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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次日上午,下一整天的雨。從早上開始,便飄下毛毛細雨,天空堆齊了灰黑色的云塊。水珠凝成條條銀線從屋檐滾落,形成細密的簾幕。從天上掉落的雨珠躲在院落中的樹梢飛舞,有時又跳到綠色的葉團里,那就驚動了其中的鳥雀,啾的一聲,都飛了起來,飛繞著樹木轉圈,便尋他處去了。 窗臺內,就是那魏府陳設簡易的廂房的塌上,魏季同杜子虞一齊在那里歇息。他臉上的氣色被映得和窗外的天氣差不多。 對于杜子虞對香料有依賴性,他有了把握,就嘗試過用香料附著在物件上,讓杜子虞減少對他的依賴。但可能是出于某種原因,杜子虞還是不能完全脫離魏季。雖然不再是黏糊糊地貼著魏季了,但還是不能遠離魏季超過十五米距離,一旦離開魏季,杜子虞就會不可控地抓狂。 所以現在,杜子虞一直乖乖地待在魏季的范圍內。 魏季靠在窗臺邊,雨細細密密地飄進來,雨點如同簸箕里潑出的小豆子一樣,淅淅瀝瀝地跳到了魏季的臉上。從窗外飄進來的雨水將窗臺印上了朵朵小花似的水痕。 沒過一會兒,飄進來的雨就打濕了魏季,靠近窗臺的肩頭濕透了,淺青色的外衣慢慢顯出大片的深色來。 魏季似乎也沒有感覺到自己被打濕了,一如開始坐在塌上的姿勢,變都沒變過,眼神略過杜子虞,直直地看向遠處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接連不斷響起淅瀝瀝的雨聲,由遠及近,由大到小,慢慢的,雨停了。 只留下屋檐落下水潭滴滴答答的響聲。 魏季忽然醒過神來。 原來是他的手麻了,他的手臂長時間壓在窗臺上已經刺痛發酸,指尖依稀泛起青白。 他甩甩手,一摸肩膀才發現半個身子都濕透了,透著溫熱的水汽,他也沒太在意,只覺得雨下的大。 原本想看清是否停雨,抬起頭,就看到了覆在他上方的杜子虞。 杜子虞撐在窗臺上,垂臉看著他,表情平靜自然,如同兩顆上了漆的圓石一樣的眼睛,發出亮來,眨巴眨巴地看著他,雙臂撐開一片小天地,將魏季圈在懷里,溫熱的呼吸瞬間溢滿了小小的空間里,魏季覺得有些熱,幾乎要熱出汗來。 杜子虞這是給他擋雨? 魏季看著杜子虞滴水的衣領,濕乎乎的潮氣直直從對方身上落到他的臉上,黏黏糊糊的。他怔愣在那兒,一時沒了主意,話也說不出來。對著杜子虞那毫不掩飾關心和真誠的臉,他有點恍惚。眼神晃了又晃,混混沌沌一片,過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清明,目光定在了杜子虞的臉上,心尖便莫名開始發酸,胸膛熱乎乎的。 魏季發白的手指抖了抖,心里嘀咕一句:杜子虞他可能不是個瘋子,而是一個傻子。 怎么這么一根筋,傻乎乎的。 這么想著,魏季就伸手把杜子虞攔下來,對他說:“你做這些做什么?喊我起來不就可以了,再不然喊我起來關上窗子也行,用不著你犯傻,給自己淋一身雨,到時候著涼了怎么辦。” 魏季所說的話對于杜子虞來說信息太過龐雜,他理解不了,但也沒反抗魏季對他的控制,隨著魏季的動作就下來了。 濕噠噠的衣服一落塌,頓時打濕了塌上的枕頭和書本,染開一圈圈濕痕。 魏季脫下他身上已經濕透了的衣服,只留下一件薄薄的褻衣。伴隨著魏季喊人來服侍時,杜子虞就開始揚起了大大的噴嚏,哆嗦著鼻子。 魏季見狀立馬給他套上了被褥,害怕他身子骨弱,擔心他的身子入風,染上風寒。 而杜子虞根本沒想那么多,他一貼上魏季,不用多說什么,就張開手,哼哼唧唧地連帶被子和人都抱在了懷里,將帶著濕氣的腦袋拱進了魏季的頸窩。像是知道了自己的“功勞”,想要邀上一功,討個賞一般。 明明是杜子虞強勢抱住了魏季,在旁人看來卻他自己小巧可憐地蜷縮進了對方的懷里,披著被子裹著單薄的身子,模樣慘兮兮的如同一只落水的小貓。 六生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而此時,魏季正艱難地坐在塌邊,杜子虞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但他的屁股沒幾塊rou是正兒八經地坐在塌上的,再坐下去人都要劈成兩半了。他一邊挪一邊拉著被子,防止自己同杜子虞一起滾下去,如果滾下去,那畫面可能不太美好。 杜子虞對他的動作無知無覺,想當然地把自己涼涼的臉貼在他的耳后,碾著溫軟的耳朵,不停地蹭來蹭去。魏季已經換了衣服,沒了潮濕的衣物,他的體溫開始慢慢升高了,像個自熱的小火爐一樣暖和,杜子虞兜著被子就不停地低頭俯伏進去,想要取暖。 杜子虞一開始行動,魏季衣領立刻堆滿了潮乎乎的頭發,給魏季糊了一臉,發絲掛在鼻尖上,惹得瘙癢不止,直想打噴嚏。 胸口也跟他的動作發癢。 魏季拿過六生手里的毛巾,拂開臉上的累贅,抬著杜子虞的腦袋,使勁地給他擦頭發。瞪著眼睛,佯裝兇巴巴地訓斥他:“鬧什么鬧,這像個什么樣子,擦頭發!” 就這樣過了半晌,雨后的涼風習習,吹的院里的繁茂的青樹沙沙作響。 杜子虞窩在床角,在魏季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喝了姜湯,他的這碗姜湯似乎比魏季的濃,被風一吹,整個房間里,都是這個味道,濃烈的熱湯把他辣得舌頭跑了出來,白嫩的小臉皺成一團。 感覺自己受委屈的杜子虞,黏黏糊糊地抱著魏季好久才肯讓對方動彈。 沒過幾個時辰,天色便暗了下來,院府里相繼點上了燈火,下了一場雨,綠草在月光和燈光下更顯出綠瑩瑩來,小道上鋪陳的鵝卵石閃著朦朧的水色。 年青的侍女們披上了稍微暖和擋風的外衣,成群結隊回了自己的住所,留下一片歡聲笑語飛到高掛的月牙上。 魏府一般在晚上留下的侍女仆役不多,因為魏季晚上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侍候,再加上魏季不喜歡旁人貼身伺候,有六生一個就夠了。 他平常吃完飯后便看書處理事情后就會熄燈睡覺了,沐浴洗漱也不用旁人在一邊,所以現在往往只會留幾個輪班的侍女仆役,等魏季吃完晚飯就能結束他們一天的辛勞了。 杜子虞不喜葷腥,所以餐桌上都是綠油油的清白的菜品,除了稍微有點油水的熱湯也寡淡得很。 雖然魏季沒說什么,依然陪著杜子虞吃得津津有味,但林叔看著那埋在綠油油的菜里的兩顆腦袋,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憐惜。 這總不能天天吃素啊!長久這樣吃下去人都要吃垮了,看來得弄點辦法,讓rou變成素才行。 當然,讓rou變素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林叔是想,偽裝它們。 魏季同杜子虞吃完晚飯,就在書房看了會兒書。但杜子虞實在皮的粘人的不行,讓他的事情一個也做不成。 魏季順了口氣,敲了敲眼前的腦殼,對他說:“該給你找點事情做了,一整天都貼我身上了,你讓我怎么做事?” “你會寫字嗎?來,寫完一頁,我們就睡覺,行不行?” 魏季拉著杜子虞帶到桌前,展開白紙,提上筆,沾了墨水,將筆塞到杜子虞的手里。 手里的筆的筆鋒漸漸凝出一滴黑亮的墨珠,白紙中央蕩然暈開一點厚重的墨花,慢慢啃食著白色。 杜子虞呆愣的握著筆,看著白花花紙中的那朵墨跡,又看了看一旁等著自己下筆的魏季,皺起了眉頭。 “你……不會寫字啊?”魏季被他的樣子逗笑了。 “那我先教你幾個字罷。” 先從認他自己的名字開始。 魏季放下了手中的書,從他的手里拿過筆,按著紙,揮筆寫了幾個字。 魏季寫完把筆擱下了,指著墨跡旁的三個字,扭頭對他說:“這就是你的名字,杜,子,虞……你記得么?” 杜子虞靠在魏季身上,眼睛來回在紙上和魏季之間游走,并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 魏季挺了挺腰,讓雙方的姿勢都好受一點。杜子虞比他高差不多小半個頭,但平時杜子虞多是佝僂著腰,所以顯得他倆差不多高,現在挺直了腰,杜子虞的下巴剛剛好可以卡在魏季的肩窩。 魏季正在等著杜子虞的回答,就覺得耳垂一暖,氣流滾滾落進衣領里,杜子虞的唇幾乎貼在了上頭。 對方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頭腦清晰的思緒頓時亂成一團,潤紅的耳垂頃刻間就跟著要燒起來似的。 魏季難堪地躲閃著,扶著桌子從杜子虞的控制下奪回自己的脖子,怒氣微勃,眼睛瞪了一會兒又輕輕闔上,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放軟了聲音,閉著眼睛,輕聲道:“怎么總是這樣……” 就這樣站了一會兒,才勉強進入識字的環節。 杜子虞不僅不識字,他連筆都不會抓,只能虎虎地抓出個別別扭扭的樣子。照貓畫虎,用手腕抖出一個個畫來。 魏季悶笑了一會兒,才緩過來,人已經歪倒在杜子虞的懷里都沒發覺。 笑了一會兒,就轉身站在杜子虞的身側,虛握住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寫出一個杜字,杜子虞的力氣大,寫字就像較勁似的,逆著魏季的方向用力。果不其然,兩個人寫出來了打著結一樣的蚯蚓般的杜字。 杜子虞聽到耳側響起一聲笑,接著自己的手也跟著動了起來,寫完了后面幾個字。 魏季一邊指著對應的名字一邊指著對方,溫聲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出來,教對方。哪幾個字是他自己的名字,哪幾個字是魏季的名字。 和煦柔和的聲音隨著微風輕輕拂過白紙黑字的紙面,碰倒在杜子虞的手邊。 杜子虞低頭看向魏季虛握在上的手,手下在動,感覺有點癢癢的。魏季的膚色沒有杜子虞的白,他的指腹和掌心也有些粗糙,有一些薄薄突起的繭,手背上青色的脈絡覆蓋在膚表下,骨節分明的指骨虛攏住自己的手,手指的末端只留著圓潤的指甲,小小的月牙掛在上面,這并沒有什么特別的。 但不知怎的,卻吸住了杜子虞的目光,他盯著看了一會兒,直到翻飛的手脫離了他的手背,涼風吹平的剛才覆蓋的熱度,他方才回過神來。 他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擰起了眉頭,心里煩悶地甩了甩手里的筆桿,瀉出的墨水撇得到處都是。 魏季在發生更糟糕的事情前,趕忙拿下了他手里的筆,溫度從他的手心里一逝而過。 還好,沒有弄臟太多地方。 看了一下四周,魏季心里松了一口氣。 他這是又發脾氣了? 燈光跳動,火光也掉在亮晶晶的眼眸里跳舞,許久魏季看著他的側臉,語氣帶著虛勢作樣的怒火問他:“還寫不寫了,嗯?” 杜子虞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也不曉得認錯,只知道扭頭去尋魏季的身影。 他一回頭,明晃晃的牙印撞進了他的視線里。上面的牙印已經結痂了,一個個小坑就像線條一樣,線條有深有淺,清晰地圈出牙齒的輪廓,嵌在白生生的脖頸上,尤為突兀。 魏季被他直白的眼神看得一愣,對上杜子虞的目光,下意識拿出刻在腦子里的應付式笑容,對著杜子虞笑了笑。 杜子虞就跟被針刺到了一樣,一下子攥住了他的手。 剛剛發生的小插曲已經忘在了一邊,魏季以為他突然被刺激到了,看著他,眼底滿是擔憂,問他:“怎么了?” 之前杜子虞有過發瘋得狠就暴力自殘的行為,不說對別人,就連對自己,都是下重手,胳膊上,大腿上,都是血痕,枯瘦的身體上遍體鱗傷。原本杜子虞身上就沒幾兩rou,一自虐,身上更是像油鍋里榨干的骷髏。李大夫花了不少心思才減輕了他的自虐傾向。 要盡量避免讓他發病。 而且這十幾日下來,杜子虞的泡湯頗有成效,減輕了自殘傾向,他如今也可以說話了,能簡短的表達自己想法,雖然說不太流暢,斷斷續續的,而且沒有什么邏輯關系。比起之前,魏季覺得這是個大進步,經常鼓勵對方多說話,自己也平時也多說話,多多引導杜子虞跟著他說。 杜子虞喉嚨里的聲音轉了又轉,還是沒有放出來,把頭甩了回過來,睜大眼睛瞪著杜子虞三個歪扭的大字,旁邊綴著幾個小小的魏季的名字,彎曲的字體就像雞爪在爬著寫出的一樣糟糕。 杜子虞死死地抓住魏季的手,仿佛忘了自己在哪兒,自己是誰,而傻傻忽忽的看著一切,聽著一切,感覺連一切都縹緲無形,自己滾進了黑蒙蒙的漩渦里,只有底下緊握的手,才是逃亡的出口,吊起他殘缺靈魄的鎖鏈,將他從一片片黑中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