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梧
直到回到漪蘭殿,卓禹行都沒有松開握著平淵的手。 平淵身上蓋著厚厚的軟被,仍覺得身體一陣陣發冷。可臉和手是guntang的,像坐在一捧燃燒的火邊,并不覺得難受,只覺得暖洋洋的舒服。腦袋里也昏昏沉沉,容不下太過復雜的思緒。 他將手抽出來,努力伸長酸痛的胳膊靠近卓禹行的臉,不住地用手指擦拭,像是要擦去什么頑固的污跡。 “怎么了?”卓禹行虛虛圈住他的手腕。 平淵更用力地擦了幾下,流露出苦惱的神情,嘟噥道:“怎么越擦越紅了……卓禹行,你眼睛下面,紅紅的兩塊。” “……”卓禹行伸手摸了摸,眼瞼周圍的皮膚一陣刺痛。不僅如此,他眼圈還有些微的紅腫,鼻子里還悶悶的發堵。他眼淚收得很快,只是這些痕跡仍將攝政王短暫的脆弱暴露無遺。 他沒有解釋,拉開平淵的手收進被子里,拍拍他的背。“你不舒服,睡一會兒。” “嗯。”平淵乖乖地應了一聲,一閉上眼睛就立刻睡著了。他做了許多無序的夢,一會兒是生前舊事,一會兒是戰場的廝殺和熊熊大火,一會兒又夢到溫容站在他面前,與他告別……種種紛雜畫面,像是將這十日重又過了一遭。 直到外頭雪沙沙落了一地的時候,他才漸漸醒過來。他睜了眼,發現自己身處黑暗空曠的宮室,不由自主地一慌。但很快,他就嗅到熟悉的氣味,安心下來。 安安穩穩睡了一覺,燒退了大半,身體和思緒都清爽不少。平淵翻了個身,借著雪光看到枕邊男人熟睡的面龐。 卓禹行正值風華正茂之年,鼻骨峭直,眼窩深壑,薄薄的一張唇繃成一道鋒利的弧線。即使在睡夢中額頭中央也擰得緊緊的,滿腹思慮的樣子。卓禹行心重,這樣的性情在面相上顯現出來,讓人不禁懷疑這人這輩子有沒有睡過一場好覺。 平淵伸出手指想碰一碰他緊鎖的眉心,還離半寸,卓禹行就一下警醒過來,抓住了眼前亂晃的手指。 “你沒睡著么?”平淵想到自己偷偷打量了人家半天,不禁有些羞臊。卓禹行只略挨了一點床,半邊身子還懸在榻外,連外衣都沒有更換。這樣的睡法,換個人都是睡不好的。 卓禹行搖搖頭。“有動靜才醒的。習慣了。” “哦。”平淵喃喃。他察覺到卓禹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沒來由地產生一種夜里行山路,被樹叢里綠色的眼睛盯上的錯覺。他探身想將燭火挑亮,手指卻還被卓禹行攥著不放。 他使力往外抽,卻被攥得更緊了。 平淵想了想,咬著下唇湊近卓禹行,用另一只手環住了他的后背。卓禹行身體熱熱的,后心像一顆guntang的跳動的太陽。 他張了張嘴,一動不動,讓對方身上的溫度浸透自己全身。 “朕不會走了,”他小聲安撫,感受自己貼著的僵硬身體慢慢放松下來,“溫容已經不在了,朕能感覺得到。” 卓禹行松開他的指尖,將平淵的手整個裹進寬厚的手掌里。“我知道。持戒告訴我,他將溫容的魂魄收進了鈴鐺中,放在法華寺供奉,之后便可安穩轉世。” “嗯。朕欠他的,只能下輩子還他。” 卓禹行聞言,將他抱得更緊。 “卓禹行,你放開朕,朕有些痛。”平淵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要被捏斷了,不禁皺眉道。卓禹行卻并沒有一點要放開他的意思,似乎要將他嵌進身體里融為一體。 平淵錯覺都能聽到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你怎么了?朕已經不會離開了,以后都一直……”他耐著性子,拿出往日嬤嬤哄他的十倍耐心安撫卓禹行。 “一直什么?”卓禹行突然打斷他,聲音啞得像進攻前的狼,從嗓子發出低沉的警告。“你不是叫我,忘了這十日,就當從未發生過?” “啊……”平淵這才意識到卓禹行在介懷些什么。 他哭笑不得,卻又理虧。當時他萬念俱灰,相信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堅持不了多久就會魂飛魄散,去到他早該去的地府。別的都無關緊要,他唯一掛念的,是卓禹行那么害怕他死,上一次已經是萬箭穿心,這次若他再不告而別,卓禹行又該怎么辦。 小時候,父皇剛駕崩時他總不停地哭,半是傷心,半是怨恨。他怨恨父皇為何早早將這沉重的擔子扔給他一個人,他不會,他不敢,他怕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世上。他想,若是他將卓禹行一個人丟下,卓禹行也會怨恨他的。 世上人都視攝政王為大晉的梁柱,可人非草木。卓禹行的背后,空蕩蕩的,他又能依靠誰呢? 他懷著一線不情愿的希望,盼著這十日不夠叫人刻骨銘心一輩子,盼著卓禹行還能抽身。 可連他自己都已經泥足深陷,何況卓禹行呢。要是卓禹行真的身邊有了下一個人,也許他會做一個怨氣難消的鬼,日日夜夜叫他們不得安寧,直把那新歡嚇跑,來一個嚇跑一個,來兩個嚇跑一雙。待卓禹行氣得下來找他,他們再好好算算這筆情賬。 他低估了卓禹行,高估了自己。 思及此處,平淵往卓禹行懷里縮了縮,斷斷續續試圖解釋。可嬌慣的小皇帝并不擅長認錯,嘴巴又笨,說了許久也說不清自己復雜矛盾的心思。最后他自暴自棄地放棄,將臉悶進卓禹行頸側,委屈地抱怨:“朕就是疼惜而已,哪有這么多旁的。” “疼惜?” 卓禹行胸腔震顫,發出難以置信的反問。 “不行么?”小皇帝從他懷里爬出來,理直氣壯道:“連街頭的小乞兒,都有爹娘疼。”而你卓禹行卻沒有,所以朕來。 卓禹行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過了許久,平淵突然聽到一句極輕的話,是幾個陌生的臟字。他開始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堂堂攝政王,天皇貴胄,教養極好,怎么可能說鄉野村夫才說的粗鄙之語呢。這樣的話,別說是說了,就連聽他這輩子也是沒有聽過的。 可是他抬頭看到卓禹行的眼睛,突然意識到那并不是錯覺。 人情緒到極致時,原來任何的錦繡文章都是表達不出來分毫的。只有最原始的、最簡單的表達,才讓最直接的歡喜和動容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