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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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一場,惶惶一生。 白明軒坐在故園小亭上,看著荷花錦鯉,提筆勾勒。 那個野性未退的野人又去折騰院子里的花了,弄的自己一身泥灰,管也管不住。 白明軒在這片安謐舒適中有些恍惚,七月里的太陽曬得厲害,那野人打著赤膊在太陽底下侍弄花草,也不嫌皮rou曬的疼。 白明軒嘆了口氣,對身后的侍女說:“去叫那個野人過來,屋里悶,午飯就在這亭子里吃吧?!?/br> 一壺瓊花露,一碟涼油鳳爪,冷面配著酸菜臊子rou沫澆頭,夏日里人胃口不好,只能吃些清淡開胃的。 但野人不成,他成年累月地要吃rou,頓頓必有蹄髈肘子和一籠屜白菜包子大饅頭,否則就吃不飽。 白明軒讓侍女收了畫上菜,他慢慢挑著冷面吃,對面的野人啃蹄髈啃得嘰哩呼嚕,十分討人厭。 白明軒微微皺著眉:“小聲些?!?/br> 野人立刻聽話地小口啃。 白明軒扶著額頭。 除了那檔子事兒之外,這個野人其實很聽話,就是……實在野性難馴,就像腦子里缺了一點常人都有的線,做事從不考慮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常理。 白明軒嘆了口氣。 野人啃完了豬蹄髈,吃光了大饅頭,拿拳頭大的白菜包子當(dāng)點心,邊啃邊去看白明軒的畫。 白明軒生怕他那油乎乎的爪子弄臟自己的畫,急忙說:“想看就看,別碰那畫?!?/br> 野人說:“我不碰,你這副畫的不好。” 白明軒懶得和一個野人討論字畫。 可野人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給我畫一張?!?/br> 白明軒嗤笑一聲:“畫什么?畫一頭猩猩?” 野人啃著大包子,含糊不清地嘟囔:“我腦子不好,怕忘了你是誰?” 白明軒恍惚中好像已經(jīng)醒來,又好像仍在夢中。 當(dāng)年……當(dāng)年在九和鎮(zhèn),野人好像真的曾說過這樣的話。 那個野人腦子有點問題,時而清醒些,時而瘋傻些,有時候清醒了,也會說些煞人心口的話,那雙兇悍的眼睛瞪著他,眼底卻是孩子般脆弱茫然的光芒。 白明軒記得自己從來沒有給野人畫過畫。 他是歷州最有名的才子,入畫的不是秀麗山河便是傾國佳人,怎會去畫一只大猩猩浪費筆墨。 可他恍惚著坐在故園小亭里,夏日燥人的風(fēng)穿過紗帳徐徐撫過面頰。 他看著那個野人沉默的背影,輕聲說:“好。” 野人長什么樣子? 九尺有余的身形,肌rou噴張的手臂。 衣服總是亂糟糟的,頭發(fā)胡子蓋著臉,只露出那雙帶著疤痕的兇悍眼睛。 白明軒坐在明月皎皎的梨花樹下,邊回憶,邊蘸著濃墨在宣紙上細(xì)細(xì)勾勒。 那是一雙如星如夜的眼睛,癡傻的時候像條狗,清醒的時候又陰沉得可怕。 白明軒畫著畫著,卻畫出了另一個人。 龍袍猙獰,金冠束發(fā),長眉之下是不怒自威的天子容顏,正在畫中陰狠地對他冷笑。 白明軒痛得慘叫,卻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他跌倒在地上,掙扎著向前:“不……陛下……不……不……” 鼓脹的孕肚撐開了腰帶,嬰兒瀕死的啼哭聲凄厲地響在耳邊。 白明軒被皇帝抓住頭發(fā)扯回原地,暴戾的帝王在他耳邊低喃:“別走,明軒……明軒……朕不會放你離開,朕生生世世都不會放你走!” 白明軒流著淚痛苦搖頭,腹中胎兒瘋狂掙扎著。 那年他奉旨前去歷州行宮侍駕,父母說,伴君如伴虎,白家不求榮華富貴,只求他萬事小心平安歸來。 朋友們說,陛下南巡時召當(dāng)?shù)夭抛用髻p畫品茗是常事,不過數(shù)日便能領(lǐng)賞回來,何必憂心。 可他那一去,卻與前塵舊人斷離天涯。 那一日……那一日皇帝讓他回家告別,他為何不肯下轎?為何不肯與父母想見! 因為他怕,因為他心中羞恥,因為他怕父母責(zé)難。 于是,奉旨離家那一日,原本以為數(shù)日便回,沒想到卻成了此生永訣。 白明軒跪在奈何橋頭,看著父母遠(yuǎn)去的背景嚎啕大哭。 他這一生總是端著憋著,非要到九泉之下不可追,才哭得如此歇斯底里泣不成聲。 回不去了…… 九和鎮(zhèn)里那些風(fēng)暖天明靜謐閑適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物成他物,人非舊人。 此心已去黃泉路,留得草木無用身。 皇宮中,難產(chǎn)昏迷的玉妃娘娘,已經(jīng)昏睡了半月有余。 白明軒非真正的女子之身,分娩本就艱難,更別說他一簪子插進(jìn)了自己的脖子,能活下來已是萬分不易。 皇帝每天下朝之后,就來明月宮守著。 他害怕白明軒睜開眼睛的時候看不見他,又生出尋死之心。 他腦海中那些前塵舊事依舊模模糊糊的,時而好些,時而瘋些。 皇帝捧著白明軒的手,喃喃道:“明軒,朕記不清了……是朕的錯,朕忘了好多事,到現(xiàn)在都沒有全部想起來。你父母之死,不是朕的命令,但朕一定會徹查真相,把兇手千刀萬剮。你別走,別離開朕,別走行嗎……” 他想起了當(dāng)年離開白家的時候,那個錦衣玉帶的老人對他說:“你本是皇子,卻被皇上和皇后丟棄在護(hù)城河中。如今老皇帝已經(jīng)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你是想一輩子做個遭白家厭棄的瘋傻野狗,還是做個能讓白明軒傾慕于你的一國之君?” 他知曉自己骯臟粗野獸性未退,雖然白明軒對他百般縱容,卻也不知日后又會如何。 他一生瘋瘋癲癲的在天塹山里亂闖,常年與野獸為伍,和蛇蟲為伴,幾十年來未覺不妥。 唯有遇到白明軒,讓他想做個真正的人。 可他到底是只野獸,哪怕金冠束發(fā)披上龍袍,也不知道一個人該怎么去愛另一個人。 只會掠奪,只會占有。 皇帝頭中又開始痛,他疲憊地埋首在白明軒白皙的掌心,貪戀著白明軒身上清冽冰冷的淡香。 白家父母的死因還未調(diào)查清楚,他胸中愧疚悶痛,卻如在霧中尋蹤,找不到線索。 太陽xue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著,皇帝恍惚中想起了告發(fā)白家謀反的那位白崇山的故友。 那雙寡淡冷肅的眼睛遙遙看著他,便讓他痛不欲生。 皇帝忍著腦海中的痛意猛地起身:“楊諗如今在何處?” 楊諗是個沒什么用的人。 蘇顯琛派人試探過,他只知道白家和反賊有所牽連,卻不知道白崇山夫婦和莘妃的舊事。 這樣一個沒用的人如果殺了,反倒會引起旁人懷疑。 于是蘇顯琛什么都沒做,禮數(shù)周全地派馬車把楊諗送回家,這件事就算塵埃落定了。 蘇顯琛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向來好糊弄的傻皇帝,居然派人把楊諗再次抓進(jìn)了宮里。 楊諗依舊是那副形如槁木的冷肅模樣,淡淡地與皇帝對視。 皇帝又開始頭痛,他踉蹌著扶住身邊的太監(jiān),那股劇痛幾乎要撐裂他的顱骨。 他記得自己在山野深林中踉蹌求生,從一個邊哭邊啃野兔尸體的小孩子慢慢長成狩獵猛虎野狼的大人。 那些記憶有些煎熬,于是他總是不愿多想。 可是看到楊諗,他腦海中卻猛然浮現(xiàn)了另一段記憶。 他看到一家農(nóng)戶,看到籬笆墻和滿地走的雞鴨鵝。 他那時候好小,被小鵝崽攆得滿地跑,哭著喊救命。 一個干瘦陰冷的男人從屋里走出來,舉著放羊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里地怒吼:“叫什么叫!死人了嗎!哭棺材?。 ?/br> 小孩子疼得滿地打滾,更加大聲地哭嚎慘叫。 男人眼球都充著血:“哭哭哭,哭個屁!你再哭??!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個白家的孽種?。。 ?/br> 人的大腦會自動淡化那些太過痛苦的記憶,于是伴隨著痛苦的那些話,一個孩子又怎么記得清。 楊諗坐在陰暗的牢房里,冷肅的雙眼無喜無悲:“草民,參見陛下?!?/br> 皇帝掙扎著從幻夢中醒過來,站在牢房外忍著痛楚與那雙眼睛對視:“楊諗,是你告發(fā)的白崇山謀反?” 楊諗?shù)卣f:“陛下上次已經(jīng)問過了,既然陛下不記得,草民就再稟報一次。是,是草民告發(fā)白崇山謀反,他與反賊勾結(jié)來往的賬本,還是草民一手經(jīng)辦的。” 皇帝問楊諗:“你與白崇山自幼相識同窗數(shù)載,為何要告發(fā)他謀反?” 他查過了白崇山和楊諗?shù)年P(guān)系,旁人都說他們從小關(guān)系極好,后來各自婚娶,也是彼此照應(yīng)互有往來。 楊諗家中貧寒,幾度科舉未中花光家產(chǎn),之后多次受到白崇山接濟(jì)照顧,也常常寄信給白崇山敘說舊情。 白崇山對楊諗十分信任,連給反賊的軍資都是由楊諗經(jīng)手。 可楊諗……楊諗為何要如此? 楊諗聽到皇上這句問話,冷肅的臉上驟然跳起一點陰毒的笑意。 皇帝頭中又是一陣劇痛。 模糊的記憶中,居高臨下的男人臉上就是這樣陰毒瘋癲的笑意,狠狠捏著孩子稚嫩的下巴,喂進(jìn)去一顆藥丸。 他的頭痛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太監(jiān)們慌忙勸:“陛下,陛下您先回去歇息吧,這人就關(guān)在大牢里,您歇息好了再來審問也不遲。” 皇帝強(qiáng)忍著劇痛和暈眩,死死盯著牢房里那個人,怒吼:“你養(yǎng)過孩子嗎?回答朕,你養(yǎng)過孩子嗎!” 楊諗無所謂地聳聳肩:“養(yǎng)過一個小畜生幾年,后來他自己跑了?!?/br> 皇帝徹底昏死在回憶斑駁的劇痛中。 他夢見了年幼的自己。 不過四五歲大的孩子,傷痕累累地躺在柴房里,在劇痛中意識模糊地抽搐著。 他太小了,總是聽不懂那個大人自己碎碎念念的話,只覺得痛,只會不停地哭。 男人嫌他哭得太吵,就會喂他吃藥。 那種藥會讓他暫時睡過去,傷口不會那么痛。 可當(dāng)他醒來時,頭里卻痛得想要死掉一樣煎熬。 記憶從此開始慢慢模糊,他有時候會忘記吃飯,有時候會整日整夜地不肯睡覺。 小小的身子圍著籬笆墻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像一頭失去思維的小毛驢,麻木地轉(zhuǎn)著圈。 那個養(yǎng)大他的男人,恨他。 有一年冬天,天塹山下了大雪,連雞籠里的雞都被凍死了。 他在籬笆墻上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缺口,于是他爬出去,迷迷糊糊地走進(jìn)了大雪紛飛的深山中。 從此深山孤野豺狼虎豹為伴,再也不問前塵是誰人。 他終于想起來了。 他想起楊諗是誰,他想起自己為何這樣癡傻瘋癲了半生。 頭還在痛。 明明太醫(yī)說已經(jīng)把他體內(nèi)的毒清理干凈了,為什么他的頭還是那么痛! 皇帝頭痛得厲害,躺在床上冷汗直流。 太醫(yī)匆匆趕來要施針,皇帝沖著他怒吼:“你不是說朕體內(nèi)余毒已清,再不會復(fù)發(fā)了嗎!” 太醫(yī)嚇得跪地磕頭:“陛下,陛下恕罪,老臣不知,老臣不知啊!” 皇帝現(xiàn)在看見這個老太醫(yī)就煩,推開侍奉的宮人踉踉蹌蹌沖下床:“滾!都滾!” 侍女嚇得直哭:“陛下……陛下您要去哪里?陛下!” 皇帝痛得眼前發(fā)黑,怒吼:“朕要審問犯人!” 他想起了那么多事,那么多的過往和苦痛,他怎么能再等,他要手刃那個曾經(jīng)虐待他折磨他的瘋子! 牢房之中,楊諗依舊無喜無悲地坐在角落里,沉默著看著地上的螞蟻。 皇帝腳步踉蹌匆匆而來,一劍砍斷牢房上的鐵鎖,沖進(jìn)去就要殺了楊諗。 可他頭太痛了,痛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連楊諗在哪里都看不清楚。 “為什么……” 一剎那間,他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很小很小的孩子,連院子里的雞鴨鵝都欺負(fù)他,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在田里干活的父親晚點回來。 他那么怕,那么痛,一顆心在恐懼中顫抖著,身邊陪伴他的只有永恒的絕望。 如今他已經(jīng)長大,手握天下權(quán)柄,再也不必害怕一個瘦小的農(nóng)夫。 可痛苦卻扎根在心里,痛得他幾乎握不住劍柄,嘶啞著怒吼:“為什么!” 為什么要折磨一個孩子,為什么要用那么深重的恨意看他。 楊諗抬起頭,含著笑,輕聲說:“誰讓你是白崇山的兒子呢?” 皇帝耳邊一陣轟鳴巨響,整個人如遭重?fù)?,劇烈的痛在腦中炸開,他的思維和記憶仿佛都要在這一擊中炸成了灰燼。 皇帝扶著自己嗡鳴作響的耳朵和頭顱,喃喃:“不……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為什么會是白崇山的兒子,如果他真的姓白,為什么這么多年白家從來沒宣稱過丟了一個兒子…… 楊諗悠悠說:“那一年……我不記得是哪一年了,我那時還在京中,寒窗苦讀要科考。白崇山和京城的妓女生了一個兒子,他怕自己的夫人知道,就塞給我,留下幾塊銀子,說過幾年等把夫人哄好了,就來接兒子回家。那小兔崽子和白崇山一樣討人厭,吵得我沒法讀書,我只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后來懶得打了,就喂他吃周公丸。后來那小兔崽子不見了,我還以為他在山上喂了野狼。沒想到……呵,你倒真是命硬的像塊臭石頭?!?/br> 皇帝聽不下去了。 楊諗是個瘋子,是個比他還要瘋狂的真正瘋子。 他不是皇子……他……他是白崇山的私生子,是白家不要的孽種! 那他和白明軒……他和白明軒…… 皇帝心中痛得纏成了一團(tuán)。 可他不能倒下,他還要問清楚,他要知道這件事楊諗都告訴過誰! 皇帝長劍顫抖著在楊諗脖子上劃出血痕:“這件事還有誰知道,還有誰知道!” 楊諗開心地笑著說:“若不是陛下在草民面前驚慌得如此有趣,草民也不會想到,那個消失在天塹山里的小兔崽子,竟會是陛下您啊?!?/br> 皇帝干脆利落地一劍斬殺了那個瘋子。 他生不如死的那些前塵舊事,終于還是靠他自己斬落在黃泉之下。 他的頭顱還在劇痛,可伴隨著楊諗人頭落地聲音,終于還是舒緩了許多。 侍女顫抖著來扶:“陛……陛下……咱們回宮吧……” 皇帝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沙啞著聲音說:“去明月宮?!?/br> 明月宮里,月未明。 皇帝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明月宮里,一頭栽倒在床榻前:“明軒……” 他那么絕望,那么痛,那么孤獨。 “明軒……你醒過來好不好……你醒過來……你罵我,訓(xùn)我,你醒過來,我求你醒過來……求你……” 白明軒仍然沉沉昏睡著,任由旁人怎么呼喚哀求,都再也不肯睜開那雙星辰清冷的眼睛。 侍女輕聲說:“陛下,小皇子今天哭得厲害,太醫(yī)開了些藥,奶娘不敢用,讓奴婢先來稟報陛下。” 皇帝有些頭痛,艱難地?fù)沃酒饋?,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朕去看看他?!?/br> 那天白明軒一簪穿喉自盡在床榻上,那兩個孩子卡在將生未生的半路上差點憋死,被產(chǎn)婆強(qiáng)行拽了出來,才保住命。 小皇子的那個出來的晚了,身體一直不好,夜夜驚夢總是哭得筋疲力盡。 皇帝來到那個小東西身邊,小皇子還沒哭完,沙啞著喉嚨歇斯底里地哭著。 皇帝忍著頭痛慢慢把小皇子抱進(jìn)懷里,喃喃道:“你在害怕嗎?朕也怕,朕怕你母后再也不會醒過來,朕怕他再也不會原諒朕了……” 小皇子察覺到父親的氣息,哭得聲音低了點,委屈得一抽一抽。 皇帝猶豫了一會兒,低聲說:“朕帶你去看母后好不好?你們還沒見過他呢。他是這個世上,最好看最溫柔的人,以前總是對朕冷冰冰的,可朕就是喜歡他,看到他就沒了魂,像條傻狗一樣?!?/br> 皇帝帶著小皇子回到明月宮,輕輕把襁褓中那一團(tuán)軟綿綿的小東西放在白明軒身邊,讓他們緊緊挨著彼此。 小皇子不哭了,眨巴著琉璃珠似的眼睛,仰頭看著沉睡中的那個人。 皇帝不知是頭痛還是心痛,痛得他眼里淚水都要掉下來了:“明軒……我錯了……你看,這是我們的孩子,他長得好像你,你看看他,他好喜歡你,你怎么舍得不要他……” 白明軒徘徊在忘川河邊,把前塵過往一一梳理回看。 九和鎮(zhèn)的陽光總是暖融融地熨燙著心口,一年一年春去秋來,他過得不算痛快,卻也順?biāo)彀卜€(wěn),衣食無憂。 那個一會兒癡傻一會兒清醒的野人還在院子里擺弄那堆半死不活的花,白明軒坐在高樓上俯身而望,淡淡地說:“別弄了,我不喜歡杜鵑,太難養(yǎng)?!?/br> 野人抬頭:“你喜歡杜鵑?!?/br> 白明軒懶得再爭執(zhí)這種小事:“上來,吃飯?!?/br> 九和鎮(zhèn)里白少爺?shù)娜兆舆^得寡淡無趣,除了吟詩作畫,就只剩一日三餐還有點滋味兒。 野人卻偏偏是個嘗不出味的粗人,吃什么精致東西都像牛嚼牡丹。 白明軒慢慢用著紅薯奶油泥堆出來的花,野人坐在他身邊撕咬著整只烤熟的火鳥。 白明軒嘆了口氣:“以后這種東西給他切好了再拿上來,省得他亂啃亂咬擾得別人都沒食欲” 野人嘿嘿地笑,邊啃邊笑嘻嘻地瞄著白明軒清雅如畫的那張臉。 天有些涼了,屋里生著火盆。 白明軒用過午飯后就開始犯困,坐在暖閣的椅子上,捧著一本書看了兩頁,就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著。 酒意沉沉銷欲睡,浮生寥寥半日閑。 那個粗壯高大的野人躡手躡腳地靠近他。 白明軒聽到了腳步聲,卻也懶得搭理那個時瘋時好的大家伙,依舊半睡半醒地靠在椅子上。 那野人在屋里踢里哐當(dāng)?shù)夭恢谡垓v什么。 直到白明軒快要被吵得睡意全無了,那野人才安靜下來,悄悄把抬起他的雙腳,放在了一個平整溫暖的東西上。 白明軒睡意朦朧地慢慢睜開眼。 那野人用石頭泥土做了一個小板凳似的東西,正好能放在火盆上。雙腳踩著石頭,溫?zé)岵粻C,在深秋的冷天里十分舒適。 白明軒微微笑了一下,閉上眼睛繼續(xù)睡覺。 若舊夢如此,又何須再醒來。 皇宮里,正大雪紛飛。 明月宮里的那位主子,已經(jīng)昏死著睡過了兩個大年三十。 兩位皇子都開始學(xué)著念詩了,他卻還沒有醒過來。 小皇子們下了太學(xué),被奶娘抱著回寢宮。 如今兩位小皇子是和他們的父皇一同住在蟠龍殿里。 這有些不合規(guī)矩,可痛失所愛的皇帝,只想和自己的骨rou至親能多待一會兒是一會兒。 兩個小團(tuán)子一進(jìn)蟠龍殿就被奶娘放在地上,自己邁著小短腿撲通撲通跑過去,小奶音爭先恐后地嚷嚷著叫父皇。 皇帝放下筆,一手一只小團(tuán)子拎起來放在大腿上,問:“今天先生教了什么?” 小皇子開心地抱著父皇的胳膊:“先生教我們背詩。” 皇帝微笑:“學(xué)會了嗎,背給父皇聽?!?/br> 兩個小團(tuán)子立刻爭先恐后地背起來。 “君未折楊柳,山川已暮光。吾本踏花去,何須吟斷腸。” 皇帝從小在山野間長大,這些年才漸漸學(xué)會寫字,孩子們背的詩,他聽起來有些酸楚,卻不甚明白其中含義。 皇帝問:“這首詩是什么意思,先生講過了嗎?” 大皇子說:“先生說,這是一首送別詩。你還沒折下那枝為我送行的楊柳,天色卻已經(jīng)很晚了,我是踩著鮮花一路遠(yuǎn)去,你又何必再唱那的曲子。父皇,兒臣聽了好難過……” 小皇子輕輕扯了扯哥哥的袖子。 兩個小團(tuán)子一起仰頭看,卻發(fā)現(xiàn)他們威嚴(yán)霸道的父皇,眸中落下一滴淚,悄無聲音地浸濕了龍袍。 皇子們在蟠龍殿里用過晚膳,被父皇抱著去明月宮里看望母后。 母后總是在睡覺,懶洋洋地不肯看他們一眼。 皇帝輕輕地把兩個小團(tuán)子放在床榻上,兩團(tuán)粉嘟嘟的小東西就熟練地一左一右趴在了白明軒旁邊,眨巴著大眼睛在昏睡的人身上蹭來蹭去。 大皇子委屈地嘟囔:“母后為什么還是不理我們呀。” 皇帝深吸一口氣,輕輕撫摸兒子的頭:“是父皇做錯了事,你們母后不想理父皇了?!?/br> 這些年,他終于慢慢學(xué)會了做一個皇帝和父親。 兩個小團(tuán)子上課累了,窩在母后身邊就開始此起彼伏地打著小哈欠要睡覺。 皇帝嘆了口氣,躡手躡腳地退出明月宮,讓宮人們好生照顧白明軒和兩個小孩子。 白家父母之死他追查了兩年,卻半點線索都查不到。 這座浩大皇城中,他雖是一國之君,身邊卻總被迷霧蛛網(wǎng)遮擋,什么都看不清。 他生于山野之間,本就是脾氣暴戾之人,怎么受得了這種處處受人牽絆阻攔的日子。 皇帝站在明月宮外的臺階上,還在隱隱作痛的頭中浮現(xiàn)出昔日舊年九和鎮(zhèn)里風(fēng)雨溫柔的景象,更加覺得心如刀絞。 明軒……明軒…… 你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 明月宮里,昏睡中的白明軒還沉浸在陳年舊夢里,那里春光正好,云游四方的父親歸來,給他們帶來一壇好酒。 一家人聚在梨花下小酌慢飲,微醺對月。 野人終于學(xué)會了一點人樣,至少不會再把老父親氣得再去云游一回。 這些事并沒有真的在記憶中存在過,可白明軒已經(jīng)不在乎此情此前是真還是夢。 若大夢至死,此生何歡。 一年又一年,宮中的杜鵑開了又謝。 小皇子們每天都長得更高一點,跌跌撞撞地學(xué)著騎馬射箭。下人沒看住,小皇子從馬上掉下來摔疼了,晚上一個人跑到明月宮里,在母后床邊委屈巴巴地掉著金豆豆。 皇帝站在明月宮的殿門口,沉默著看向那些輕輕晃動的珠簾。 大皇子站在他身后,小rou爪子有些害怕地輕輕扯住父皇的龍袍,小聲說:“父皇……” 皇帝把那個小團(tuán)子抱起來:“你也想過去陪著母后嗎?” 大皇子窩在父皇懷里,小聲說:“皇弟哭了,他是個小哭包,兒臣不是,兒臣是大人了?!?/br> 皇帝沉默著,沒有說話。 大皇子有些害怕,哽咽著說:“父皇,母后會一直睡著,再也不醒過來看兒臣了嗎?兒臣會射箭了,想給母后獵一只白狐,母后為什么不看兒臣呢……” 今夜春雨,是白明軒昏睡的第七年,兩個皇子已經(jīng)能跟著皇帝去圍場打獵了。 皇帝漸漸開始把朝堂大權(quán)親自握在手中,大刀闊斧整治貪腐提拔新官,惹得蘇系官員十分不滿。 蘇顯琛也十分惱怒。 天下殘疾的棄嬰不計其數(shù),他看中的,不過是這野人無牽無掛又天性癡傻,最適合當(dāng)個傀儡。 可他沒想到,這副傀儡的殼子里,藏著的卻是一只天性嗜血的野獸。 皇帝在位這些年,從什么事都甩手不管,到肆無忌憚不顧蘇顯琛反對升貶朝中官員,最近干脆收了蘇顯琛的御賜儀仗,不許他再不經(jīng)通傳就自行入宮。 蘇顯琛一手把那個大字不識的野人推上皇位,如今卻被自己養(yǎng)的傀儡趕出皇宮。 奇恥大辱! 當(dāng)真是奇恥大辱! 蘇顯琛氣得老臉鐵青胡子打顫,咬牙切齒地說:“老夫早晚要弄死那個瘋子!” 可那個瘋子如今已經(jīng)是真正的天下之主,蘇顯琛留在皇宮里的那些自己人,早就悄無聲息地一個接一個消失了。 只留下一個未曾被皇帝發(fā)現(xiàn),就是當(dāng)年為皇帝醫(yī)治過腦子的那個太醫(yī)。 蘇顯琛有兩個計劃,一是勾起皇帝體內(nèi)的余毒把他徹底變成個任人擺弄的傻子,二是干脆下毒弒君,把皇帝殺了換個更聽話的。 蘇顯琛連夜見了太醫(yī),問他有什么藥可以不被人發(fā)現(xiàn)。 太醫(yī)苦笑:“蘇大人,我是個大夫,只會治病,不會下毒啊。” 蘇顯琛臉色陰沉:“廢物!” 太醫(yī)說:“不過,我倒是可以不治了,讓病人自生自滅?!?/br> 蘇顯琛眼中一亮:“那野人的病還沒治好?” 太醫(yī)說:“陛下的病根,是幼年時毒在骨子里的,哪怕治一輩子也未必能痊愈?!?/br> 蘇顯琛陰森森地冷笑:“那就讓他病著吧?!?/br> 皇帝這幾日頭痛的越發(fā)厲害了。 他自年幼時被楊諗折磨,就落下了這個頭痛的病根,多年來斷斷續(xù)續(xù)時好時壞,慢慢的也就習(xí)慣了。 這些日子天氣漸暖,他的頭痛癥好像也越來越厲害了。 晚膳的時候,兩個下學(xué)的小皇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奶里奶氣地叫著父皇,爭先恐后地嚷嚷著要給陛下背新學(xué)的文章。 皇帝頭痛得厲害,又不忍心拂了孩子們的興致。 他喝了一口冷茶,強(qiáng)撐著頭痛,說:“背吧,父皇檢查一下你們有沒有好好上課。” 他的明軒,因他暴戾蠻橫的性格而自戕,這么多年來都被不肯醒。因此對著白明軒留下的這兩個孩子,皇帝百般容忍寵愛,生怕孩子們見到他兇狠暴戾的模樣,會像他們的母后一樣害怕他。 兩個小東西卻不背文章了,忐忑不安地仰頭看著他們的父皇,小聲問:“父皇,你臉上流汗了……” 皇帝苦笑:“父皇沒事?!?/br> 小皇子怯生生地趴在皇帝大腿上:“父皇,你又頭痛了對不對?兒臣給你揉揉,揉揉就不痛了?!?/br> 皇子們懂事孝順,知道父皇這些日子頭痛,于是都不去鬧騰了,請過安就回東宮里看書寫字。 父皇常常頭痛,一痛就是好幾天。 等過幾天父皇好了,他們再去給父皇背文章。 兩個小團(tuán)子擠在一張大床上,頭靠著頭睡得香甜。 皇帝的頭痛病卻遲遲不見好,三日五日過去,反而痛得越來越厲害。 他已經(jīng)沒法處理政務(wù),手指發(fā)顫,眼前模糊,痛起來恨不得一刀砍掉自己的腦袋。 皇帝知道自己如今狀況不對,于是讓人留在東宮看護(hù)皇子,決不能讓那兩個孩子到蟠龍殿來。 他痛得厲害,暴怒地掀翻桌椅,一腳踹爛床榻,像個瘋子一樣拼命撕扯自己的頭發(fā)。 太醫(yī)院送了藥湯過來,他不顧那藥湯燙不燙,搶過碗一口飲盡,只盼顱中劇痛能稍稍緩解。 可那些藥湯毫無作用,皇帝痛苦地哀嚎著,怒吼:“沒用的東西!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抟涯銈兦У度f剮,朕要誅你們九族!” 就在此時,門口忽然響起了幼童害怕的哭聲。 皇帝腦中的劇痛都壓不下那一瞬間的慌亂,他踉蹌著撥開侍女太監(jiān)沖向前,兩個小小的皇子正站在門口,抱在一起害怕地看著他,嗚嗚地哭著:“父……父皇……嗚嗚……父皇……” 皇帝痛苦地捏著太陽xue怒吼:“你們干什么吃的?來人!來人??!送殿下們回東宮!來人?。?!” 兩個小皇子被驚慌失措的宮女們抱走,皇帝再也承受不住這樣劇烈的痛,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昏死過去。 白明軒的夢中,仍是一片春暖花開的盈盈好景致。 翩翩檐上燕,裊裊百花香。 他坐在水榭中作畫。 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從長廊那段走來,高大的身軀似是有些惶恐和緊張,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水榭中的仙人。 白明軒停筆抬眸,怔了一下。 來人一身明黃龍袍,金冠束著高髻,額前垂著金珠。 胡子刮的干干凈凈,露出堅毅的下巴和鋒利的鬢角,顯出一副英俊威嚴(yán)的模樣。 只是發(fā)鬢有些白了,眼角也長了細(xì)紋,曾經(jīng)暴戾蠻橫的君王之相,染上了成年累月堆積的孤獨蕭瑟。 白明軒覺得自己應(yīng)該害怕的,可他看著皇帝那副模樣,卻也生不出幾分懼意了,只是有些疑惑:“你為何會來?” 皇帝有些不安地停在了三丈外的地方,遙遙看著白明軒,喃喃自語:“明軒……朕……朕等了你好多年……真的等了好多年……” 白明軒筆尖一顫,一滴濃墨落在畫上,好好一副江南春景,就沾了凄楚淚痕。 白明軒輕聲說:“陛下,我忘了。” 恨也好,愛也罷,前塵如煙,往事不堪再往,不如就此別過,又何必再生執(zhí)孽。 皇帝不敢走近,怕驚了這個太過美好的夢,可眼睛卻一眨都不肯眨,聲音輕輕地發(fā)顫:“明軒,孩子們都長大了,會寫字,會騎射,他們都是很乖很好的孩子,你看他們一眼好不好?” 白明軒閉上眼睛,連拂過臉頰的那縷風(fēng)都不知道他眸中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淚光。白明軒說:“他們活下來了,過得好嗎?” 皇帝提著心緩緩向前走動了半步:“他們過得不好,孩子們總覺得自己做的不好,母后才不肯睜開眼睛看看他們……明軒,朕的日子到了,朕……活不了多久了……你若是一直睡著,他們?nèi)蘸笥衷撛趺椿钕氯ァC鬈帯?/br> 白明軒流著淚恨聲質(zhì)問:“陛下為何還在逼我!為何到了這般境地,還要拿孩子做把柄逼我回去!” 皇帝慌忙伸手,想要觸碰到那片明月般的衣角。 他慘然苦笑:“明軒,朕……朕不逼你,朕不逼你……只是……只是朕……” 日日夜夜的劇痛,漸漸模糊的理智,他知道,他時日無多了。 他的明軒在這里過得很好,歲月安穩(wěn),煙雨溫柔。 明軒恨他,怕他,再不愿受人逼迫責(zé)難。 皇帝哀哀地看著他的皎皎白月,一步一步,退出了這方天地人間。 睜開眼,熟悉的劇痛再次占據(jù)腦海,皇帝卻掙扎著坐起來,顫抖著一把奪過太醫(yī)手中的銀針扔在地上,強(qiáng)撐著冷聲說:“朕要沐浴更衣?!?/br> 他不能用這個瘋癲狼狽的樣子,去見自己孩子們最后一面。 東宮里,兩個小皇子正依偎在一起念詩。 看到父皇來,兩個小團(tuán)子有些害怕地顫了一下,但還是扔下詩集邁著小短腿跑過去,怯生生地問:“父皇,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