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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幾個時辰后,藍天掛上了夜幕,擠滿了灰色的云塊,時不時帶著風,卻掃不凈白日落下的燥熱,魏府的樹上棲著幾只蟬鵲,輕輕的叫鳴幾聲,帶著些許歡快。 魏府遠處的廂房傳來幾聲清朗的笑聲,接而又慢慢平復。 突然來了一陣風,由遠及近的拍打著窗沿,摸著縫沿跑了進去。 “元卿,世間能使人娛耳悅目、動心蕩魄的,以蓮丹為最,百花集全集不及其萬分之一,改日一齊去會會便知!”說完繼續爽朗地笑出了聲。 蓮丹是青州梨園旦角,秋水為神,瓊花作骨。工吟詠,善心為窈,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色藝冠絕一時。青州多少子弟商賈堆金砌寶只為了聽她一出戲,同她喝上一杯酒。 魏季坐在塌上,倚著窗,邊斟酒邊笑著搭嘴:“稱美人佳者各有千秋。” 坐在魏季對面的人不為所動,淡淡道:“我不常聽戲,不認得什么旦角,眼界倒是沒紀賢弟的廣。” 紀舟軟乎乎地躺在塌上,聽到對面那黑衣男子嘲諷他,倒也不生氣,眉眼一彎像只狐貍一樣,笑出了聲:“不常聽戲,疏于物色,美人疏漏。你何不同我去聽兩出戲,廣廣眼界?” 那黑衣男子不置可否。 紀舟看到他不出聲,也不管他,自顧自道:“那就這樣定了,魏兄你可給我做證,免不得元卿又給賴了!” 魏季瞧見紀舟給自己眨巴眼,便清楚他要捉弄人的了,也不說別的,笑然然地應承下來。 那對面的黑衣男子便是元卿,元卿是他的字,李云青是他的名。 李云青坐在椅上,交搭著長腿,看著紀舟被酒精蒸紅的雙頰,默默然地喝著酒,似乎是習慣了紀舟的刁鉆促狹。 今晚是紀舟閑不住,拉著李云青跑過來了,硬要喝酒賞這賞那的,他們倆也拗不過他,只好陪坐一旁,反而紀舟倒顯得是個東家。 李云青最近很少有空,三人聚在一起更是少有,所以紀舟今晚顯得異常興奮。 魏季感覺有些招架不住了。 突然門口傳出急促的腳步聲,六生推開門,快步的走到魏季身邊,垂頭低聲跟他耳語,說完,魏季眉頭立馬撞在一起,站起身來,屋里倆人有些不明就里,看著他。 紀舟扶著桌子,直起身問他:“魏兄,怎么了,這是突然有什么急事?” 六生在魏季吩咐后大步跑了出去,魏季轉過身,揉了揉太陽xue,聲音沉悶:“確實是有點事,就是那杜家公子……” 他似乎有點著急,沒有把話說完就又說:“少陪,改日再聚。” 歉意地拱了拱手就轉身離開。 院落之間連接著長長曲曲的石路,被腳步翻起的石塊急急的打在路上發出沙沙嚦嚦的聲響,如同雨落砸地。 庭院里稀稀落落地點著幾盞燈,零零星星的點點光亮漂浮在石燈周圍,盈著暗暗浮沉的火光夾這清冷的月光,小小的照亮了院落。 魏季緊趕慢趕地走進房間,砸打的聲音漸行漸遠放大在他耳邊,噼里啪啦就跟放炮仗一樣。 一進門,入目便是狼籍一片,東西都磕磕碰碰碎裂成片。在滿地狼藉亂糟糟的垃圾堆里,那瘋子杵在其中,猶如一匹兇惡的狼立在中間,四處張望,尋找骨rou飽食。 他似乎感受到門外的目光,猛然轉頭,扭曲的臉盛滿了怒氣,眉毛豎起,牙齒像磨牙一般咬得吱吱直響,青筋沿著脖頸沖上腦門,青色的血管突突直跳。 魏季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腳拌在了門沿上,磕得有點疼,背后登時出了一身冷汗。 可那瘋子在看到他之后沒了其他動作,扭過臉繼續剛才的破壞。 哐當直響。 幾個仆役根本擋不住,堪堪躲過攻擊,偶爾抵抗一下,但人少,不足以制服那發狂的人。 哀怨不已。 魏季腦門掛滿了汗珠,看著揮舞的身影,心一橫,走了進去。 六生也跟著進去。 幸好,魏季擋了幾下攻擊后,那人就慢慢回過神了,兇狠的眉目趨于溫和,鼻尖一動,咽喉發出粗啞的氣聲,沖過去一把抱住了魏季。 魏季被撲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他連忙扶住門板,才勉強撐住了身子。 在這強硬的擁抱下,魏季感覺到身上的束縛愈收愈緊,勒得他的胸腔仿佛被壓碎了,呼吸新鮮空氣都變得異常困難,他的耳邊傳來急促guntang的呼吸聲,忽然脖頸一涼,尖銳的疼痛像一根鋼釘直接穿透了他的神經,這力道幾乎要把他的rou給咬了下來,疼得他腦袋發懵,太陽xue突突跳兩下。 魏季吃痛:這小子,怎么咬人啊! 10 一切的落了靜,時不時發出幾聲蟲鳴蛙叫,叮鈴哐啷碎片堆攢的聲響。 魏季挪到了干凈的地方,站在房內,身上掛了個人。沒過一會兒,房間里又來了幾個人,六生帶頭在前。 人還沒在魏季眼前露臉,聲音先敞開了:“呦,這可夠瘋的,全給房里的東西砸壞了。” 隨即又湊到魏季跟前,好奇的到處瞧,扇子一擺一擺:“魏兄,他就是那杜公子?皮相倒是頂好,可惜了,是個瘋子。魏兄不是說急事嗎,難道這就是急事,怎么兩個人打架都打得抱在一塊了,難不成這是什么新型的斗毆方式?” 紀舟覺得魏季急匆匆走了是去打架了,結果他一進來就看到兩人膩歪地抱在一塊了,真稀奇。 魏季有些尷尬地看著眼前兩人,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沉默不語又顯得很詭異,只好對他們講了這件事情的經過。 聽完李云青都露出了些微驚訝的表情,紀舟消化完了則戲謔地看著他脖頸上的牙印,一合扇子,扇骨拍在手心:“啊呦,那這樣的話,他可不纏上魏兄了嘛!” 結果不言而喻。 魏季沒注意到紀舟變化的表情,他嘆了口氣道:“他的病還可以醫治,留下來說不定還可以醫治好,回到常人的神智的幾率雖說不大卻還是會有,但如果將他帶回劉府左不過一個死。” 紀舟知道魏季這人容易心軟,也沒有過多勸解,由魏季去好了,到時候出事了幫他擔一份算了,也不至于讓魏季對這件事情太過為難。 李云青似乎從紀舟那兒聽了劉府那件事情,也不多問,就倚在門上看著他們幾個,淡漠得像戲臺下的看客。 六生也氣鼓鼓的站在一邊。 就紀舟好奇地圍在魏季周圍,一直吧嗒吧嗒地跟魏季說著話,兩個人就一個站著,一個僵硬的站著并加身上帶著個人就那樣聊了起來。聲音高高低低的談話把窩在魏季頸間的人吵了個好歹,他把鼻子貼著脖頸深吸了一口,猛然抬起臉橫眉努目對著紀舟,咬牙切切。 魏季感受到脖頸間的人抬起頭但不明所以。 紀舟愣了一下,隨即喜笑顏開,這人像個小狼崽一樣,好玩:“這么瞪著我干嘛,他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怎么?這么霸道,還不準我同他說話。” 說著紀舟也玩心大發,學著他的樣子,十分挑釁地湊過去把自己的臉放到魏季另一邊肩上。 臉還沒沾上邊,對面的人猛的彈起身,緊箍住魏季就往自己身上拉,抬起小腿就向紀舟方向踹,面目兇惡。 紀舟當然不會給他當沙包,早早就躲開了,動作落了空。雖然那瘋子抱著魏季但腿上沉重的力道還是帶著魏季云云然地轉了幾下,慢慢停下時,紀舟瞧見對方仍在怒瞪著他。喉嚨嘶鳴,咕嚕嚕了幾下后,又轉頭將自己的腦袋放到了魏季另一邊肩膀上,手搭在他原來腦袋的位置上壓著不動,鼻子皺了皺,上下齒微動,瞇起了眼,盯著紀舟。目不轉睛,充滿了示威的意味。 這下紀舟看到這一幕立馬就繃不住了,大笑不止,眼淚掛在了眼眶上,扇子歪在懷里:“這可真是個活寶,難道瘋子都這般好玩的?” 魏季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被帶著轉了幾下,還在蒙圈狀態當中,堪堪站定。 紀舟端詳了一會兒又繼續說:“好玩是好玩,只不過……魏兄既然你已經做了這個決定,肯定是會吃點苦頭,畢竟瘋子可不跟人講道理,還是量力而行,量力而行。”紀舟下意識想拍拍魏季肩膀,突然想起他肩上還擱著兇器,就堪堪收回手來,彎彎嘴角,揚起一抹弧度。 那瘋子仿佛聽懂了他的話,抱緊魏季的脖子,不滿地對他嘶嘶吼。 紀舟:……對,我說的就是你現在這個意思。 魏季聽到他的話,回過神來,笑了笑算是答應了。 魏季有點不好意思,沒有盡到東家地主之宜,還讓他們看到這么亂糟糟的一幕,心生愧疚,想送送他們但無奈身上掛了個人。 只好退一步讓六生送他們,自己目送。 紀舟他們走后,房間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仿佛只有魏季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那人沒有了“敵人”,便放松身體靠在魏季身上,依戀地蹭著他的脖頸,鼻子翕動,眉目舒展,雙手自然地環在腰上。 魏季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嘴唇微動,想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有個聲音在他的腦袋回響,轉了好幾個彎,他頓了頓,上下嘴唇一碰,他喊了一聲:“……杜子虞。” 杜子虞是那瘋子的名,但他對這個名字并沒有什么反應,無動于衷地繼續抱著魏季。 魏季又喊了幾聲才反應過來,杜子虞本人不知道自己叫杜子虞。 于是他也不再喊了,直接掙脫束縛,想拖杜子虞去床上,給他哄睡著就解脫了。 可他掙脫時,對方卻突然收緊,兩個人緊緊得貼在一起,動作忽而變得暴躁起來,杜子虞用力把下巴嵌在魏季的肩窩,粗喘著氣,齒間咯吱咯吱直響,聽得魏季頭皮發麻,后脖霎時出了一陣冷汗,在他以為杜子虞要開始發瘋時,他的脖子不由自主地梗直,肌rou緊繃,蓄勢待發。粗喘聲在房間里上下起伏,微風繞著地面流動,四周一片萬籟俱寂,杜子虞沒有暴走,只有緊貼著魏季的胸膛不斷地鼓動,耳邊慢慢沒了唇齒間的聲響,只剩下清晰急促的呼吸聲,熱乎乎拍打在他的側臉和脖子上,那細細的不分明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卻宛如炸雷一樣轟炸在他耳邊:“不……走……” 11 魏季掙動的手突然就停下來,腦海中仿佛還留著杜子虞的聲音,反復回響。 杜子虞并沒有注意到魏季的僵硬,只是一味地抱著他,雙手有些微微顫抖,卻十分有力,將自己越埋越深。 不知怎的,晚風忽而變大了,帶著涼意的風卷著魏季的小腿,一下一下拍打著衣角,像是江邊的浪花。 魏季聽腦海中的回聲,感覺耳朵有些發麻,耳尖幾乎瞬間帶了紅。他回過神來,對自己的反應有點不是滋味,讓他感覺有點尷尬,說不清道不明,即使對方什么都不懂。 便慌忙地架住杜子虞的肩,想要把他推開,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按著他的說法說:“好,好,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的……” 杜子虞感受到魏季推著他,不知怎么的,他生起了氣,壓緊魏季的腰帶著人晃動了一下,表示他的憤怒,鼻腔帶著略微鼻音,喉嚨發出沉悶的聲響。 幾乎將自己埋進魏季的衣裳里。 魏季的衣裳都快讓他剝開了,里衣凌亂不堪,怎么說他也聽不進去。魏季哭笑不得,硬的不行就來軟的,他撫著杜子虞的背,哄著他,手足無措。他沒怎么哄過人,不懂哄人的要訣,唯一哄過的人便是小時候領居家那個愛哭的小四妹,經常哭的涕淚橫流,家里人又對她是放養模式,一旦難受了就愛去找魏季哄自己,而魏季脾氣好也不在意,每每都哄。 所以他就用他哄小四妹的辦法,放到了杜子虞的身上。 魏季強硬的托起肩上的腦袋,將自己的鼻尖抵到了對方的鼻尖上,抵上去的那一刻,魏季頭皮發麻,就跟過了電一般不自在。 他哄著自己:都是小孩,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鼻尖摩挲在一起,癢癢的好似螞蟻在爬,魏季覺得自己的鼻尖也變得有些濕潤。他一抬眼,就看到杜子虞眉毛蹙成一團,黑黑的眼珠帶著水汽,懵懵懂懂地看著他,眼尾發紅,就跟抹了胭脂似的。 魏季有些心軟,他微微撤來,對杜子虞說:“我不走,我不會走的,你放心,我不走。” 就跟哄小孩似的:“你乖乖的,我們去睡覺好不好?” 杜子虞似懂非懂地看著他,不動。 魏季無奈,只好在杜子虞像沉重鐘罩一樣的懷抱中艱難的來到了床邊。 等到魏季把他放倒在床上,他才反應過來,額頭貼著魏季的脖頸,輕聲念道:“……睡覺。” 魏季耳邊響起對方完整的發音,才發現如果他不嘶啞的叫,聲音倒是挺好聽,有些沙啞的少年氣但又非常清朗,像杯盞倒出的清水聲。 “對,睡覺,我不會走,我陪著你睡,就在這兒,快睡吧。”魏季經過前一夜想通了,難受、失眠得不償失,要不克服一下自己試一試。 他跟杜子虞一塊躺好,給對方掖了掖被子,躺下。 要是實在睡不著,等一會兒杜子虞睡著了他再離開。 而杜子虞聽到“走”的字眼,立馬攥緊了他的手,拉著他的腰,貼近他。 黑暗中閃著亮亮的眼睛看著他,魏季覺得有些好笑,果真就是個小孩。 杜子虞眨巴眨巴眼睛,就低頭窩進了魏季的頸窩,放在魏季腰身上的雙臂猶如一道鎖鏈,拴住了他。 呼吸慢慢趨于平和。 魏季下巴抵在杜子虞的腦袋上,脖頸被咬破的地方有些疼,他難受得略微扭動了一下姿勢,回想了一遍今天的事情,覺得今天就跟昨天一樣魔幻,不僅收留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瘋子,還妄圖改變他。真是好笑,若換做他是旁人,他也會笑話自己,怎么這么傻。 也怪不得,紀舟笑他。 魏季看著床闈,窗沿溜進了一陣陣風,小小地卷動著闈帳,他的目光也跟著風晃了晃,思緒被攪得綿稠。被窩里很暖,暖得他忽視了腰上緊抱的手,沉沉的重量,睡意一下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