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表姑開的藥劑很管用，段縭吃了三天，不規律發情的癥狀就沒有再出現過。

    不過段縭并沒有放松警惕，按照那位醫生的叮囑，他持續服藥直到一個療程結束。

    秦耀又聯系表姑來了一趟，為段縭復診。

    “很好，信息素水平已經恢復到穩定態了，之前腺體有點發炎，現在炎癥也消失了。”秦表姑翻看著記錄板上導出的數據，用觸屏筆圈出幾個重要數據，滿意地點點頭。

    段縭松了一口氣，誠懇地向醫生道謝：“秦醫生，麻煩您了。”

    秦表姑看著又瘦了不少的年輕人，搖了搖頭，從茶幾上的果切盤里叉了一塊切成小兔子形狀的蘋果遞給他。

    段縭有點不好意思，在長輩期待的目光中接過蘋果，咬了一口。

    女醫生的臉上揚起微笑：“其實不管是Beta還是Omega，懷孕的時候需要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充分的休息、足夠的營養以及父本信息素。”

    段縭的目光凝滯了一瞬。他別開視線，把那幾張不該出現的面孔從腦海中抹去。

    “孩子，我明白，你是迫不得已才留在這里的。”她拿起茶壺，倒了兩杯水，“壓抑的情緒會消減食欲，會讓人睡不著。但是，我希望你還是勉強一下自己，多吃一點、能睡就睡，汲取Alpha的信息素，這樣你會好受很多的。”

    “生育很不容易的。胎兒和母體之間一種殘酷的寄生關系，如果你不能伺候好這個小祖宗，它會毫不猶豫地剝削你的身體，哪怕過了幾個月后它離開了你的生殖腔，那些剝削帶來的后遺癥也會影響你的余生。”

    “為你自己的健康考慮吧。就算未來的某一天，你想離開這里，也需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不是嗎？身體是非常重要的本錢。”女醫生握住灰發青年的手，耐心地勸導。

    段縭沉默了一會兒，鄭重地對女醫生說：“謝謝您。”

    秦表姑露出一個笑容，眼角浮現出和藹的細紋。她放低了聲音，又和這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附耳說了幾句話。

    段縭斂了斂眸光，輕輕點頭。

    秦耀估摸著時間敲了敲門，走進房間。

    “表姑，情況怎么樣？”

    “好多了，信息素水平已經基本恢復正常。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表姑大人把檢查的小型儀器收起來放進隨身攜帶的手提箱里，抬起頭交代侄兒，“你最近很忙嗎？每天抽點時間出來陪Omega吃頓飯吧。懷孕的Omega食欲不振、挑食是很正常的現象，但是你不能由著他少吃或者不吃！你看看！胳膊都細了一圈了！”

    秦耀和他的綠眼睛Omega四目相對，兩臉懵逼，都很無辜。

    “唉……算了，我給你推薦個認識的營養師吧，用膝蓋想想就知道你這里沒人懂怎么照顧懷孕Omega。”女醫生打開通訊器，翻了翻通訊錄，給秦耀推了張名片。

    秦耀點點頭：“辛苦您了，我讓司機送……”

    “欸，等等！”

    “……”

    “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秦表姑從沙發旁拿起另一只手提箱，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柔聲詢問灰發青年，“孩子，你想不想看看你的小寶寶？”

    細心的Beta醫生這次帶來了一臺小型孕檢儀器，可以在顯示屏上看到胚胎成像。

    “阿縭，你想看嗎？”見段縭表情猶豫，秦耀在心里輕嘆了一口氣，開口道，“不想看我們就不看了。”

    秦表姑看了一眼侄子，對他此刻表現出的細心體貼略感詫異。

    不過她很快聯想到灰發青年的家庭背景，并察覺出話語中的不妥。于是轉過臉微笑著對段縭也說了同樣的話：“對，全憑你喜歡。”

    段縭抬起頭和黑發黑眼的Alpha沉默對視，片刻后，他點了點頭：“看吧，我想看。”他不知道這個小小的生命體還會和自己共存多久，在道別的那天來臨之前，他想……至少在腦海里留下一點關于它的記憶。

    段縭早就決定好了，不會讓這個孩子出生。

    開什么玩笑，他自己都活得一塌糊涂沒個人樣，何必再去禍害一條新的生命？

    逃出去，然后殺死它。

    讓所有的不幸都隨著死亡和無處可追的時間爛在首都星這一潭泥沼中……

    秦耀與那雙祖母綠色的眼眸對上時，他就明白了段縭的想法。

    其實昨天夜里，秦耀趁林頌那個粘人精電燈泡沒在宅子里，跟段縭商量了送他離開帝國境內的計劃。

    “就明天晚上，我已經安排好了秦氏的商用航線。阿縭，你帶上新的身份資料和通訊器，到時候路線和接應人的信息都會通過這只通訊器實時發送。”

    秦上將剛從軍部下班回來，他一邊解領帶，順手就把一只紫色菱格裝飾的甜品店包裝袋拎起來，遞給坐在床上看沒營養星網文學的灰發Omega。

    聽到秦耀的話，沉浸在“于銳和小白花Omega的追妻火葬場”中的段縭茫然地放下器，接過紙袋打開封口：“明天？”

    雖然他一直很想離開，但秦耀真的提起這件事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就像一只被囚在籠中的野鳥，日日夜夜撞擊著籠子想要逃出去，可是當主人某一天真的打開籠門放它遠走高飛，它卻對自己朝思暮想的天空產生了畏怯。

    “明天，”秦耀把脫下的軍裝外套掛在衣帽架上，走到床邊貼著段縭坐下，親吻他的側臉，低聲道，“我送你離開帝國。”

    離開帝國？？？

    這四個字讓段縭心臟發顫。

    “宇宙很大，帝國是目前占有宜居星球最多的人類聯盟國家，全部的國土包括大大小小十一顆宜居星、五顆資源星以及八顆無人星球。除了帝國，人類聯盟還包括了一些占有三、四顆，甚至只有一、兩顆宜居星球的小國，以及由十顆宜居星球構成的無政府的自由貿易區……”——軍官學校里，宇宙歷史通識課上那位老教授不緊不慢的敘述與立體顯像儀中呈現的動態星圖畫面完美契合。時隔多年，這些知識又被段縭從記憶深處提取出來，鮮活依舊。

    “我從來都沒有出過帝國邊境線……”段縭握了握拳，怔怔地說，“去其他星區，不行嗎？”

    作為巡回治安部前最高領導的段少將經常往返于五大星區之間，對帝國的十一顆宜居星狀況了如指掌。段縭確實想逃離首都星，但是逃離只是為了暫時的蟄伏。

    他在首都星失去太多東西了——身體、尊嚴、榮耀、戰友鮮活的生命、一直努力爭取維護的屬于Beta、Omega兩大群體的權益……

    他不甘心。

    怎么忍得下這口氣啊？

    怎么能！！！

    局面變成現在這樣，必須有人為犯下的罪惡付出代價。

    Omega的腺體讓段縭變弱了，但是他還沒死呢。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絕不松口。

    “相信我，阿縭。”秦耀扶著段縭的肩膀，黑曜石一般的瞳孔中閃爍著嚴肅的光芒，“現在帝國哪里都不安全，既然要走，那就去最安全的地方。”

    段縭知道秦耀是為自己好。

    可是他心中有一瞬的恐懼：一直以來刺激著他、逼迫著早已心存死志的他咬牙活下去的荊棘叢驟然散去時，那顆被刺得破碎不堪的花蕾，還有勇氣在安寧的土壤中盛開嗎？

    他會不會死掉啊？

    段縭不知道，他不忍拒絕秦上將的好意。吃盡了苦頭、受盡了惡意的人在面對真心關懷的時候總是沒有辦法豎起尖刺。

    缺愛的人往往溺斃在蜜罐里。

    “別擔心，你照顧好自己，陶夫人、李諾中尉那邊我會想辦法的。”

    段縭捏了捏紙袋，點頭：“好，離開帝國……”

    秦耀捏了捏Omega柔軟的耳垂，從他手里拿過紙袋，取出放在幾管抑制劑上方的蛋糕卷，拆開包裝遞過去：“明天出發之前，我叫表姑來給你做個檢查，看看要不要帶點藥劑在路上補充營養。”

    ……

    段縭躺在臥室床上，白色的儀器架在身體的正上方，緩緩的掃描而過。

    “你看，這個就是你的寶寶。”

    接過秦表姑手里的顯示屏，段縭一眼就看到畫面中那顆小小的豌豆，它安穩的窩在Omega狹小溫暖的生殖腔內壁上，被豐富的信息素胎液包裹著，微微起伏。

    突然意識到它的晃動是因為自己腹部的起伏后，段縭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它好小。”

    女醫生點點頭：“現在還處于早孕階段，它看起來小是正常的，不過很健康。”

    “健康……”段縭喃喃重復，抬起頭看著女醫生，希望她說更多。

    Omega瞳孔中潮濕的祖母綠溶解了某種毒素，讓望入他眼中的人都心生酸楚。

    女醫生溫柔地回望，然后搖了搖頭。

    段縭將視線收回，沉默地注視著那個小小胚胎的影像，伸出手指輕輕描摹它的輪廓。

    秦耀和女醫生皆不言語，將這段時間留給Omega和他注定不會出世的孩子。

    秦表姑走后，在逃亡的起點到來之前，段縭像往常一樣午睡休息。

    入眠之前，他撫摸著自己的腹部，無聲地說著“對不起”。

    段縭又做夢了——

    在夢中，他仍是那塊灰黑色的石頭，有一粒小小的種子，已然在他身上扎根發芽。

    他看到那鵝黃色的嫩尖迎著晨間的微風搖曳，慢慢的吐出一片、兩片小葉子。接著，抽枝、拔節……

    某一年的春天，涼涼的晨風裹挾著香花的柔瓣飄悠而下。

    盛開了。

    一株好美的櫻樹，輕輕搖晃枝條，就繽紛了一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