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告別儀式
徐炳文在回淮海市的路上聽說了徐征在大莊賭場的事,年輕的狙擊手用短訊聯系他說得手了,徐征背部中彈,正在黑色診所養傷。有小弟給他拍過來一張圖,正是大莊賭場周年慶那天,徐征和方無緒滿身染著血的畫面。 徐炳文扣上手機,冷笑一聲,他坐在四平八穩的轎車上,這一趟去東南亞搭的線談的很順利,他本來想貨到付款,看著給錢,畢竟是第一次合作。但毒梟給他看的貨實在太好,同行的還有幾家是越南的買主,張高林擔心貨被拋空,他們倆線搭不成還白去一趟,就勸他一起把款給付了,他斟酌再三同意了。于是毒梟約定好今晚給他把貨發到鐵環碼頭,他已經安排好了人去取。 如今徐征受傷,作為幫派的資格老人,自然得是他來主持大局,喜鵲麻將館里頭那幾個平日里只曉得吆喝要胡要胡的老家伙,也可以拉攏過來替他說說話嘛,只要貨一到手,自然就不愁沒人要,這幫人都是做毒檔出身的,哪會有人跟錢過不去?至于徐征那邊嘛....雖說扎維死了,但孫默也受了重傷,他的親信又多不出挑,單就洪金彪,就夠蠢的了,他自然有的是辦法讓他——雪上加霜! 徐炳文自覺計劃得十分完美,心想張高林前幾天還著急回去,這個窩囊廢,急什么。當初還是他給他牽的線,如今他倒先怕起來了,畏首畏尾的,果然,再混個幾十年也還是個老鼠樣。 他正想著,張高林就給他打來電話了,“徐爺,回來了?”他在電話那頭問道。 徐炳文笑著說,“是啊,回來了。” 張高林在電話那頭賠著笑,然后問道,“肯賞臉來喜鵲麻將館嗎?咱們搓搓麻,這邊也做了點吃的,幾個老兄弟一起給您接風洗塵。” 徐炳文說,“好啊。” 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張高林肯定是覺得自己先跑了回來,看到了現在的行情,覺得他那事做的不厚道,就想替他請一桌賠禮飯。 瞧瞧這副事后想將功補過的軟腳蝦德行,他早已料到。 徐炳文掛斷電話,吩咐開車的司機道,“去喜鵲麻將館。” ------------------------------------- 喜鵲麻將館,晚上七點半。 今天的喜鵲麻將館有些特別,徐炳文剛來的時候就感受到了,甚至是有些可疑的特別——他進去的時候,麻將館里只有一桌麻將坐了人,其他的桌子都是人走椅空,這一桌的洗牌聲顯得格外的冷冷清清伶伶仃仃,這同往日鬧鬧熱熱的麻將館比較來說十分奇怪。 他不由得有些警覺,有于隔著那桌麻將有一些距離,中間又有老式屏風擋著,看不清坐著的到底是什么人。旁邊帶的小弟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不對,手摸到了插在褲腰帶上的棒球棍,蓄勢待發。 正在這時,桌上張高林起身拿著鋁制水壺倒茶,他倒完了水,就注意到了門口站著的似乎覺得不對勁想要走的徐炳文一行人,張高林驀然放下印有‘大四喜’的茶杯,他的眼閃過一絲驚惶,然而馬上被他對面的人的一個眼神給震懾住,對面的人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他行動。 張高林于是轟啦撞開了椅子,他換了副笑臉,先揚聲叫了徐爺,徐炳文看他,他走到徐炳文身邊,“您來了。我這好不容易為您湊的局,張叔他們還坐在那兒呢,怎么不給我打聲招呼就要走了?” 徐炳文環顧四周,“今天這兒有些奇怪。”隨后,他猛地看向了張高林的眼,“我不想搓麻了,我先回了。” 他說完就轉身想走。 張高林愣了一下,看到他的轉身,回了神連忙抓住他的手腕,“徐爺,你這是…什么意思?”他見徐炳文看他,很明顯在等他的后話,“平時這兒人來來往往的,咱們不是談事嗎,我就叫人把桌子給撤了,邀了張叔,王叔,就等你開局呢。”隨后,他又壓低了聲說,“他們兩個,都是鴻門的老資格輩,剛才已經等了你一時半會了,你現在走了,那不是當場給老人家難堪嗎?” “徐爺,你在擔心什么?難不成我還會給你設局?咱們可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徐炳文看了他許久,最終還是點了頭,他拍了拍張高林的肩膀,“是我想多了。” 他回身向那桌麻將走去,張高林在心里無聲地松了口氣。 嘩啦啦——麻將館的那扇卷簾門轟然落下。 就是這時!徐炳文也看清楚了桌子上另外兩個人的臉。 徐征,他的侄子。 孫默,他侄子的一條好狗。 這兩個本來是身受重傷,應該在病床上好好躺著哪也去不了的人,竟然像無事人一般坐在桌子上。 徐炳文又看向張高林,張高林面露難色的避而不看他—— 已經很明顯了,這個局就是為他而設的。這三個人就是在等他一步步踏入這個網。 徐炳文眼底閃過一絲訝然,但是很快,他又恢復如常,他看向徐征,“小征啊,你騙得叔叔好辛苦,叔叔是真以為你受傷了,還準備了禮物去探望你。” 徐征笑了笑,“是嗎?”他一頓,“我還以為叔父見到了我沒事,會比較的開心。” 他抬手招呼徐炳文,“叔父既然來了,不如坐下來陪我和阿默玩一局吧,咱們看看誰的手氣好一些。” 徐炳文看了一眼緊閉的卷簾門,知道他一時半會是出不去的,索性坐到了桌子上,看看徐征到底想玩什么把戲。 與此同時,張高林也哆哆嗦嗦地落了座。 洗麻將的時候,徐征狀似無意地問,“叔父去東南亞玩的還開心嗎?難得出趟遠門,您應該多玩幾天才回來啊。” 得知行蹤被泄露了之后,徐炳文面上也沒什么太大的反應,他一邊搓著麻將,一邊回答道,“挺好的,就是天氣比淮海這邊還要濕熱一些,老年人,不大習慣。” 徐征擲了骰,定了摸牌順序,他先拿了一摞,然后該是徐炳文,孫默,張高林最后一個拿。 “外面的東西嘛。”徐征說。 幾局麻將打完,時鐘走到了八點半,徐炳文這局拿‘大三風’,又給胡了。 “承讓,承讓。”連續幾局都是贏牌,徐炳文面上笑得有些開心。 “叔父果然是老當益壯。” 徐征說完,孫默擺在桌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他打開看了眼,然后眼神示意徐征,徐征點了點頭,孫默隨后打了個電話說,“叫他們拿著東西進來吧。” 嘩啦啦——卷簾門被人從外面打了開。徐炳文守在門口邊的小弟見勢起身,卻被外面的更多的人手制住。另外一撥人中每個人手上提著兩個金屬箱子,來到了徐征這桌面前。 徐征接過了一個箱子,放在了麻將桌上,他對徐炳文說,“叔父,打開看看吧。” 箱子上面還有些水漬,面上涂著徐炳文和東南亞毒梟約定好的記號,徐炳文驚疑不定,最后還是孫默打開的箱子。 里面滿是袋裝的白色粉末物。 徐炳文明知故問,“小征,你這是什么意思?” 徐征,“張高林之前跑到我這兒說,你們去東南亞搭了一條線,他自覺愧對鴻門,不忍心看著兄弟繼續犯錯,便同我攤開了說——” 徐炳文怒視張高林,然后搶白道,“他完全是在胡說八道!”他又看了看桌上的這個箱子,否認道“這太奇怪了,我都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從哪來的!” 徐征對他的這副反應早有預料,他說,“是啊,我也覺得很奇怪,叔父在東南亞花了大半生的積蓄,買回來的卻只是幾千袋的……白糖。” 白糖?! 徐炳文瞳孔微縮,他急急站起身來,拆開其中的一個袋子,白色粉末瞬間灑了出來,他用指腹蘸了一點,湊在鼻子前聞了聞,隨后,又嘗了嘗。 無色,無味,口中回甜,確實是白糖。 他的手指一抖,那一點兒白糖就灑在了地上。他還無法從現實的打擊中回過神來,他努力回想在東南亞做交易的情形,包括在這之前的一切,是張高林跟他說他在東南亞找到的線,是張高林勸誘的他去了那里,同樣,也是張高林說貨不錯讓他趕緊訂下。 他整個人都要站不穩,他去看張高林,張高林卻始終不敢和他對視。 倒是徐征,好心充當了他的解說員。 “張高林早就在打你那些錢的主意了,他想一石二鳥——找人殺我,找人騙你,兩不耽誤。最后要是能得手呢,可就該是他做大了。” “只是呢,我們騙他提前回來了,他挨不住刑堂的「三十六棍刑」,把這一切都交代完了,包括,騙你的部分。” 徐炳文這才注意到,張高林的面色其實非常的灰白,嘴唇無色,整個人的身形也變得瘦削,像是短時間內生了一場大病。 “為了讓你上鉤,我們姑且將計就計,保持原樣,讓你自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孫默說。 徐炳文呆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顯得無神而空洞。 孫默帶著張高林退了出去,門口的那幾個手下也被他一并帶了出去。 喜鵲麻將館就只剩下他們叔侄兩個人。 “后生可畏,我真是小看了你。”徐炳文先開了口。 徐征也坐在椅子上,沒有看他,他聽到了這句話,卻并沒有一絲一毫勝利的喜悅,他只是說: “徐炳文,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五年。” “鴻門對待叛徒的規矩,你并非不知道——祠堂除名,三十六棍刑等著你。” “你害死了我爸,現在落得這副下場,你后悔嗎?”他問。 徐炳文聽到這句問,起先只是笑了一聲,接著,他像瘋了一樣地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你問我后不后悔……哈哈哈……我當然是后悔啊,后悔當初——沒有一槍崩了你媽和你!” “徐懷勇在的時候,每次分給徐澹最好的地盤,凡是有什么危險的局,都讓我跟著他一塊去,讓我來保護他…二十歲我和他跟黑門談交易黃了,別人來砸場子,我替他擋了一刀,現在背上都還留著那么長的一道疤,可到頭來呢,他媽的徐澹做了大,我還得看他臉色行事,成了他的手下……徐征,你問我后不后悔…我后悔沒早點做了他…哈哈哈……你知道你爸死的時候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 “他說,跟我做兄弟,很值。” “就他媽的為了這句話,我讓你做了老大…不然你以為,當時林嫻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扶著你上了位?” 徐炳文漸漸地,笑出了淚。 “我之前以為,這是我欠他的…可是到頭來,我最不應該讓的——就是當年的這一步!” 他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 “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們欠我的!要不是你把我的勢力趕盡殺絕,我會鋌而走險,聽信張高林那個癟三的話?” 徐征啪的一下掏出槍,抵在了他的額頭上。 “徐、炳、文——你真該去死!” “我爸這一輩子做的最錯的事,就是把你當兄弟。” 徐炳文睜著眼與他對視。 “開槍啊,替你爸報仇,來,打死我。” 那把槍上了保險栓,徐征的手就停在扳機處。 “快,開槍——徐征,你連報仇都不敢了嗎?!” 徐炳文吼道,他像是在激他,而最后徐征也沒有叫他失望。 砰—— 子彈霎時穿破他的眉骨,沒入rou里。 徐炳文睜著眼睛倒在了椅子的靠背上。 他死前,嘴巴張著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什么音也沒有發出來,過了一會,他漸漸地平靜下來,面容顯得十分平和,就像他這么多年以來一直在人面前所展露的那樣。 他呆坐在那里,睜著眼睛,微微笑著,仿佛下一秒還會從他的口中喚出小征這兩個字。 但徐征已經明白,他徹底的死了。 他看著徐炳文的死狀,心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靜。五年,五年來時刻都在準備的報仇,就在這一刻,得到了實現。 徐炳文死了,長久以來糾纏著他的心魔也消失了。 他此生最恨的背叛者被他一槍崩掉,徐澹在天之靈若是明白,是不是也會為他而祝祈? 他走到卷簾門口,看了一眼孫默說,“你進來。” 他進了麻將館,徐征開口道,“你找信得過的人來處理一下,對外…你知道應該怎么說。” ------------------------------------- 那天晚上,孫默陪他睡在一張床上。 兩人什么也沒做,只是他摟著孫默,孫默抱著他。 他其實沒有什么睡意,眼睛看著落地窗外面的月色和夜燈投射到臥室里,變成的一小塊暗暗的光斑。他看著它們,有時是一塊光斑,有時變成了兩塊光斑,有時光斑的形狀又變得不大相同。 “睡吧,我會一直陪著您。”孫默輕聲說。 徐征說了聲好,閉上了眼。 然后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二十五歲之前,那一段尚不知道仇恨,也分不完全黑白的時候。 夢見有次過年了,鴻門的弟兄都到徐宅來吃年夜飯,他奶奶趙玉英女士和湘姨煮了好菜好飯招待,徐澹問他過年了想要什么,他稚氣未脫地沖一桌子人吼了一聲說要小弟! 林嫻哭笑不得,說這孩子準是古惑仔又看多了。 徐澹卻摸著他的頭,一本正經地跟他講,小弟有再多有什么用,阿征,你缺的是一個有過命交情的兄弟。 年輕的徐炳文笑嘻嘻地把手搭在徐澹的肩上,他穿的一件黑背心,背上的疤若隱若現。他聽了徐澹的話說:對,就像我一樣,看到叔叔為你爸留的刀疤沒! 他爺爺在桌子的首位上惡狠狠地瞥了他們兄弟倆一眼,說什么刀不刀疤的,不許教壞我孫子。 是個好夢,卻比噩夢還來得更殘忍——醒來的時候,徐懷勇,趙玉英,徐澹,林嫻,徐炳文……舊人舊事,一一都離他遠去了。 清醒之余,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說:“派人去搜徐炳文的家…把那份警局的檔案,給我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