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切要從初見說起（路遣篇）

    2017年12月

    老師您好，我是文學院2016級暮懷君

    路遣的微信里出現了這樣一條提示。

    他同意了好友申請，并立刻發出消息：

    你好，懷君同學。

    二十分鐘后，他收到一段文字：

    路老師好，冒昧打擾您了。我關于留學的問題，想向您請教……（以下省略暮懷君基本情況和未來規劃300字）

    路遣看完，覺得這學生思路清晰，語言得體，回復：

    好的，可以見面聊。

    路遣在學校門口站著。成排的梧桐樹下，堆著前兩天清理的積雪。這兩天，已經凍成冰塊了，在陽光下閃耀著。

    呼哧呼哧，安靜的空氣，被什么聲音打破了。

    “抱歉、老師，我遲到了?！?/br>
    “沒有、沒關系?！?/br>
    “您是路老師吧？”

    眼前的人跑暈了，他一抬起頭，清鼻涕就流了出來。路遣覺得這個場景有點似曾相識。

    “是的，我是，你是懷君吧?！?/br>
    “唔，嗯?！彼裣骂^，邊擤鼻涕邊回答，聲音悶悶的。

    路遣低頭看著這小孩：他的帽子歪了，頭發亂了，圍巾散了，一副狼狽樣。耳朵上帶著黑色耳釘，左邊是小星星，右邊是小月亮。

    暮懷君把鼻子擦得紅紅的，抬起頭喘氣。雙頰紅紅的，耳尖紅紅的，好像小兔子。

    “老師喝咖啡嗎？”

    “喝的。”

    “我們去這家店吧?！?/br>
    “好。”路遣注意到，暮懷君的雙手涂了無色的指甲油。

    進到店里，暮懷君先是把所有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最后選了靠墻的位置。他選擇坐在背景墻都是干花的那一邊，路遣看著他，覺得那個角落就是屬于他的，暮懷君是叢林里的兔子。

    “你看看要什么?！甭非舶巡藛芜f給暮懷君。

    “好?！蹦簯丫仁且豁撘豁摰胤?，然后叫來服務員，問了問口味濃淡，推薦單品，十分認真的樣子。他抬頭：“老師呢？”

    路遣沒有看菜單，直接說：“我要一杯美式。你再看看，要不要甜點?！?/br>
    暮懷君笑了笑，又認真地翻起菜單來。

    點完單，路遣剛準備開口，暮懷君就站起來離開了座位。

    暮懷君走去隔壁桌，把桌上的水晶燈拿過來，擺在桌上：“這個好看點?！?/br>
    路遣笑了笑：“要到圣誕節了?！?/br>
    暮懷君擺弄了一下圣誕樹水晶燈上的小星星，才端正地坐好，看向路遣。

    路遣先問：“日語考過了嗎？”

    “嗯，剛考完，也不知道能不能過?！?/br>
    “那你很有打算，我那時是要出國的時候才考的呢，不過那時運氣好，只有我一個人有語言資格，就順利通過了?！?/br>
    “不，老師很厲害?！?/br>
    暮懷君用漆黑的雙眼看著他，里面滿是年輕人對未來的期待，甚至有些對自己的崇拜。這份崇拜實在是太單純，讓路遣有些飄飄然。

    路遣回憶起七年前在日本讀研究生的事情。他想起想起自己用不流利的語言問候過的鄰居，研究室里非要和他講中文的山口，想起導師帶著他們去泡的溫泉。

    暮懷君一直笑著，問他一些很可愛的問題：“你是怎么辦手機卡的？”

    “我走進去，店員給我說了一通，我什么也沒聽懂，就走出來了。”

    暮懷君哈哈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學校里會有一個秘書，幫你辦理各種手續，別擔心。下了飛機，也會有人接你。”

    “出租車很貴吧？”

    “嗯，我都是坐地鐵。你要注意哦，學校有兩個校區，我當時沒注意，租房子租到了駒場，每天都要花兩個小時擠地鐵上學?！?/br>
    “東京的地鐵很擠吧，大家會被推上去。會有長得特別可愛的大學生在車廂里，他周圍的癡漢趁機ギュギュ擠。此時，一個帥哥出現，眼神威脅，在下一站拉學生下車。此時要有一個表情特寫分鏡。接下來，兩個人去了廁所?！?/br>
    “哈哈…漫畫里總是有這樣的情節呢。我沒坐過那樣擠的地鐵，也沒遇到過可愛大學生?！?/br>
    暮懷君笑起來：“你很懂嘛！”

    路遣只淺淺地笑，他看著暮懷君的臉，想起那似乎離自己很遠的青春。

    “你為什么回國呢？”

    “國內博士好畢業。”

    暮懷君眨眨眼，看著他，閃現出一點困惑，隨后認同地點點頭：“嗯?！?/br>
    其實哪里有這么簡單呢，路遣只是找了一個學生最好理解的理由說給他聽。

    “川口教授，年輕的時候當場撕過學生的論文呢?！蹦簯丫f。

    “長谷老師說的？”

    “嗯，他這學期給我們上課。他還記得你呢。”

    路遣把咖啡喝完了，叫服務員端來兩杯水。

    整個下午，店里都沒有來客人。他們一直說著話，一刻也沒停。

    暮懷君伏在桌上，看路遣帶來的當年的作業，感嘆：“這么久遠的東西！”

    泛黃的紙頁上，是影印的古籍，原文，上面有用紅筆標注的日文和中文。

    “要用日語讀出來?！甭非舱f。

    “你可以都給我聽聽嗎？”

    路遣就讀起來，還算流暢。

    “我真擔心自己去上學聽不懂日語?！?/br>
    “沒關系，總會適應的?！彼坪跏且砸晃婚L者的語氣說話，但其實自己心里也沒底，當年的自己，或許還不如暮懷君這一代年輕人有想法呢。

    “我讀一篇文章給你聽。”暮懷君從文件夾里，抽出一篇路遣曾寫過的日語作文。

    “私はろ、けん…ろけんと申します…”

    暮懷君拿到的是路遣的自我介紹。

    路遣看著暮懷君用手指著他曾寫下的生澀日語、聽著他緩慢而認真地讀出自己的名字時，心臟好像被輕柔的羽毛撥撓，癢癢的，熱熱的，溢出一股熱流。

    “什么まじく…？”

    路遣俯身，用食指指著那個漢字，教道：“むつまじく?！?/br>
    “むつまじく…”暮懷君水晶一樣的指甲蓋，和他的指尖點到了一起。

    仿佛是清晨的露水從綠葉上滴落，路遣的心頭蕩出一股漣漪。

    暮懷君，細雨一樣，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路遣的世界。

    路遣看著暮懷君，說：“你很適合去東京呢?！?/br>
    暮色漸漸落下，屋內的光線也暗淡下來，路遣看暮懷君不說話，接著說：

    “那是一座很包容的城市?！?/br>
    路遣無意識地拿起手邊的水晶燈，打開開關。燈光旋轉著，打在木桌上。

    “老師，你的衣服是什么顏色？”

    路遣想了想，說：“綠色的吧。為什么問？”

    “我覺得很好看，像湖水。”

    他們離開時，太陽已經落入地平線了，只剩下深藍色的夜空覆蓋住最后一抹橙紅。

    冷風肆無忌憚地吹來，路遣一個哆嗦，嘆了句：真冷。

    “老師，這個給你?！?/br>
    路遣一看，是個耳罩。

    暮懷君解釋道：“前不久買的，你帶吧！”

    那天暮懷君戴的耳罩，其實是路遣的，就是樓下的湖藍色男人。他又驚訝又興奮，找別的老師要到路遣的微信號。他足足想了三天三夜，才找到這樣天衣無縫的借口，見路遣一面，彌補亂拿他人物品的愧疚感，同時，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你不戴嗎？”

    “我有的?！?/br>
    “那謝謝你，說來也巧，我前不久還弄掉了一個，也不記得是在哪里丟的了?！甭非残χ嗣诖斑@個給你吧?！?/br>
    暮懷君接過，是一個日本的扭蛋，sanrio的，很可愛。

    “謝謝老師。”

    路遣笑了笑，看著比自己矮一個頭的暮懷君。

    是湖藍色么，是冬季夜空的顏色吧。

    2022.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