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恨-1(魚躍龍門、長恨難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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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寧坊是離宮城最近的城區,朝坤街則是通往宮城的必經大道。 定國公府,便立于其最中心的位置,毗鄰天子宸宮,占踞晏京最盛富風流的地段,亭臺樓閣、千門萬廊,極土木之盛。 這座奢妙絕倫的建筑群,見證了謝氏百世之輝煌,孕育出一代又一代人中翹楚,他們仙資過人,驚才絕艷,朝中要職門生遍布,又有仙門天尊庇佑,當之不愧為世家巨擘,勛貴頭首。 晏京的百姓們每每抬首而望,總生嘆謂。只要上玄仙門仍照拂四境,謝氏的光輝就不會消弭,就像扶光司千百年來永遠高懸在晏京上空一般。 只是他們并不明白,天上的扶光司與地上的國公府就像上下伸出的兩只手,不僅包圍了宮城亦是牢牢扼住了姜氏的咽喉。 平民眼中的君親臣恭,輔佐庇護、從來都沒有看起來那么安定和睦,生性桀驁的龍皇,也絕不甘心受制于人。 當那座懸浮天穹、永遠與日月爭輝的神殿支離崩碎的那刻起,謝氏的結局就已注定。 修為精純的仙人終也落得個羽化成灰的下場,足以證明這世間根本沒有稱得上永生不滅的存在。 曾經枝繁葉茂、不可一世的貴胄名門,到如今只剩下一座“孤城”,頂天立地的鎮國神柱已碎,取而代之的是姜氏龍柱、康王府匾。 謝氏的傾覆如山岳崩摧,在晏京驟然掀起輿論浪潮,就連這“鳩占鵲巢”的康王,一度也成了百姓茶余飯后可供消遣的笑淡。 如今已是正始三年,距那場驚變已過去了八年,曾經的定國公府如今的康王府內。 一重重碧紗走廊暖氣蒸騰,四五個描金秀裝的侍女手持香扇,徐徐煽動地槽內的香炭,供養的奇花異草竟在這寒冬臘月天里秾艷爭芳。 管家疾步走向盡頭連接的一個廊下拱手作揖:“殿下?!?/br> 幾聲清脆的喀嚓聲后,這座金屋的主人才應了一聲。 廊內盡頭是一座極盡精巧的暖室花房,金玉為地,蘭花繞粱,即便是如陳次升這般博學雅士,此間花草他亦識不得幾個,足見其珍貴。 康王姜琛一襲紫袍豐神俊秀,百花簇擁間他手握金剪,一副心神完全被花草牽系,直到陳次升將今日朝會內容概要完畢,這才恍然偏頭看向了他:“他準備派聶振平亂?” “是,昔年南征便是平城侯領軍,韶都一應軍防沒有人比他更熟悉……”看著姜琛忽然明亮起來的雙眼,陳次升略微停頓片刻,還是開了口:“殿下若是想趁平城侯離京前將那個猜測告訴他,恐怕自己也要冒極大的風險?!?/br> “哦?”被點破心思的康王卻并沒有絲毫慌張神色。 “因為殿下手頭并沒有切實的證據,有的僅僅是一些猜測和分析。當然,平城侯本就對先帝崩逝耿耿于懷,僅憑這些或許可以說動他起疑?!标惔紊挚戳丝低跻谎郏p聲說道:“但他非是一個莽夫,或許憤怒稍平……也會對您起疑?!?/br> “疑我何事?” “他會疑您刻意離間君臣關系,拿他們聶氏當奪權刀使?!?/br> 姜琛苦澀一笑,嘆了口氣:“如果他真的起疑,不再回護于我,你說我會是個什么下場。” 陳次升沉默了。 “若我出手失敗,當然會被掃落塵埃丟掉性命,可若是成功,必將云破日出、君臨天下。抱臂自哀的下場只有粉身碎骨,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選?” 陳次升聽到姜琛挾著寒意的問話,低下了頭,沉默半晌,低聲再勸:“殿下還是應該再想法子查得更清楚一些,如此才能……” “這是自然的,好了,你下去吧?!苯『茈S意地打斷了他的話,揮了揮手,又拾起了桌上的金剪。 陳次升看向康王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黯淡,翕動的嘴唇最終還是沒有再作言語。當他走出溫室后,姜琛沉默地看著移門方向,陷入了回憶。 月前他剛過完自己三十三歲壽辰,于這片玄境大陸來說他的年紀充滿了朝氣,只能算是剛剛開始,卻已經歷了數度驚變。 這三十三載歲月里,腳下踏著的這片土地一直都是他的家,當定國公府還未掛上康王牌匾時,他就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二十五年,他做了定國公謝宣二十五年的兒子,冠了二十五年的謝姓。 家族一朝驚滅,獨他一人因禍得福,竟稀里糊涂得成了皇室一員…… 待他向來親善和藹的先帝將他擁入懷中,哽咽著告訴他,他本就應該姓姜。直到受封康王的那一刻他仍趨于恍惚。 他早該從細枝末節的詭秘中發現蹊蹺,譬如先帝待他確實與眾不同,他的父親謝宣卻對他忽冷忽熱,總是用一種諱莫難言的神色盯著他,打小他就有這種感覺,比起生父,先帝待他更為慈愛,更像是一個父親。 譬如他雙瞳的顏色,比他的哥哥們都要淺,都要金。 再譬如先帝四子一女名中皆帶王部,而他名琛,這亦是他出生之時……先帝賜名。 甚至無需先帝費心安撫,他自己就已經平靜得解釋完了這一切,或許說比起姓謝,一直以來他更期望冠上姜姓。 正如當年晏京百姓們酒后放肆無狀的醉言一般。 面對一朝潰敗再無復起之日的家族,二十數載養育之恩根本算不得什么。他避之不及恨不能脫清干系,能登臨金殿、位列王席,簡直是邀天之幸,他偷著歡喜還來不及,又怎么可能舉起復仇大旗。 他們說的一點不錯,他姜琛生性卑劣、從來就不知感恩,心高氣傲、萬事必爭頭籌。 當他還是國公府小公子時,風流蘊藉,無出其右。當然,那是因為所有人都不會拿他與那位殿下作比,即便他謝氏權勢滔天,可在岐國萬千人心中,那位殿下才是中天驕陽,最明光閃耀的那一個。 當姜琛還因為幾篇美譽晏京的詩文而沾沾自喜時,那位殿下就已經是英武神威的常勝將軍。 當姜琛靠著謝氏與先帝的關系,成為中書侍郎時,那位殿下已然政績斐絕,聲名赫頂,甚至逼得先帝大肆清洗朝中黨閥,而那些被清理掉的,可都是他們謝家門生…… 當姜琛踏著族親骨灰,終于迎來了人生最明光閃耀的那一刻,他以為終于能與那位殿下平分秋色分庭抗禮時,他卻依然用輕蔑得眼神看著他,沒過幾日就攜著赫赫功績,被冊為了太子……他連爭一爭的機會都沒有。 那位殿下,如今是陛下了,成了姜琛心中永遠也無法驅走的陰影,這片陰影在先帝賓天后無限放大,無時不刻籠罩在頭頂,遮蔽了他人生中所有的色彩光明,徒留下一片凄寒陰翳。 他這一生,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被姜珩死死摁在地上。姜琛看著面前胡亂生長的奇花異枝,仿佛永遠也無法理清,他亦是陷入了永無止盡的郁躁之中。 府內這方溫室是當年定國公最喜愛的一處地方,植物瘋一般地生長著,就如同人的野心。 姜琛的眼眸里沒有怨毒之色,只是淡淡的自嘲與一片冰冷。 環過花剪金圈上的修長手指,骨節因用力過大而泛出青白,好像他手下的不是剪刀,而是什么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