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無緒番外:夜燈(二)
是誰把那盞燈關了? 他的手微微一動,卻不小心碰到了另外一只手。 他這才感覺到自己被人環著,那個人身上有他熟悉的一種淡淡的男香。 他覺得這肯定又是一個夢——因為他只會在夢里出現。 他睜開眼與黑暗對視了一會,又覺得有些困,打算閉上眼繼續睡,剛想閉上眼,卻又想到這可能是他做的最后一個有關于徐征的夢了。 他突然就不愿意這樣睡去了。他就這樣聽著雨聲混風聲,想象他在抱他,在每一個溫存過后的夜。 而事實上,他的確是在抱著他。 那天天亮了之后,他最先發現的是地上多出來的一雙男士皮鞋,和椅子上隨意搭著的一件灰色襯衫。 他轉過身,卻看見環抱著他的男人睜開了眼,男人看到了他布滿紅血絲的眼,問,“怎么沒睡好,我把你擠到了嗎?” 方無緒呆呆愣愣地看著他,他還沒有開口說話時,眼淚就已經啪嗒啪嗒地先吐露了心聲。 男人替他擦去淚,粗糙的指腹摩擦著他的臉,“你怎么了,一見了我就哭…”他擦完他的眼淚,就掀開了被子,解開了他病服扣子,去看他肩胛的傷口,“之前事情忙,抽不開身來看你,你這里…”他摸了摸他的傷口,跟他此前夢到的夢境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動作。 “辛苦你了。”男人感慨地說道?!澳且粯專瑢嵲谔U了?!?/br> 方無緒從最開始的怔忪之中回過神來,他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冷靜而克制地回答說,“您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男人突然湊得很近的去看他,像是在數他的睫毛有多少根一樣,他的手虛摟著他的肩,這是兩個月之后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也是他們的久違的第一次親密動作。 方無緒不由得呼吸一窒。 “你覺得,我看起來是在客氣嗎?”男人問。 “不是,”方無緒一邊說,一邊在扣被男人解開的病服扣子,“我只是覺得…您…其實不用這樣。” 不用去關那盞多余的夜燈。不用抱我。不用…給我希望。 “不用怎樣?不用來看你?”男人問,“洪金彪說你很想我,可是現在看來,好像你巴不得我走一樣?!?/br> 他說完這句話,徑直下床去穿鞋,穿衣。方無緒坐在床角,被窩由于另外一個人的驟然抽離,顯得有些空蕩。 他回過身,看方無緒猶低頭在扣他病服上的扣子,但很明顯效率不高,或者說他心不在此,隨著第一顆扣子扣錯之后,他的手越發的慌亂起來。 徐征走過去,重新坐在了床上,止住他心不在焉的動作。 “你傷還沒好全,我不跟你計較你那些小情緒,”他說,“但你得清楚,在大莊賭場,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命。” “我不會賴這個賬?!?/br> 方無緒感覺到了他的手上溫度,過了會,他慢慢,慢慢將頭靠在了他的懷里。 氣氛就在這一瞬間變得柔和。 “不要哭了,”男人嘆了一口氣,“快把我衣服弄濕了。” 方無緒輕輕拉住他的衣袖,“我幫您洗。” 男人摸著他的發旋,問他,“你怎么睡著了勁還這么大,昨晚上本來只想看了你就走了,你倒好,非拉著我不放?!?/br> 方無緒:“我不知道是您來了?!?/br> “晚上睡覺也不老實,講夢話,還叫我名字,被你吵醒了起碼有兩次?!?/br> “對不起先生,是我不好…”他說話間,就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揉著男人微蹙的眉峰。 徐征低頭看他,“對了,老張說你最近睡眠狀態太差,來,讓我看看…這里,好重的黑眼圈——” 方無緒的耳朵瞬間紅了,他馬上想起自己兩天前才洗過一次澡,病號服一直也就那兩件來回換,昨晚上沒睡好,肯定眼睛有紅血絲,至于那黑眼圈,哎,算是常駐嘉賓了……之前見徐征哪一次不是把自己捯飭的體體面面的,現在這樣,肯定形象不保了。 他忙捂住自己的臉,“不、不要看了,不準看了。” 徐征笑了一下,難得覺得有趣,不由分說地拉開了他的手,湊近仔細打量,鼻尖碰到他的鼻尖。 方無緒恨不得用被子把自己捂住。 過了會,徐先生下了判決書—— “確實,比之前丑了好多?!?/br> 方無緒想在地板上挖條地縫,然后快速地鉆進去。 徐征看他這會有心思害羞了,便催促他道,“快點起來,我帶你去吃早茶?!?/br> “什…么?”方無緒臉上露出來了一點不知所措和不可置信。 “我說,我帶你,去吃早茶?!毙煺饔种貜土艘槐?。 在他還沒有想好措辭來回答他的時候,徐征又補了一句,“老張說你可以出去走走了?!?/br> 方無緒起了床,男人皺著眉看他身上那套洗得發白的病號服,把自己的外搭襯衫脫了給他,“把身上那件脫了,穿上這個?!?/br> 方無緒脫了病號服,接過襯衫,徐征比他略高一點,這件襯衫又是徐征拿來外搭的,因此套在他身上就更加顯得有些大了,但他穿上之后,雖然有些不合身,但明顯比藍白條的病號服要好看得多。 男人帶他下樓,大清早的診所里沒什么人,老張估計還在睡大覺,他們上了車,方無緒坐副駕駛,他剛低頭想伸手去拿安全帶扣子,就被男人搶了先。 面對徐征突如其來湊近的臉,方無緒抬頭時給嚇了一跳,他結結巴巴地說,“謝謝、徐、徐先生。” 徐征笑他,“這會倒成結巴了?剛才不是還叫我不用客氣的嗎?” 他們到了上環的蓮香茶室,徐征讓他點單。他平常很少有時間去慢騰騰地吃早茶,對菜品沒有什么印象,因此也只是挑了幾樣徐征喜歡吃的餐點。 徐征接過菜單看了一眼,又勾了一道金錢肚。 “你口味偏咸,嘗嘗看喜不喜歡?!?/br> 方無緒說好。 吃完了早茶,兩人在上環逛了一會。 在流動攤上又買了兩塊賣相很好的缽仔糕,徐征沒帶這么零的錢,反倒是方無緒從他的褲包里摸出來零錢給付了款。吃完他那份玫瑰味的,方無緒問他,今天鴻門那…沒有事情要辦的嗎? 徐征說,前面這段時間一直在處理徐炳文留下的臭攤子,最近好不容易閑下來了,休息一下,偷個懶。 說完他率先走進前面那條街的批發表行,方無緒跟著進了去。 批發表行里其實賣的都是假表,很多假表商都來這里批發,但這里面高手云集,有些貨的確仿的很真。 徐征正低頭端詳著表柜里面的一塊表,看他進來了,招呼他過來,然后湊到他耳邊問,這塊表是不是跟我手上戴的這塊很像? 方無緒仔細把它們對照看了一番,才說是啊,仿的挺像你這塊的,表盤做的一模一樣。 徐征樂了,說,當然像了,笨蛋,我就是在這里買的啊。 方無緒被他罵笨,呆了一下,一時又覺得好笑。 原來徐征在某一瞬間其實也很孩子氣。 從表行出來,旁邊是賣首飾戒指的專柜店,徐征被櫥窗架上擺的新式樣吸引住了,拉他進去逛,兩個大男人逛到戒指專柜的時候,方無緒多少有些害羞。導購小姐很會看人,看到方無緒在柜臺下的手偷偷在勾徐征的手指,就問他們是不是來看對戒的。 徐征抓住他作亂的手,說,隨便看看。 見男人低頭看著,方無緒也漸漸認真地看起來了每一款不同樣式的戒指。 他指了指第三行的第四個,樣式比較簡約的對戒,問徐征,你覺得這個怎么樣? 徐征說,挺好看的。 導購小姐一邊拿出來給他們介紹說,這款設計比較簡單大方,設計者在這里預留了一部分的空白,兩位要是喜歡的話,我們這里可以提供免費刻字。 方無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在展臺燈光下閃閃發亮的那對對戒。 徐征見他看的失了神,攬過他的肩膀,對導購小姐有些歉意地說,謝謝你,關于這個,我們還需要再看看。 隨后兩人從戒指店出來,風有些大,還有一點雨絲飄在了身上,這破天氣,徐征說。 然后他們回去找車。 徐征邊開車邊揶揄地問他,“怎么,看上那對戒指,想結婚了?” 方無緒面上笑他,“這明明是您先帶我進去逛的?!?/br> 車開回診所的時候,已經下起了暴雨。 徐征車停在了大樹旁邊的路燈那,他讓方無緒從車后座拿了把傘,方無緒先下車,徐征熄了火,從車門一出來方無緒就守在司機座外面給他打傘。 兩人一路快走進了診所。 上了二樓,他讓方無緒先進去,他在外面把傘撐開晾著。 剛撐完傘走進去,就聽見屋子里有人在說話。那個人穿的件黑色的籃球背心,乍一看模樣長得有些乖張,但他手上提著的保溫桶又顯得和他有些格格不入。 徐征站在門口,那個人看到了他,先叫了聲“徐…徐……”看的出來,他面對徐征有些緊張,徐了半天都不知道在徐什么,最后才找到正確的稱呼——“老大好!” 徐征問他,“你是?” 方無緒說,“我手下的馬仔,叫程敬言。一般是他來負責送飯的?!?/br> 徐征走過去看了看他提的保溫桶,程敬言的年紀看起來比方無緒還略小一些,雖說長的一張有些戾氣的臉,但看上去年輕,這會見著徐征又沾了些不自覺的慫,徐征看他跟看小孩似的,摸了摸他頭發,“辛苦你了,程仔?!?/br> 這聲“程仔”如果聽成“程崽”的話,貌似也沒有什么錯。 于是成功聽岔了的青年臉色爆紅,面上還擺擺手強逞形象地說,“沒事,沒事?!?/br> 方無緒說,“把飯放這吧,你回場子幫我盯著?!?/br> 徐征說,“去吧,小朋友?!?/br> 程仔走之后,方無緒拎著碗去涮,廁所里有一個小型的洗漱臺,等他把碗涮好了出來,看到徐征正蹲著擺弄著DVD機。 徐征一邊翻著影碟一邊說,“你平常還看這些啊?!?/br> 方無緒,“都是手下一些人帶過來的,他們愛圍著看?!?/br> 徐征挑眉,論追港片這塊,他徐老大可是行家,小時候沒少受韓琛陳浩南跛豪這些‘風云’角色的影響。這會看碟子都很經典,便挑了追龍這張放了進去,遙控板點了OK鍵。 他走了過去,方無緒正在給他盛飯,保溫桶裝的菜樣有葷有素,但比較的清淡。 徐征說,你少給我盛一點,自己先吃飽。 方無緒說好。 兩人邊吃,徐征就給他講電影劇情,但他不是要了命的劇透,只是方無緒偶爾問他一句,他就回一句。 后來兩人吃完了,拉伸椅坐著有些硬,就都脫了鞋上了床來看。 徐征昨晚也沒怎么睡好,電影他又是看過的,這會困得厲害,他最喜歡的這句“救咗我條命,害咗你一生”臺詞一念完,他就毫無眷戀地睡著了。頭一點一點的,靠到了方無緒的肩上。 方無緒想讓他睡得舒坦一點,但又害怕把他吵醒,就也任他靠著。 他拿著遙控板把電視音量調小了一些,電影正演到精彩鏡頭,肥仔超和探長雷洛去找人,結果被人包圍,有人放冷槍,肥仔超就幫雷洛給擋了一槍。 肥仔超流了很多血,快不行了,他喘著最后一口氣對雷洛說, “洛哥,給我留個位子?!?/br> “下輩子,我還跟你?!?/br> 這兩句話,就好像是在解答他為什么替雷洛擋槍一樣,是因為做小弟的要一直跟隨老大,所以不惜性命地幫他擋槍。 那么他自己呢? 今天的徐征太特別,帶他去了很多他從前都沒有帶他去過的地方,也讓他看到了不一樣的他。今天跟他進行的每一個對話,其實都好像一場幻覺一樣。拋開了黑道白道,他不用去斟酌自己的每一個回答是否是符合他現在的這個身份,他只是這樣想的,也就這樣說了。 在離開戒指專柜去取回車的路上,徐征對他說,你以后安心在鴻門做事,我不會虧待你。 這是他對他說的最誠摯的一句話了,也代表他真的把他當成了自己的人來看。 他給予他這樣的信任,讓他在心里萌生了一點隱秘的叛逆。 如果,這場臥底行動,他就此收手呢? 他能拋下自己的警察身份,頭也不回地去做個黑色身份的人嗎?他能忘掉自己在淮海警校、在謝滔辦公室許下的那些誓言嗎? 如果他的身份一朝曝光,徐征會怎樣看他?洪金彪、喻六,還有程仔那群人呢? 他真的敢嗎? 說到底,他還太年輕,尚不知道選擇之后的后果。他無法一瞬就決定下來他今后的路程,就如同無法一直堅持他所遵循的正義一樣。 電影里的肥仔超說,洛哥,下輩子,我還跟你。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他希望徐征給他留個位子,他跟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