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原抱的并不緊，說起來不過只是一個手臂搭在他的肩膀的動作。但是，他在宋原的懷抱里。

    周立君往后挪動，更密切地與宋原貼身而擁。

    “不是釣凱子，”他一字一句地重復，“也不是包養。”像釘子一樣的口氣，嚴厲、執著。

    宋原順著他的意思嗯了一聲，“那是什么呢？”

    他問這話純粹是困惑。一直以來，他都是索取的一方，因此他把自己的地位擺放的很低，一旦周立君有什么要求，幾乎是予取予求。周立君對性有執著的興趣，他承諾了，在學校以外的地方，隨便他做什么。

    宋原眼里閃過一絲痛苦。

    這話下賤不下賤？——隨便他做什么。

    性在宋原眼里是下賤的。不是從愛開始的性，自古以來都是什么？出賣自己身體的人，把自己當作禁臠的人，下不下賤？

    說再多漂亮話也無法粉飾的事實，就是釣凱子，就是包養！

    但他不會停止。開弓沒有回頭箭，說后悔一類的話才是對自己最徹底的侮辱。他走了第一步，就要把它走完。總會有走完的那一天的，等他上了大學，他會拼命、拼命地賺錢，他要砸爛那個一直固定在他腦子里的定時炸彈。他爸爸為了他辛苦了一輩子，他要讓他過上最好的生活。

    至于周立君呢，他將是他壓在箱底的灰暗歷史，絕對不會再去翻找。

    “是談戀愛。”

    周立君突然說。

    他聲音雖小，卻幾乎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宋原當場僵住了。

    這一僵，兩人許久都沒有說話。

    隨后，宋原艱難地找回自己干澀的聲音，“談戀愛……是互相喜歡的人才……”

    是互相喜歡的人才會有的說法。我跟你不在這個范疇內。

    周立君可以反問他，那你喜歡我嗎？宋原不會跟他硬碰硬，他也許可以得到一個虛假的答案。

    周立君轉過來，雙方面孔相對。“我喜歡你，可以嗎？”低音猶如地震，在宋原內心，余震又反復來襲。

    不是釣凱子，不是包養，不是由錢換來的性，是喜歡。周立君想，自己果然還是說出來了。那股恐懼感于是逐漸加深，他感到自己把什么重要的東西交托出去了。

    沉默蔓延開來。宋原知道自己必須說點什么，無論什么都好。但是他心亂如麻，偏偏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可以說很多東西，比如最基本的，我們兩個都是男生，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么地方？比如我感激你的金錢，也拜謝你的幫助，但我心里有痛恨存在，不是痛恨你，也不是痛恨我自己，但就是痛恨冥冥之中的什么！說是命運也好，厄運也好，是它給了我們一家致命一擊。

    ……千言萬語，說不出來。

    怎么會遇到這種窘局，他一開始就不該說那句打趣的話。宋原想要收回抱住周立君的手臂，但是又擔心這一動作會造成更深的誤會。

    周立君已經察覺到了，在黑暗中，他拉開一點距離，問道：“什么意思？”

    宋原閉上眼睛，“我們還像之前那樣不好嗎？”

    “之前哪樣？”這話冷靜到接近冷淡的程度。

    不能再說了，再說下去勢必難以收場，宋原沒有接話，也終于還是將手臂撤了回來。

    火星被點燃了。

    周立君迅速坐起來，雙腳下勾要去找鞋穿。

    心情從萬丈深淵中跌下來也不過如此，周立君待不下去了，他也覺得再待下去他們要出現不可挽回的結果。

    他動作混亂，連燈也忘了去開，好一會兒沒有穿對拖鞋。

    宋原也坐了起來，猶豫之間，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胳膊。周立君正在氣頭上，下意識要掙開，回身一個反劈，“啪！”的一聲，清脆且凌厲，不知道打到了宋原哪里。

    拖鞋總算穿上了，周立君站起來往門邊走。

    床離門大約有十步之遙，他步子邁得大，走到了第七步，離門把手還有一臂的距離，卻突然停住了腳。

    剛剛那一下他打的很重，宋原沒有吭聲，不知道打到了哪里。

    旁邊的墻上就是玄關的燈開關，周立君按下其中一只，光乍然亮起，一下子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遠，直棱棱的一條影子，尖的好像一把劍。

    當他轉身往里走，玄關的燈光越來越微弱，里面還是昏暗的，由是，那尖影也變得越來越小，終于縮至不見。

    光影暗淡，宋原背對著他坐在床上，安靜地宛如一尊雕像。周立君走回原地，直到跟他面對面了，才發現宋原一只手捂著臉，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周立君單膝半跪在床邊，上前檢查他的傷勢，“打到臉了嗎？”他邊說邊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宋原捂著臉的手背。

    宋原好像發呆突然被驚醒，身子微微后仰，說道：“沒事兒。”

    周立君沒有收回手，還是繼續往前伸，手心覆上宋原的手背。

    “我沒注意，對不起。”

    宋原放下手，“真沒事兒。”

    他語氣灑落而真誠，仿佛剛剛挨打的不是自己。不僅如此，他抬起頭又接著說道：

    “你要是還生氣，我去包廂跟他們打牌吧。你忙了一天挺累的，還是先睡吧。”

    宋原一般不會說這么多的話，在他面前的宋原是寡言少語的。

    宋原說完就要去床頭柜上找衣服穿。周立君拉住他，“不要下去。就在這兒睡。”拽住他的那只手用了很大的力氣。

    宋原頓了一下，沒有說話。周立君松開他，自己脫了鞋，又躺回了床上。他指向玄關，問宋原道：“要關燈嗎？”

    對方安靜地搖頭。

    宋原還是躺了下來。這次他沒有平躺，而是側著身子睡。他們中間一下子空出好大一段縫隙，空落落的。

    周立君面對著他的背，低聲說道：“轉過來好不好？”

    有十秒的時間，宋原沒有動彈。窸窸窣窣，他慢慢地轉了過來。

    他沒有看周立君，轉過來也是閉著眼睛的。

    周立君問道：“疼嗎？”

    宋原睜開了眼，房間里有了微弱的燈光，因此周立君能看到宋原那雙眼角下彎的星目中，一片朗然的安寧，“沒事兒的。”

    周立君沒有說話。

    宋原看了他一會兒，說道：“你臉色好難看。”

    “我沒有想過會打你。”周立君對上他的眼眸，輕聲細語。

    “是不小心啊。”宋原眼里的堅冰終于融了下去，他甚至微微一笑。

    周立君傾身過去吻了一下他的右邊臉頰，飽含珍視。

    這個吻落在宋原的臉上，麻痛之中帶來了柔軟的撫慰，那觸感一直傳遞到內心深處，讓他忽然一愣。

    他很奇怪地問道：“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呢？”

    再次接續這個話題是個很危險的事情，懸崖峭壁間走鐵索，很容易使氣氛再次一落千丈。更何況，他還挨了一次打。

    周立君這次沒有情緒過度，他忽然有了說真話的欲望，“因為我對你一見鐘情。”停頓后，他又接著說道：“而且我總是對你起反應。”說到這里，他頭稍微低了一低。

    在電玩城初見宋原的那次，宋原拽住他的衣領差點打他一拳，但他在兩人的接觸中竟然被刺激到射！說是青春期的躁動也沒有這么夸張吧，他感到有些震驚。但是震驚過后，對于這種磁鐵一樣的吸引力，他同時又感到一股隱秘的喜悅與期盼。

    他從小接觸的東西多，對于性沒有那么多神化或者丑化的想法，性就是性，本身沒有高貴與低賤之分，沒什么好赧然的。但因為他媽趙小賓在這方面實在不是個好榜樣，所以導致周立君堅定認為，這種事應該找到一個相愛的人一起做。

    他伸出手，將宋原的手掌心貼在自己臉上，“你到底缺多少錢？有一個數目嗎？”

    宋原聽到后，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將話題轉向這個方面，仔細地看了他很久，周立君也任由他看。

    “很多。”他說，神情如同玉山傾頹，雪山分崩。這一直是他難以面對的困局，是內心的創傷，因為沒錢，遭受了多少白眼，承受了多少擔憂和絕望。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知道很多，不然你也不會答應我。但是，多少呢？”周立君說著，忍不住又親了一下他的手心。

    “十萬吧。”除去還二叔的五萬，剩下五萬，應該可以支撐他爸接下來的復查費，以及他高三一年的學雜費。

    周立君笑了一下，說道：“不多。”

    對于他來說不多，對于宋原一家來說卻是千難萬難。

    宋原默然無語。

    “宋原，”周立君喊他的名字，鄭重其事地說，“我借給你十五萬，你想什么時候還我就什么還，不還也可以。這樣好不好？”

    這樣的話，能不能讓你面對我的時候，眼里減去幾分陰翳，多上一些亮光？能不能讓你開心一點？

    宋原猛地抬頭看他，神情極度不可置信。

    “你借我……十五萬……？”他驚詫至極，語句破碎，幾乎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嗯。”周立君點點頭，還是笑，是很真誠的笑意。

    宋原雙手捂住了臉，久久說不出來一個字。再開口的時候，他嗓子都啞了，“十萬，就行。”

    周立君伸手攬住他，拍拍他的背，“就十五萬，少了沒有。”

    宋原放下手，神情欲哭似笑，喜悲交切，不住喃喃道：“謝謝……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