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睜開了眼睛，我還活著？僅僅因為這種感知，他心中就傳來一陣熟悉的疼痛和絕望。

    他討厭感知到這個世界，討厭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我為什么還活著？不應該能救活的。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他似乎陷入到了某種癲狂，雙眼幾乎要瞪裂一樣，血紅血紅地睜大，看著眼前的……人？

    刺耳的尖叫自嘴里發出，嚇了對方一跳，也嚇到了自己，他的叫聲戛然而止，只睜大了眼睛，漆黑的瞳仁里全是驚恐，竟讓對方感受到了一絲恐懼。

    那人衣服破爛，面容有些兇悍，色厲內荏道，“晦氣東西，呸！”

    他一邊罵一邊收回了放在少年口袋里的手，有些生氣自己被個半大孩子嚇到，更可恨的是這個娃娃身上不僅什么都沒有，還跟中邪了似的大半夜尖叫！他報復性地往對方身上吐了一口痰，才匆匆離開。

    少年人愣住了，他看著自己褲腳上的痰，神情有些呆滯，接著有些莫名，他緩緩地伸出手，眼睜睜地看著那瘦小又陌生的手摸上了那口痰。

    接著他抬起手，捏在一起的食指和拇指微微分開，沾到手上的痰便跟著拉出粘稠的絲線，他半睜著灰黑色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的看著這道惡心的絲線。

    看了好久好久，他才跟觸電一樣，手猛地一顫，突然按在旁邊的沙石上，發狠一樣地摩擦，一聲也不出，那痰很快就被他蹭掉了，手指也被蹭紅蹭熱，幾乎破皮。

    少年這才慢慢停下手，灰黃骯臟的小手安靜地垂在身側，整個人一動不動。

    如潮水般的記憶涌進靈魂里，讓他知道這個身體只有十四歲，名叫洛橙。

    他想要一個新的名字，所以只要與前世不同，他就都喜歡。

    而且記憶告訴他，之前的洛橙并沒有靈魂，從出生到十四歲都一直在沉睡，但他卻能透過這具身體的聽覺記憶，知道那十四年間的事情。

    這個世界，和從前完全不一樣。

    甚至這具身體，都不是人類。

    蟲族，以前在電影和里看到過，但也有些不一樣。

    這是個科技發達的社會，手腕上的光腦代替了手機和電腦，有機甲有飛船。沒有女人，只有雄性和雌性，他們都與人類男性的外表無異。

    雄性精神力強悍但身體偏弱，雌性則身體強悍，擅長戰斗，負責生育，卻也需要雄性精神安撫。

    但因為雄性數量稀少，出生率低，身體嬌弱，所以極其珍貴，記憶告訴洛橙，現在蟲族雄性與雌性的比例幾乎為1:1000，令人咂舌。

    而且雄性和雌性都會發情，一個雄性發情，有太多雌性愿意為其泄欲，但雌性發情，在沒有雄性的情況下，只能依靠雄性體液制造出的信息素度過。

    雄蟲和雌蟲都有等級，分為S、A、B、C、D、E，一般來說，等級越高戰斗力和精神力就越強。

    雄性可以有很多雌性，精神力強大的雄性更能標記雌性，一旦標記，雌性便只能和那個雄性zuoai。

    因為雄性的珍貴和曾經把雄性當成工具囚禁，而致使大批雄性自殺的惡劣事件，帝國不斷修正，可以說是對雄性極為偏頗。

    但也正是這樣的法律，讓蟲族這個雄雌比例失衡的種族得以繁衍下去，這是非常適合種族狀況的選擇。

    洛橙一邊整理著記憶，一邊想到。

    至于兩性的不平等，他沒興趣考慮，在他看來這都不是兩性的問題了，蟲族的雄性和雌性特點與數量相差太多，幾乎都是兩種生物了。

    如果硬要追求什么平等，不僅種族無法繁衍，很多因此得不到雄性的雌性也會精神失常，嚴重的話蟲族會有滅族之危。

    所以沒有一個蟲族會追求那種離譜的事情，畢竟沒有蟲想要自己的種族滅亡。

    蟲族的思維和人類還是有一些不同的，要盡快適應，而且……洛橙嘴角勾了一下，眼中卻沒什么笑意，自己是雄蟲。

    至少不用擔心被蟲子cao，不是嗎。

    雄蟲的精神力是有量的，有的等級低的雄蟲精神力很弱，就算是標記同等級雌蟲也比較吃力，而他的這具身體，檢測不出精神力。

    說到這具身體，也算是很奇妙，洛橙的雄父和雌父都是醫生，卻生出了個沒有精神波動，只有呼吸和心跳的植物蟲。

    但他們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孩子，反而是靠著輸液和治療倉，生生地將一具身體養到了十四歲。

    這具身體沒有睜開過眼睛，所以洛橙不知道他們的長相，但不受限制的聽覺卻讓聲音的記憶得以留下。

    他們很重視洛橙，把他當成正常孩子一樣單方面的溝通，為了維持他的生命，他們甚至耗光星幣離開了研究所，來到這個荒星的混亂之地，然后丟掉了性命。

    他們應該是愛這個孩子的，可這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身體，那他們愛的是什么呢？如果這具身體不是雄蟲呢？還會那么在意嗎？

    洛橙不知道，雄父和雌父都是研究所的蟲，他們也有很多不在洛橙旁邊的談話。

    只能說根據聽覺的記憶來看，他感覺不到利用和惡意。

    再多的就不知道了，所以，“洛橙”，至少是被喜歡和重視過的吧。

    他回頭，雙眼安靜的看著垃圾上凌亂的尸體，雄父雌父死后，他也被當成尸體，一起丟到了垃圾場。

    那些尸體很多都是不完整的，甚至有些很零碎，和摔破的瓶子石塊攪在一起。

    他不知道哪兩具是雄父雌父的，他只記得他們的聲音，可如今，他們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這具身體里不曾有過靈魂，如今他來到這里，繼承了這個名字，便也認了這具身體的雄父雌父。

    這具身體給了他十四年的聽覺記憶，讓他能夠了解這個社會的常識，至少，不至于對一切都陌生。

    他到底是感謝的。

    洛橙慢慢轉過頭，不再看身后堆積成山的垃圾。

    為什么要有上一世的記憶呢？

    他嘲諷地勾起嘴角，嫌惡自己的矛盾與糾結，如果死后自然而然的沒有記憶，他會很開心和輕松，但如果讓他做選擇，他寧愿活在痛苦里，也不會主動放棄記憶。

    就像現在，他撿起一塊玻璃碎片，對準了自己的手腕，卻遲遲都無法劃下去。

    這碎片這么臟，劃下去的話，傷口會感染吧？

    看，他就是這樣，不愿遺忘，卻期待死亡，期待死亡，卻無法做到自毀。

    他就是這樣，卑怯，多疑，不安，害怕未知，喜歡抓著能抓住的一切牢牢不放，深深地依賴著任何模樣的自己，不愿舍棄。

    他常常覺得，自己病態得不成樣子。

    但就是這樣的矛盾，讓他扔掉了玻璃碎片，讓他接受了在這里活著。

    換個世界，至少能松口氣吧，再沒有人認識從前的自己了。

    若前世摯友知道自己的死訊，不知道會不會后悔？想到此他揚起嘴角，卻又很快地耷拉下去，那人八成不會，他也許覺得這就是雙方的命呢，比自己還擅長鉆牛角尖的家伙。

    但也好，到此，他們都給了對方答案，這段友情在他這里，也真的是因生命結束而結束的。

    從此，沒人認識他，沒人注視他，他不再是人類，而是一只名叫洛橙的雄蟲。

    洛橙安靜地看著夜空，思維有些發散……還是好希望來一顆炮彈，炸掉這顆星球啊，要是下一刻大家能一起死掉就好了，誰也不會疼。

    他這樣呆呆地出神了好久，直到打了個冷顫，才回過神。

    夜深了，冷氣侵蝕著他的身體，讓他很難受。

    洛橙抿緊了唇，突然抓了把沙子，灑到自己的褲腳上，用沙石搓洗著那口痰，搓了十多把沙子后，褲子上已是大片土黃，看不出被蟲吐過一口，卻還是臟兮兮的，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然后又打了個冷顫。

    想……活下去。

    于是他慢慢側頭，再一次觀察起環境來。

    黑夜阻礙了視線，目光可及之處，垃圾成堆，一片荒涼。

    洛橙胳膊緊緊貼在身上，踩在垃圾堆上，踩在尸塊碎屑上，灰黑色的眸子快速移動，試圖找到能取暖的東西。

    但這里只有他不認識的破銅爛鐵，以及說不上來是植物還是動物殘軀的硬殼。

    尸體身上倒是有衣服，但都很單薄，還浸著血。

    “咯，咯咯……”

    洛橙眼中浮現出一抹痛苦，那聲音是他的牙齒在打顫，周圍的溫度不斷下降，他已經冷到手腳發疼了。

    他蹲下身子，把手縮在懷里，整個身體團起來，試圖汲取一點溫暖。

    剛穿越就要凍死在這里嗎？

    最討厭寒冷了。

    他上一世體質就偏寒，最討厭那種手腳如何都暖不過來的感覺，卻不想這一世體質更糟糕，還是這顆星球的問題？不知道了啊……

    洛橙思維都有些發僵了，渾身都凍得僵硬刺痛，腳也又麻又冷，搖搖晃晃間，一個踉蹌，便摔在了地上。

    他跪坐著，用手撐地，只覺小腿和手都是一陣冰涼。

    借著星光，他抬起手，便看見黑紅黑紅的冰碴沾在手上，腥味濃郁。

    應該是血……結成了冰吧？但還沒完全凍硬。

    洛橙低頭，看著自己泡在血里的小腿，神色微變，忍著凍僵的感覺，努力抬起來。

    他記得剛才這里的血還都是液體，怎么這么一小會兒就開始結冰了，只能說明溫度下降的很快，如果再不把腿拔出來，他可能直接被冰固定在這里。

    跪著死嗎？

    他心下嘲諷，努力的拔出腿，卻因為麻木根本站不起來，又摔坐在了旁邊。

    不對，剛剛跪下去的時候，膝蓋好像碰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洛橙的小腿完全凍麻了，幾乎沒什么知覺，所以不確定感覺是否準確。

    但他看了一眼自己幾乎無法活動的手指，咬了咬牙，還是伸進了那堆血紅的冰碴里。

    真疼啊。

    但是，摸到了。

    洛橙拿出了一個小圓球，在自己干硬的衣服上擦，勉強擦掉了血跡。

    星光太暗，看不清球本來的顏色，只能看出本來是淺淺的透明色，球中間有一菱形黑點，倒是分明。

    洛橙心下一喜，想起了這具身體的記憶。

    他聽到過雄父和雌父的對話。

    “這玻璃珠是琥珀色的，中間還有黑點，像不像眼睛？”那是雄父的聲音，很溫和。

    “像，點火快嗎？”雌父的聲音偏冷，卻有明顯的關切之意。

    “快，又亮又暖和，自己做就是好，省下不少星幣給小橙。”洛橙的雄父笑道。

    那是他們自己發明的琉璃火石，可以點燃廢鐵血rou，植物殘骸，有了這個，就不用去買昂貴的赤石了。

    這顆荒星氣候惡劣，雄蟲體質不好，會在夜間更畏寒，所以這獨一份的發明，一直被雄父帶在身上。

    洛橙側頭，看向那灘血。

    所以這血，有可能是雄父的嗎？

    他又看了看四周，卻沒看到尸體。

    洛橙轉頭間打了個冷顫，只這么一會兒，他便覺得腿上沾到的血快凍硬了。

    他不再想其他，捏緊了手中的琉璃火石，回憶著雄父對雌父講過的用法，從地上撿起了個殼子，右手拿著琉璃火石，貼著殼子，畫了個圈，接著把拿殼子往地上一砸。

    一瞬間，火光亮起。

    殼子帶著周圍的東西一起燃燒，橙紅色的火光很快就和洛橙一樣高了，火焰明亮溫暖，他控制不住地伸出小手，靠近那火，又是渾身一個激靈，這回卻是身上微微回溫的那種酸澀感。

    琉璃火石點的火，可燒普通鋼鐵，廢料，硬質植物，尸體。

    所以很快，燎原之勢便起。

    洛橙怔怔地看著火焰迅速往遠處蔓延，一步一步地后退。

    他本就站在垃圾山邊緣，只需要幾步，就退到了平地上。

    眼前，已是一片火海。

    洛橙已經不需要伸手烤火了，他的身子很快暖了起來，甚至還有了一絲汗意。

    整個垃圾山都燒了起來，黑煙滾滾融進黑夜，火光中，洛橙看見了遠處星星點點的房屋。

    然而，和眼前的火比起來太小了。

    他的小臉微微泛紅，灰黑色的眸子映出濃郁明亮的橙色，緩緩勾起唇角。

    真漂亮。

    最喜歡火了。

    他一直想過，若是無親無朋，無所期待，就要活出極致的自我，要在孤冷時燒上一把火，與所有同歸于盡。

    他所有的隱忍和努力，都是因為那之下，有著極致的瘋狂，有著強烈的信念感。

    但若是有一天，一切在意的人和事以及堅持的信念都不存在了呢？

    那就要這樣。

    洛橙伸出雙臂，小小的身體往火焰那邊傾，感受著灼灼熱浪，笑出了聲，他越笑聲音越大，有些尖銳，如同濕布在玻璃上的摩擦聲，很是刺耳。

    但在這遼闊破敗的土地上，卻顯出些許凄涼孤寂。

    ……

    另一邊的房屋內，有蟲族遠遠看到了遠處的火光，整個蟲都驚呆了。

    那是垃圾山的方向。

    怎么……怎么會有蟲把垃圾山燒了？

    瘋了？

    木質所生之火，是不可能點燃那些破銅爛鐵的，但有火石的都是明白荒星生存規則的，哪能去點垃圾山呢？

    這可真算是大動作了，難道是有什么陰謀，或者是有蟲想清理掉暗處的一些東西？

    到底是哪一方勢力干的，所圖為何？

    除了洛橙以外，所有看見遠方火海的蟲族，均是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