找到了自然地理、民俗以及記錄地方大事的書籍。在文獻中,鮫島被提及得不多,寥寥數段,總圍繞這附近的魚類展開,諸如“……馬鮫肥澤薌甘,重者二、三十斤,漁人常取之……”,對島嶼本身的描寫幾乎可以用“荒蠻”概括。也許因為過去出海不易,有能力著書的人只知魚rou味美,不知其來源,連帶鮫島的存在也模模糊糊。 我轉換思路,開始重點查看滿泗鎮的資料,它位于安懷市西南部,稱得上和鮫島遙遙對望,如果當時島上漁民要交易,最可能就是和這個鎮的人打交道。這次我找到了疑似與鮫島相關的文獻,叫,作者不詳,上面寫道: “南海外有水客,大者五六尺,有鱗,狀如人,眉目、口鼻皆具,艷冶……然性兇狠,通人言……漁人懼且慕之,?!蛊湟婔~蝦蟹入網,鬻于市……” 而另一本講述沿海漁民信仰的書中,則提到了海神: “立廟……開舟出海,需祀海神……座下者眾,亦生鱗,黝黑如墨,面龐極盛……又有漁人子孫,皮rou轉黑,蓋其家甚敬海神,得賜福……” 我忽然想起母親遇到的那對爺孫,她曾說這個皮膚黝黑的小孩特別擅長游泳,也十分喜歡水。而夏天那場橫禍發生的時候,這個孩子據說神奇地活了下來,我的母親還想過去探望他,可礙于身體等原因,最后沒有成行,也沒再聽說對方的下落。 入夜后我們才離開圖書館,沿街的燈都亮起來,旅館前臺在看荒謬得可笑的電視劇,晃動的鞋尖一刻不停輕敲柜臺。我的雙腿——那些奇怪的宛如鱗片的紋路一直伏在肌膚上,并不隨時間流逝而消失——弟弟幫我按摩,帶繭子的掌心暖烘烘地揉過,有幾次,我不由得幻想著自己變成了神怪志異里的怪物,以褻瀆的態度將對方拉扯進暗不見底的深海。 我是邪惡的、覬覦著他的,自接近鮫島,這些情緒愈演愈烈。而當噩夢逐漸頻繁,我幾乎無法克制,半夜驚醒后用牙齒一直磨蹭身旁人的脖頸。 清晨我們坐上了開往滿泗鎮的大巴,乘客不多,略顯破舊的車子在發動后時不時喀啦作響。它飛快地經過了擁擠的市區,路線變得更順暢,接著經過一段單調漫長的空曠野地,最后開進了此行的目的地。我看到新舊不一的樓房佇立在路旁,電線桿上斑斑駁駁貼了許多小廣告,店門外戴著遮陽帽的商販聊著天,嗓音很尖。 “對,我們來看海?!蔽衣犚姷艿軐η皝頂埧偷娜嗆囁緳C說道。 海離鎮子還有段距離,我們在小旅店落腳,然后向老板娘打聽附近的事情,她小聲地咕噥了一個詞“霧島”,片刻突然明白過來,開始講她所知的關于鮫島的零碎消息。的確還有漁民會到那個島嶼周遭抓馬鮫,可現在島上已經空了,如果我們真的想去,得多花點錢請人帶路。 見我抱著小雕像,老板娘又喋喋不休:“這個……有點眼熟,可能在家里老人手上見過。他們啊,喜歡求神拜佛,信很多亂七八糟的玩意。聽說以前在這片海還出過那什么,水怪?哎呀,我覺得就是眼花,老了記性又不好,凈胡說八道?!彼脑捙c其他靠海而生的人沒什么不同,海里巨大的陰影、飛掠過的生物大抵都是隨口提起的奇聞,真相也許是一條大魚、一時的錯眼,沒人會在乎。 透過窗戶,我看到了沙灘與藍色的水面,天空晴朗,鮫島并不在我的視線里。弟弟不愿讓我出門,其實天氣不算很熱,但我喜歡他不講道理的照顧,邊翻看筆記邊靜靜地等。過了許久,他帶著好消息回來,有個漁民答應為我們領路。 第二天我終于見到那個漁民,他確實長得不好看,面頰很平,裸露在衣服外的地方不是曬黑的顏色,更像天生的、根深蒂固的某種色彩,說話間我能聞到淡淡的腥味,是海水和魚交雜在一起的象征。他看了眼小雕像,隨即低聲嘟囔了幾句:“回來……都會回來的……海的……” 我心里閃過一種篤定的感覺。 漁船不大,卻平穩地穿過海面,不久,霧氣由遠及近遮擋了我們的視野,就像突兀生出的一樣,不知道來源,也說不清楚原理。漁民用熟稔的語氣說道:“小時候我總在這里游泳,風浪很高也不怕?!蔽蚁胨麘撌钱斈甑男掖嬲?,便詢問起1990年夏天以及我的母親,他沒有流露傷痛或者懷念的情緒,反而非常平淡:“不記得了,我舍不得,才一直待在附近。” 不久,鮫島的輪廓變得清晰,漁船開始減速,最終停在岸邊。我看著前方荒涼又茂密的山,看著散落在上面隱隱約約的屋頂,感到了一種古怪的熟悉與厭煩。海水的氣味似乎一瞬間濃烈了,皮膚黝黑的漁民捻了一小撮沙子,毫無意義地用手指碾磨著,說等我們盡快回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和來時相比多了些悵然,就像島上的霧氣,若有若無地糾纏著。 于是我和弟弟順著路往山里走,這是一個望不見活物的安靜村莊,不少房屋已經損毀坍塌,剩下斷壁殘垣,腐爛的木頭和漁網碎片黏連在一起,好像一只形態詭異的野獸趴在墻角,不聲不響。少數磚石結構的建筑倒是堅挺,被不知名的植物爬滿了,擁擠在一起,給人不快的感覺。我漸漸分辨出哪里曾經是門,哪里曾經有一間房,當天暴虐的海水翻滾著流過,把石頭、磚塊沖擊成破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