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原，學(xué)長?！?/br>
    過了好大一會兒，周立軍叫起他的名字。

    前兩個字他說的緩慢極了，唇齒之間仿佛有黏稠的蜂蜜，甜而濃烈。后兩個字，他說的快而短促，有一種篤定在其中。組合著聽起來，給下一句話留下了引人入勝的謎趣，你會忍不住猜想，他要問什么呢？

    宋原看著他。

    真是神奇，周立軍偏偏知道，哪一刻宋原正在看的是他，哪一刻卻不是他，而是空氣。他敏銳地感覺到，宋原雖然人在這里，卻有一種捕捉不住的幻意，好像你撒進(jìn)大海里一個漁網(wǎng)，明明手里傳來獵物入網(wǎng)的動靜，但是等你滿心歡喜地兜起來一看，里面卻空空如也。他不知道是自己太過于興奮，還是宋原刻意忽視他的存在，進(jìn)入了一個無人之境。

    宋原不知道周立軍要問什么，他等著他的下一句話，然而對方似乎停頓了很久，久到宋原開始清晰地感受到他放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那是一只觸感溫?zé)?、力道輕柔的手。

    輕到他可以輕易掙開的程度。

    但是，他能不能掙開呢？

    自從站在家里的鏡子面前，于猶豫不決中，給了自己那殘酷的一個眼神的決斷后，在接下來的行動中——去電玩城，進(jìn)周立軍家——宋原的感知都鈍鈍的。

    人對自身所處的環(huán)境是有一定感知力的，有些人靈敏，有些人遲鈍。宋原或許是在無意間，逼迫著自己變得鈍化了。的確，他做出了選擇，盡管他還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選擇會在他往后的人生中產(chǎn)生怎樣驚天動地的影響，但他從來不是一個懦夫，在做任何事之前，他都已經(jīng)做好了承受結(jié)果的準(zhǔn)備。

    前方也許有滾石落下，也許有鋼針來襲，讓他頭皮發(fā)緊，肝膽俱裂，然而他老老實(shí)實(shí)地等著，因?yàn)橹蓝阋矝]用，自己早晚都是要挨受的。

    在無法可想的局面下，他唯一可做的避讓，就是在接受現(xiàn)實(shí)的荊棘的同時，稍微給自己的心注入一點(diǎn)麻醉劑，好讓那尖銳在刺入之時，自己少一些痛苦。

    這也是他面對周立軍時的態(tài)度。

    那只手，掌心柔軟，指頭飽滿，消融了所有的壓迫感，逗弄一樣，搭在宋原棱角分明的下巴上。然而時間過長了，給他帶來了一種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就好像被扼住的不是下巴，而是咽喉一樣。

    宋原往左微微偏了一下頭，試探著想要脫離他的桎梏。他能聽到自己耳鼓之中，傳來了喀嚓一聲，那是骨骼僵立太久，稍微一動便容易發(fā)出的聲響。

    周立軍立刻察覺到了。

    他主動放下手來。

    但同時，他的臉湊的更近了，近到幾乎貼面，“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他說，嗓音緩慢，低沉。

    宋原還沒來得及活動一下自己的腦袋，下一秒，他幾乎感到自己的鼻尖碰觸到了面前這人的。

    ——如此之近。

    他下意識地往后一仰，勉強(qiáng)與周立軍拉開一點(diǎn)距離。

    “對不起?！?/br>
    宋原聽到自己在道歉。

    他為自己不知道而道歉，他只知道他姓周。流言在人們中間傳播時，并不怎么指名道姓，一般說起來，人家只會說“周家的那個小崽子”，或者“鎮(zhèn)上周家的那個公子哥兒”，他隱約知道他們在同一個高中，不過從沒有想過要去打聽。

    但是，他為什么要道歉？他不認(rèn)識他，這有錯嗎？這一切發(fā)生的都太過偶然了。他正好在街上瀏覽招聘廣告，正好走到電玩城的門口，電玩城的員工正好擺出易拉寶，那工作仿佛為他量身定做。于是他敲開103的門，電玩城燈光五彩斑駁，這個人偶然站在里面為他開了門。

    一切沖擊接踵而至，他壓根兒沒想到去詢問他的名字。

    他道歉，只是因?yàn)閷Ψ降恼Z氣、神情，雖然他的話語和緩有禮，表露著一股不知道也沒什么的寬容，但結(jié)合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如果答不，那他就要因?yàn)樽约旱牟恢椋龀鍪裁磻土P一樣。

    周立軍揚(yáng)唇一笑，似乎渾不在意，“道什么歉嘛，”他收回了手，又重新擱放在沙發(fā)扶手上，支撐起自己的左邊臉頰。

    宋原在心里呼出一口氣，也坐正了身體。

    他轉(zhuǎn)念一想，應(yīng)該主動去問的，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這樣也許能對這氣氛起到一點(diǎn)緩解作用。

    宋原剛想說話，周立軍又笑吟吟地開口了，“學(xué)長?！彼f道。

    他似乎格外喜歡這個稱呼。宋原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被人這樣叫，然而誰叫起來都沒有他這樣的情韻，親親熱熱的，又露出了漫不經(jīng)心的一點(diǎn)端倪。

    “是你先來找我的啊。”停了一下，他又接著說道：“兩倍工資，我一點(diǎn)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啊。”

    他說的云淡風(fēng)輕，又在話里話外夾帶了一些若有若無的嗔怪。

    那一剎那，宋原立刻感到自己的心收緊了，他用后槽牙狠狠咬住口腔兩邊的軟rou，企圖用疼痛對抗那陣在他每條血管都沸騰開來的，羞恥。自從長大成人，有了自主意識以來，第一次產(chǎn)生的，絕對的羞恥。

    周立軍說的是事實(shí)。

    無論他再怎么自我安慰，自我麻木，將意識流放在外，他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達(dá)成了什么協(xié)議。

    那句話，做婊子還要立牌坊——想到它的一瞬間，不可否認(rèn)，宋原的整個血rou之軀都好像被徹徹底底擊了個粉碎——說的不就是這樣？

    宋原從破碎之中感到一陣荒謬，那荒謬直沖頭頂，將他打倒在地，同時又激得他不由得輕笑起來?！饲榇司?，越發(fā)覺得自己可笑了，然而他那笑著的一雙眼里絲毫暖意都沒有，僅只充滿了冰冷的自嘲。

    兩倍工資。

    宋原把這四個字放進(jìn)齒縫里，咀嚼一樣重復(fù)了一遍，仿佛在提醒自己——你不就是為了這個而來。

    該做什么，他懂人事，知道的。

    他站了起來，抬起右手，開始一顆，又一顆地，解起了自己襯衫的扣子。

    從前女友明樺開始，他對自己的身體有了一種，可以說重新審視的新奇感。明樺那個人，喜歡在避開人的角落里，對他撒嬌撒癡，摟摟抱抱。她很喜歡吻他。她吻過他的唇，他的鼻尖，他的眉骨，一點(diǎn)一滴，如清風(fēng)，似涓流，帶著女孩子特有的溫柔。時間久了，她有時候會對他衣衫遮蓋下的身體產(chǎn)生一點(diǎn)明目張膽的好奇心，他也有，但沒有她強(qiáng)烈就是了。他果然還是更愛學(xué)習(xí)。

    明樺有時候不管不顧地撒嬌，嘟囔著嘴說：“不嘛，我想看，就看一點(diǎn)，好不好？”

    他一方面覺得害羞，一方面又想逗她，惡劣心乍起，把衣服捂的更緊了，連第一顆紐扣都扣緊，就不給她看。

    然后對著她促狹地微笑。

    ……

    第二顆。他鎖骨剔透，中間形成了一個自然的凹谷。

    第三顆。他乳首外露，顏色極淡。

    第四顆。他腰身緊痩，肚臍因?yàn)楹粑皇找豢s。

    第五顆。

    完全敞開。他的上身，在少年人修長挺拔的基礎(chǔ)上，又有天生的胸肌的雛形，無論做什么看起來都賞心悅目。

    宋原解完了襯衫扣子，又去摸褲子的紐扣。

    因?yàn)榫o張與匆促，平時做慣了的動作，這次卻反而不得要領(lǐng)，試了幾下都沒有解開。宋原無端端感到一股怒氣。他很想攥緊拳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墻上猛的一砸，最好砸到他關(guān)節(jié)疼痛，手指流血的程度。他的尊嚴(yán)早就被自己扔下了，此時他已不再去想什么“為什么是我？”這樣蠢笨的問題。

    生活，因?yàn)槟氵x了它，所以當(dāng)然是你。

    就是這么簡單啊。

    他用了更大的勁兒去對付那顆紐扣，手心撕扯著，快要刮擦下自己的一層皮來。

    就在這時——

    一只手伸過來，從下往上，覆住他不斷顫抖的手背，解救了那顆跟他的手指互相纏斗的紐扣，同時，也按停了他的動作。

    “可以了。”周立軍說完之后，并沒有拿開手。

    因?yàn)閺南峦涎鲆曋卧木壒?，他的一雙眼竟顯露出與往常不同的一些意味來，那與其說是毫無輕薄之意，毋寧說鄭重到有些讓人心驚的程度。

    “宋原”，反掌之間，他將宋原的手拉了出來，兩只手手心相貼，他抬頭仰望宋原。這場面，如果錯看一眼，也許會誤會他正做出一個近似于祈求的姿態(tài)?！澳闶遣皇且膊恢?，我很喜歡你？”

    周立軍說著，拉宋原的手放在唇邊，輕輕淺淺地印了一個吻上去。如同古老的世紀(jì)里，騎士的吻手禮，優(yōu)雅，含蓄，帶著綿綿情意。

    宋原的手痙攣似的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因?yàn)樗@一動作，還是因?yàn)樗f出的那句話。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

    宋原閉了閉眼，他已無話可說。

    情緒的風(fēng)暴刮過，從他的腦海里席卷走了一切，他心里是一片斷壁殘垣，沒有空間來容納周立軍這句讓人分不清真假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