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放榜日，里三層外三層圍的人山人海，谷天的書童擠進去一看，臉上一喜，慌忙跑回去稟報這個好消息：“二爺！你榜上有名了！”

    彼時的谷天仍舊沉浸在睡夢中，神魂昏昏沉沉的進入云霧飄渺的仙境，不斷在他耳邊環繞的琴音從渺茫變得清晰，悅耳動聽，像是一條繩線牽引著他前進，找到了聲源所在。

    一朵祥云飄浮在他的腳下，將他送到了前方坐立在巨大綠色桑樹上的仙宮，天上仙鶴飛舞，一個青衣仙子背對著他撫琴，如泉水叮咚作響，凈滌了心靈的塵埃。

    谷天看著那道身影，只覺得熟悉，向前走了一步，腳下忽然裂開一道裂縫，猝不及防的跌了進去。

    “二爺，快醒醒，你中舉了！”

    有人不斷地搖晃著他的胳膊，在他的耳邊聒噪，谷天睜眼看到書童興奮的放大的臉，又重復了一句：“二爺，你是舉人了！”

    谷天表情一松，“還有別的事？”

    書童的興奮在臉上凝固，向喜鵲報喜似的啾啾喳喳戛然而止，“二爺你中舉了還不高興？”

    “沒有。”谷天坐起身，溫和一笑，“準備回去。”

    書童提醒：“可是……戶部侍郎不是說好了要給你辦慶功宴的嗎？”

    “你去收拾東西。慶功宴一辦完就回。”

    谷天揉了揉眉心，那夢里所見，醒來后依舊讓他念念不忘，他怎么會覺得那仙子的背影熟悉？

    多年寒窗苦讀，一朝中舉，對無數學子而言也是一件大喜之事。

    慶功宴固然比不得狀元的瓊林宴，但也十分熱鬧，華服錦冠的年輕才俊三五成群騎著高頭大馬郊外奔馳放縱，或有結伴在湖邊散步，更有出生富貴者奢侈的包了畫舫游廊，覽湖觀月，除月色的美貌外，美人亦在意圖內。

    每當這個時候進寺廟燒香，上街游玩的年輕女孩便多了起來。

    本朝的民風較之往代開放不少，若有大膽的女孩在街上與心儀的對象對上了眼，故意落下簪子手帕等一類的小飾品，等那人巴巴的撿了給她送來，恰如大部分才子佳人的漫說開端。

    谷天身穿一身束腰黑袍，紅色的腰帶在腰間一扎，看得他修身如竹，氣質不凡。高冠束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天庭飽滿，精神充沛，一雙眼睛溫和而燦若星辰，騎在高頭白馬上，神氣的令人移不開眼。

    他本人則是垂眉斂目，對暗中送來的秋波視而不見，腦海中不斷浮現著昨晚做的那個夢，太過于真實，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今晚，真想也可入夢中，定要一觀那仙人真容。

    戶部侍郎騎著一匹棕色的駿馬與他并排走，摸了摸白馬的腦袋，語帶不舍地說：“這匹馬可是千里良駒，也多虧那是谷天小兄弟，換作任何一個人啊，老夫都不舍得割愛。”

    谷天也笑道：“也就是侍郎大人了，旁人所贈，晚輩也愧不敢受。”

    戶部侍郎哈哈大笑，朗聲說：“有理，有理，走，去醉仙居喝酒，我聽得那里又釀出了上好的玉瓊漿，咱們趕得巧，正好可一品佳釀呢！”

    醉仙居清酒佳釀，一群友人同生們圍坐一起，推杯換盞，雅俗容交。

    推窗便可看到下方清湖里波光蕩漾，湖心中劃開碧波的花船像極了彩色的鸚鵡，炫彩奪目，又如尋偶的鴛鴦，情歌相傳，明目張膽。

    谷天漸有醉意，答謝了戶部侍郎的美意，飲下一杯謝辭酒，起身離開了。

    他沒有騎馬，孤身回到住所，回來不久，白馬也被醉仙居的人送來。書童接過，奉上答謝之物。

    谷天坐在窗邊捧著書翻看，閑散而愜意，他覺得相比于那些觥籌交錯的熱鬧，反而更喜歡此刻獨處時的寧靜，無人打擾。

    書童端著餐盤敲門，“二爺要用餐嗎？”

    谷天頭也不抬，“不用，你早點休息，明天一早趕路。”

    “是，二爺也早點休息。”那書童退下了。

    谷天卸下發冠，將披散的青絲在腦后用發帶扎起，拿起書繼續看，一直到夜色的輕紗，透過窗戶輕柔的籠罩在他的身上。在醉仙居微醺時覺出些許困意，回來后清醒很多。

    書中的字跡逐漸看不進腦海，谷天斜靠在窗頭，閉上眼睛，想著夢中的事情。困意在不知不覺間包裹住了他，手指一松，書卷落在墊上，沒有動靜。

    一道白光從他的眉心中如青煙一般飄出，化作身穿青衣的男子，俊美如嫡仙，俯身將他抱起放到床上，在他的額頭輕輕的一吻，“做個好夢。”低聲說完一句，身形一晃，已然飄出了窗外，不知去往何方了。

    入夢，谷天得償所愿，又進入到了那個夢境中，只是這次仙宮中查無一人，精致和輝宏結合的磅礴建筑，處處是琉璃明瓦，寶樹仙葩，廊腰縵回，仙鶴紛呈。

    他走進一間精美的臥室，看到墻上懸掛了一幅畫，畫中是一個立在古老槐花樹下的青衣男子，對面站著一只梅花鹿，有兩條鹿尾，額頭上的角有九叉。

    谷天的視線被青衣仙子的吸引，仔細辨別后，略微一驚，“這仙子怎么那么像谷雨？”

    待要湊近細看，不慎打翻了一盞清燈，幸運那燈沒有點燃，動靜引出了一聲呼喚：

    “谷雨上仙回來了嗎？”

    谷天頓時愣住，那人叫什么？

    “谷雨上仙？”

    察覺腳步聲朝著房間走近，谷天倉皇而逃，從窗戶上跳了出去，沒有跌進青草園，而是跌入了無底的深淵，悚然驚醒，是在他的房間中醒來。

    谷雨？谷雨上仙？

    谷天揣著一肚子的疑惑往回趕，這些疑問其實早就見了端倪，只不過那時的他并沒有放在心上。仙人的傳說倒是不少，可有誰真的親眼見過神仙？

    如今……他家里很可能就住了一位，那位上仙和他關系非淺。

    谷天說不清是欣喜還是激動，亦或是害怕，他迫切地想要回去，只有看到谷雨才能讓他的疑惑得到解答。也可說是讓他相信，那孩子從小所言不是胡言亂語。

    谷天主仆二人半途至客棧中休息，跟隨了他們一路的幽影，抓住了機會，夜中又來偷襲。

    那幽影觀測到谷天體內的上仙命魂離開了，數次試探性的舉措沒有遭到駁斥，更加讓其欣喜地堅定了心底的猜測。雖不知那上仙為何離開，但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

    谷天深夜未眠，風把窗戶吹開，一陣狂風襲進了屋內，刮滅了燭火。

    谷天放下書，起身關窗，一回頭便看到一張漆黑的影子撲向了他，將他撲倒在地。看似煙霧一般的身體中蘊含著恐懼的力量，谷天驚慌地望著突然冒出來的幽影，兩團跳躍的如鬼火般的火焰像是怪物的眼睛快要貼到他的臉上。

    谷天奇異的沒有慌亂的大叫，反而鎮定了下來，顫抖聲音問：“你……什么東西？”

    那幽影桀桀笑著，裂開一張大口，一句廢話也不多說，就要把他吞進去。

    寶劍破空聲刺耳銳利，虛化的利劍從天而降貫穿了幽影，劍尖從他的眼睛中間刺過，卻未傷到谷天，如若空氣，穿過了他的額頭。

    壓在谷天身上的黑色幽影像是被一只手抓住，狠狠地甩了出去，他連忙爬起身，看到夢中的青衣仙子憑空幻化。

    青衣上仙快速的掃了谷天一眼，見他安然無恙，目光轉向了開始驚慌逃竄的幽影，“給你機會，非要自尋死路。”

    掌心一翻，右手上憑空伸出一個青色的葫蘆，無視幽影的掙扎，將它收入其中，手腕一翻，葫蘆消失。

    “……谷雨？”谷天清楚地看到了那張臉的真容。

    谷雨的命魂說：“是我。”

    谷天看他靠近反而后退了一步，語無倫次，“你怎么會……你到底是仙還是谷雨？”

    “都是我。”谷雨的命魂一晃散做一道白光，飛入了谷天的眉心，在他的腦海里傳音：“不用擔心，我是來保護你的，你得趕緊回去……我受傷了。”

    他的聲音在腦海里消失后，谷天在地上怔怔的坐了良久，終于能將突然出現的仙子和谷雨重合在一起，記起了最后的四個字。

    “受傷？”谷天蹙眉重復了一遍，頓時反應過來是谷雨受傷，心下一慌，連忙爬起身，就要連夜返回。

    從馬廄中牽出白馬，留下一封書信，落下身后的書童，驅馬先往回趕。

    仙也好，人也好，谷天只知道谷雨是自己的兒子，他一手養大的孩子，那是出自于一個父親本能的關心。

    風從他的臉頰中擦過，像是察覺出他焦急的心情，從背后推動，讓千里良駒奔跑的速度更快。

    一陣風似的刮回了南城，刮進了谷家宅院。

    “谷雨少爺呢？”隨手揪住一個仆人連聲問道：“他現在在哪里？他怎么樣呢？”

    被他揪在手中是燒火的老仆，胡子花白，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了看，才認出那是他，抱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就走，“二爺啊，你終于回來了，谷雨少爺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昏迷不醒……請了多少大夫？都說醫不好，他是丟了魂嘍……”

    最后一句像利刺一樣扎進了谷天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