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烽火
場面失控而混亂。充斥著欲望的各種信息素交織融合,像是沉浮在潮汐涌動的放浪欲海,濃烈到信息素凈化劑撒進去就消失不見,不受影響的Beta性傭人左支右絀,進入被動發情的Alpha拒絕接受抑制劑,還有一位貴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幾聲令人心驚rou跳的槍響過后,人群像無頭蒼蠅一樣一股腦地離開現場。 “少將……”郁時雯軟著腿往下挪,發熱的腺體讓她的視野帶上了重影,呼出的氣熱得凝結成了白霧,“俞驍……” 發著顫的女聲隔著一段距離傳來,軟得像是快化了。 “……”夏棉慢慢別開了視線,毫無血色的面龐浮現幾許懨懨的疏離和冷淡,“你想多了。我還急著去警局看我朋友,看完我會自首,不勞煩你出手。” 他秾艷得近乎勾引的眉眼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神色與脆弱易碎的觀感那么矛盾,像是那對深深的酒窩從來不曾出現過。俞驍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你很討厭我?” “……”夏棉蒼白的唇抿緊了,他夜色般烏黑孤寂的雙眸落在遙遠的某個地方,從鼻腔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哼,“嗯。” 環握在他腰間的手似乎收緊了一些。 在經過令夏棉幾乎窒息的漫長片刻后,這雙手輕輕松松將他托出水面,穩穩放回了岸上。 他雙臂撐在岸邊,在水流的嘩啦作響中,他異乎尋常的高大身軀一點點從水面下浮上來,肩膀、胸膛、腰腹……夏棉發怔的視線陡然別開了,他擼了一把濕漉漉的發,從濕滑的地上翻身坐起。 “送你。” 夏棉背影一頓。他沒說什么,離開了。他走得很急,像是逃,但剛才滾下來的時候腿磕傷了,在水里不明顯,一走,鉆心的疼就從各個關節冒出來,疼得人直倒抽冷氣,他悶著頭跟在人流之后,絲毫不敢停頓。 衣冠楚楚的人們經過一場不體面后,紛紛乘車離開了。 林岑朗的勞斯萊斯在原地安安靜靜地停著,司機在溫暖的車廂里昏昏欲睡,還在等著兩人乘興歸來。 夏棉夾在人流之中,一個人孤零零地往外走,結伴的人群從他身旁一對又一對地鉆進溫暖的車廂,車流疾行,從他身邊穿梭而過時帶起一陣又一陣冷風。他于車流中抱緊了雙臂,單薄的身體佝僂起來,濕發滴著水往下淌,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深夜的寒風吹著,冰冷的潮氣往骨頭縫里鉆,他無法控制地輕輕打著冷顫。 每一次,都是這么狼狽的樣子。 一次甚過一次難堪。 想見的時候見不到,不想見的時候怎么避也避不開。 怎么可能不討厭。他討厭得想讓他滾。 更想消失得是自己。 車燈一瞬又一瞬照亮他蒼白濡濕的面頰,他的眼睛發著紅,看上去是那么無助。 夏棉咬緊了打顫的牙關。 “你怎么弄成這樣了?”郁時雯扶著桌子,定了定發花的眼睛,看到去而復返的俞驍。 “……幫個忙。”他遞給她一支抑制劑。 一輛車又一輛車消失在夜色中,燈火輝煌的城堡漸漸歸于寂寞。 用雙腿去丈量才能確切地感知到這條筆直開闊的路究竟有多長,夏棉不知道警局在哪兒,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多久,夜風很冷,他像是泡在冰水里,心在因為低溫不由自主地加速、戰栗,腦仁被凍得又疼又僵,甚至沒辦法思考。 燈光越來越微茫了,他拖著幾乎凍僵的腿踽踽獨行,像是往夜色最深處而去。 兩道遠光燈從背后照過來,投出一片明亮的光區,夏棉的身影在那片光中,被拉得很長。 兩聲喇叭劃破了安寂,一輛黑色賓利經過他的時候降低了車速,又按了兩聲喇叭。 夏棉沒抬起頭來,下意識往一旁避了避。 “夏眠!” 清亮的女聲,還有些發軟。 夏棉輕輕一顫,慢慢回過頭去。 后車廂一側的黑色玻璃慢慢被搖了下來,露出張精致秀美的面龐,臉上的紅暈還未淡去,“真的是你!” 夏棉緩緩停下了。 車子也跟隨著他慢慢停下。 “是我,郁時雯,上次我們見過的!”她上下打量了夏棉兩眼,又左右看了看,“你怎么渾身濕透了?岑朗呢?司機不在么?” 她半個頭探出窗外,晚風吹動她光潔柔軟的長長卷發,夏棉聞到一種屬于女孩子的干凈又好聞的香氣。 夏棉的腳趾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緊了,他的襪子和鞋都濕透了,腳完全泡在冰涼的水里,濕冷黏膩,難受得人甚至感到反胃。 他垂下眼簾,發直的視線盯著自己的腳尖,渾身輕顫,“我沒事。” 郁時雯打開了車門,車里干燥的暖風撲面而來,她下了車,車內外溫差太大,穿著單薄的她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雙臂,“上車吧,我送你。”她親自為夏棉打開了車門。 后車廂空空的,夏棉下意識往副駕駛看了一眼,然而隔著一道不透明玻璃窗,什么也看不到。 “謝謝,但是不用了。” “嘖”,郁時雯直接拽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車里推,“凍死我了,快點的,好歹我和岑朗也算是朋友,怎么可能把你扔在這?” 車內的暖氣包裹了全身,車門嘭地關上了,夏棉愣神的中間,車子已經重新發動了。 “太冷了”,郁時雯往掌心呵了口熱氣,回頭系上了安全帶,“寶兒,咱把安全帶也系上。” 夏棉一時沒反應過來,居然乖乖扣上了。 等他回過神來,郁時雯笑吟吟地看著他,手上托著幾張面巾紙,“頭發擦一擦吧,容易感冒。” 從夏棉的視角看過去,能看到副駕駛上一點點側影,并沒有回頭看過來,也沒有開口和他說話。 “謝謝。”他接過那幾張紙,聞到一抹與她身上同樣的淡淡的好聞的香氣。 是個善良細心的女孩子。 濕透了的衣服在不斷往外淌水,深色的水漬漸漸在干凈柔軟的真皮沙發上蔓延開一灘,順著邊緣流到地毯上去,在腳邊濡濕了一片。 夏棉蒼白到發青的臉漸漸紅了,像被火燒。 或許是凍久了回到溫暖的地方之后正常的生理反應,也或許還有別的原因。 他盯著腳邊深色的一片水跡,慢慢地擦拭著濕漉漉的發,被發膠梳上去的額發散下來,凌亂地垂在眼前隨著動作微微晃動,擋住了他眼眸中的神色。 “我先送你去醫院?” 夏棉慢慢拿下已經濕透的紙巾,通過發隙去看郁時雯,她的視線落在他腫起來一大塊還在慢慢往外滲血的額角。 他握著紙巾的手無意識攥緊了,骨節發白。 “或是直接送你回家?”郁時雯觀察著他的神色,試探道。 “……我想去這附近的警局。” 他的聲音很低,郁時雯沒聽清楚,她微微湊近了正想問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俞驍忽然開口了:“省內出警還是跨省,省級、市級還是縣級公安?” 夏棉下意識抬起眼來,視線在車前的鏡中與俞驍漆黑的眼眸正正相撞,他略顯生硬地撇開了視線。 “……不清楚。” “……這附近三家派出所,出了這片,就是毗梓縣公安局,靠近元市公安。” 夏棉很想一家一家找,但以他今天的位置,實在不適合提出這么多要求。 車內安靜了一會兒,俞驍問道:“手機打不開了?” 夏棉摸遍了身上身下,恍然想起來什么,輕輕搖了搖頭。他咬緊了唇內的軟rou,臉漲得通紅。他忘記帶了,早上林岑朗拉著他出門,他精神懨懨并不想動,差點被林岑朗一件一件剝下衣服親自換上,應當是那個時候心煩意亂給落下了。 郁時雯的視線悄悄在他們之間來回打轉,她主動將自己的手機遞到夏棉眼前,“借你。” “……謝謝。”夏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電話鈴從響起一直到熄滅,反復四五次都無人接聽。 夏棉望著窗外,按下江雪墨的號碼,他看著車窗中自己的倒影與一輛疾行的救護車擦肩而過,耳邊的鈴聲再一次被提示無人接聽的冰冷女聲取代了。 “這輛救護車?”郁時雯古怪地透過車窗往后看了一眼,“這個方向過去只有陳家,誰出事了?” “先生,再過一千米我們就上高速了,是去毗梓縣,還是開往星城?”又一個提示牌經過,司機適時提醒道。 “我能問問,你要去警局找的人,不會是岑朗吧?”郁時雯收回視線,問道。 夏棉將手機還回去,搖了搖頭。 “我還說呢,他怎么會把你——”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頭看向早已消失在夜色中的救護車,又看向夏棉,“他發病了?” “……” “你朋友星城人?什么原因被帶走的?”俞驍打斷了她。 “他是蕓城人,原因……有人指控他吸毒”,夏棉下意識補充道,“他是被誣陷的。” 分岔路口映入眼簾,俞驍漆黑的眼眸望著高速路,“去星城市內。” 夏棉猛地抬起了頭。 俞驍沒有解釋。他只是望著窗外,眉心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來,像是無意識地在為什么感到心煩意亂。 “太晚了”,郁時雯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待會兒回去了我再找人幫你找找,今晚一般都是在審訊,見不到人的,我先送你回家,在城北的別墅還是他常住的中央公園那里?” 夏棉抿起了唇。 他身無分文,無處可歸。 時隔四年,他仿佛又回到了原來那個困窘潦倒的樣子。 不,還要更不堪。 “不然,你先來我家暫住一晚?這條路離我家最近,你得趕緊換身干衣服,等明天一大早我叫人送你回去。” 夏棉更抗拒了。 濕冷的水汽被車內暖熱的風烘著,水分一點點蒸發,潮濕的衣物死死地黏在身上,讓人感到難以喘息。 “……把我送到星城警局門口就好。” 要先找到談云燁,也要聯系上江雪墨。 其他的,他真的已經不想去管了。 車速很快,一個小時左右從高速上了環路,昏黃的路燈一盞一盞滑過,時不時照亮各懷心事的三人沉默的側臉。 大院門口值班的哨兵看清來人后,敬禮后放行了。 車前慘白的大燈照在寬闊的路面上,宛若覆了一層白霜,穿過一棟一棟單元樓和聯排別墅,最終在東南角上的一幢別墅前停下了。 “先生,夫人,已經到了。”司機出聲道。 夏棉空洞的眼眸慢慢聚焦,待看清楚地方之后,錯愕地愣住了。 “不好意思”,俞驍解開安全帶,淡淡的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很晚了,警局太遠,不順路。” “可我——”夏棉下意識看向身側的郁時雯。 郁時雯掩唇打了個呵欠,“是啊,疲勞駕駛很危險的,司機也要休息了,你就先在他ji——我們家湊合一晚,待會兒我們給警局打個電話幫你問問,明天一早就送你過去。” 她嗖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催促錯愕又滿心抗拒的夏棉,“快點呀。” 夜風灌進來,很涼很涼,夏棉再一次感到蒼白的無可奈何和無助。 他慢吞吞地跟在兩人后面進了室內。 “這房子是我們結婚之后他們部隊剛給他分配的,我倆不常住,沒阿姨住家,有什么需要的你直接和他或者和我說就行。”郁時雯一邊親自給他找出拖鞋,一邊說。 或許是自小家教良好,她沒什么架子,溫柔大方,親和寬厚,儼然是很優秀的女主人。 夏棉垂著眼簾默默道了謝。 “你幫他找間客房吧”,郁時雯用胳膊肘戳了戳俞驍,“再給他找身干衣服,我有點困了,先上樓卸妝洗漱去了。” 他回過身去,夏棉局促地盯著腳尖,俞驍看了他一眼,“跟我來吧。” 房間整潔寬敞,家具裝飾都很簡約,比仞城那座宅子要大上許多,現代氣息也更濃厚,只是給人的感覺有些冷清。 夏棉垂下眼簾,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應當是穿著濕衣服的錯覺。 會越來越熱鬧的,會慢慢有住家的阿姨,一間裝滿玩具的兒童房,他們會健健康康地長大,在這里追逐打鬧,將自己的玩具和零食扔得到處都是,在阿姨和母親的追逐中,嘻嘻哈哈地灑滿銀鈴般的歡聲笑語,然而一看到神情冷峻的父親,他們會馬上收斂,乖覺地站好,俞驍,俞驍會—— 夏棉一頭撞在了俞驍寬闊堅硬的后背上。 他站直后,猛地后退了半步。 俞驍緩緩回過身來,垂下幽暗黢黑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房間門被推開了,他半個手掌壓在門口的開關上,強光一瞬點亮了漆黑的房間,夏棉微微瞇起了眼。 俞驍將他帶到浴室前推開了門,“淋浴浴缸都可以用,洗漱用品在洗臉池上的柜子里,毛巾和浴巾在抽屜里,洗衣機和烘干機隨便用,干衣服等會兒我幫你找了拿過來。” 夏棉輕輕點了點頭。 “還需要別的什么么?”他問。 夏棉搖頭。 氣氛一時沉默,夏棉感覺到兩道目光幽幽地落在自己的發頂,他盯著地面,視野里,俞驍的腳尖一轉,終于慢慢離開了。 等房門咔噠一聲輕輕關上,夏棉長長舒了口氣。 暖熱的水流澆下來,凍僵的身體一寸一寸漸漸恢復知覺。他今天從車上摔下來,又從斜坡上一路滾落下去,瓷白的身上落下許多烏青,膝蓋和手肘上尤為觸目驚心,鉆心的痛感隨著恢復的知覺一同來襲。 他垂下頭,指尖跟隨視線一同輕顫著落在小腹上,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與周圍的嫩rou相比,凹凸不平,觸感鮮明。 水流順著他烏黑的發滾落,淌過他濕漉漉的眼睫和瘦削的面頰,看不出什么神色。 他彎曲的脖頸上,一截骨節明顯地屈起,像是很容易被折斷。 浴室的門被輕輕叩響了。 夏棉的手緩緩垂落下去,他的視線抬起來。 “衣服我給你放在門口這邊的置物臺上了。”隔著嘩啦嘩啦的水流聲和一道門板,他聽見俞驍低沉朦朧的聲音。 夏棉嗯了一聲,聲音卻低啞得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他將濕發胡亂吹了兩下,一瘸一拐出了浴室,暖熱干燥的氣流徐徐撲灑到身上,本來做好發抖的準備的夏棉僵硬的身體慢慢放松了,他看了一眼墻上的空調觸控板,俞驍出去的時候把空調給他打開了。 衣物應當都是俞驍的,全都大得離譜,睡衣穿上像睡裙,襯衣式寬松的領口順著肩膀往一側滑,露出來大半個雪白的肩頭。內褲和睡褲就更不用說了,不用手揪著就會直接掉下去,褲腿還在腳踝處堆積了長長的一截。 房門又被敲響了。 “等一下。” 夏棉揪緊了褲腰,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擰開了門把手。 “請問什么事?” 俞驍垂眼看著他,一時沒有說話。 夏棉順著他的視線低頭往自己身上看,睡衣領口松松垮垮地滑下去一段,露出來半個白得晃眼的胸口和一側嫣紅的乳rou。 他的臉唰地就紅了。猛地松開了門把手,胡亂攏緊了衣襟。垂著腦袋,不敢抬頭。 “我來送藥箱。”俞驍垂在一旁的手拎著個小箱子慢慢提起來,晃了晃。他看了看夏棉的兩只手,“我幫你送進去?” 夏棉難堪得說不出話,腮幫子咬得死緊。他慢吞吞地側過身,為俞驍讓開一條路。 他拎著藥箱徑自往里走,放到床頭柜上之后打開了,一只一只取出藥瓶,“酒精,紫藥水,紅花油,還有跌打腫痛膏。”他直起身來,看向夏棉,“需要幫忙處理么?” 夏棉雙手揪著衣褲,飛快地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 俞驍盯著他,又不說話了。 夏棉很怵他這個樣子,就好像別有什么深長意味,令人頭皮發毛。 “我——” “我有事要問你。” 半晌,俞驍突然開口,打斷了夏棉的逐客令。 “什么事?” 俞驍示意他在床邊坐下,自己去沙發那邊,背對著他坐下了。“你處理傷口,邊處理邊說。” 夏棉猶猶豫豫地坐下去,挺起了一截袖子,邊用酒精擦拭手肘,邊等他開口。 “去年的6月1日之前,你一直住在我在仞城的莊子里——” 夏棉的手重重一抖,沾滿了酒精的棉簽一下戳在蹭破皮的嫩rou上,刺痛如針扎,他不禁倒吸了口涼氣,猛地抬起眼來。 “——我們,是情侶關系?” 毫不夸張地說,一身冷汗唰地就從身上冒出來了,他的嘴巴微微張著,滿眼錯愕。 不是說都不記得了么? 還是他回去過?他沒有原因突然回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夏棉收回視線,努力控制著聲線。 沒有用的。 不管記起還是記不起,他們都回不去了,他自己也不想回去了。 他很累了。 況且,那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不應該受到傷害。 “那里變得和我印象中很不一樣,開滿了花,姚叔他們說是你種的。” “……” “衣櫥里還有很多衣物,大小恰好像是,你能穿的。” “……” “臥室的書桌上,放著一缸金魚,我是不會養這些東西的,姚叔說是我送你的。” “……” “我的書房里,收藏了很多你的照片。” “……” “仞城的市醫院,有你和我的就診記錄,佘阿姨說那次你救了我。” “……” “那座莊子,雖然我極少去,卻是我母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我應該不會隨便讓什么人住在那。” “……” “所以,我在想,你為什么要裝作不認識我,夏棉?” 記憶停留在四年之前的24歲的俞驍,像個旁觀者似的,一件一件說著28歲的俞驍做過的事情,對那些心思與情愫,沒有沉默與遮掩。 他親自說出了那些曾經深藏的、不為人知的深夜心事。 夏棉忽然難受極了。 俞驍沒有這些記憶,即便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就像聽一本以他自己為主角的故事,看一場以他為主角的電影,名字雖然是他的,他卻無法感同身受。 喜歡他的,是有這段記憶的,28歲的俞驍。 “……那段記憶對我來說,很不堪”,夏棉垂著眼眸,潮濕的額發垂下來,在他面前掩下一片濃厚的陰翳,他的耳道里像是洗澡時不小心灌進了水,聽見自己的聲音朦朧而遙遠,“你結婚了,我也有喜歡的人,我們各自還是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做回陌生人對彼此都好。”他抓緊了床單,青筋在單薄的皮膚上暴起來,手心濡濕了一片,“我明早想去警局打聽我朋友的事,想早點睡了。” 房間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俞驍背對著他,寬闊的脊背筆直挺拔,他的眼眸落在漆黑的電視屏幕上,里面映著一抹單薄的側影,像是他腦海深處被深深封印的某個映像。模糊,又惹人在意。 片刻后,他終于起身離開了。 等他離開后很久,夏棉都一動不動地保持原樣地坐在那里,像座雕塑。 他的瞳孔很黑很黑,落在不知什么地方,郁郁的,半分亮也沒有。 不堪的,不是記憶。 是他自己。 扣扣扣—— “進。” “你在忙啊?”郁時雯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俞驍從電腦屏后抬起頭來,“什么事?” “我就想問問林岑朗怎么了,我今天晚上迷迷糊糊地,好像聽見幾聲槍響,是你開的?” “他沒事,可能只是遺傳病發作。”俞驍避重就輕道。 郁時雯輕輕點點頭,神情流露出幾縷難掩的真實的遺憾,“噢。” “就這些?” “明天我去送他吧,現在你不便和他接觸過多,岑鶴是個很多疑的人,但凡察覺到你有想起來的跡象,防備會更重的。” “我有數。” 郁時雯走之前看了他一眼,輕輕闔上了房門。 沙發椅咯吱一聲,俞驍身體向后,仰靠在了沙發椅背上,他的眼眸闔起來,脖頸抻得很直,下頜線深邃清晰,喉結在頸部拱起一座小山峰。 他眼前的電腦屏幕上,是三封加密郵件。 “……遭到ZB鎮壓,志愿軍和難民營被收剿三千余人……” “第十一任家主繼任契約書:一切以家族之集體利益為最高原則,保守家族機密,繼承家主意志,代表家族行事,維護家族團結……” “……星際駐月國大使遭到劫持,河軍進駐月國,烏、塔、月、河、星局勢一觸即發……” 半晌,他抬手緩緩拉開了右側的抽屜。 這是一本,年代已久,書紙都已經泛黃,作者就是他正式進入軍校以后上這門課的老師。他慢慢翻開了扉頁,上面用深藍色的鋼筆在正中間寫著幾個字,筆力虬勁,筆鋒暗含鋒芒,是他的老師給歷任的學生都會題的同一句話——烽火無佳人。 那是他進入軍校后上的第一課,講的不是軍事理論,不是軍史兵器,而是愛情。 時隔很多年,仍然能想起講臺上的老師話音一落,班上風華正茂的同學們哄堂大笑的場景。 他那時無論上什么課都很認真,唯有這節課,雖然沒表現出什么不同,卻是有些不在意的。 他的青春期,不像其他Alpha一樣,會對這些浮想聯翩。他能想起的,只有孤獨地長眠于星城最北的苦寒之地的岑顯,從不曾謀面的岑顯,不像其他人的母親一樣送他上過一次學叮囑過他一次的岑顯。 老師沒拿那些名人的故事舉例,講的是他自己年輕時候的事。 故事怎么樣,他沒仔細聽,大致是和他青梅竹馬一起讀軍校一起入伍的發小,在執行一次除暴行動時,為了掩護他的身份自爆了,最后任務成功,他收到的是一雙被生生挖出來的血淋淋的眼睛。 他說他的發小長得普通,最漂亮的是那雙眼睛。 他說他們曖昧了一輩子,在生離死別之前,他最終沒等到他的承諾和表白。 他說他們曾無數次開玩笑似的半真半假地試探對方,如果有一天要在國家和對方之間選,他們會怎么選。 他們從沒想過這個玩笑會殘忍地在他們身上應驗,也許是念了太多太多遍。 那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他選了國家,但當時他說的是對方。 對方選了他,但當時他選的是國家。 “‘烽火無家人’還是‘烽火無佳人’,或許只有他清楚,因為這是他生前說完他會選國家后,總會笑著和我重復的話”,老師望著他們,目光悠遠,“但一場連綿烽火,我失去了我的家人,也失去了我的佳人。” “今后你們會學習無數最先進的理論和武器,等你們正式步入軍伍生涯,會面臨無數重要的抉擇,攸關無數人的生命,其中會包括你的親人、朋友、戰友、愛人。最難的,無非是在國家與所愛的人之間做選擇,你會發現,再先進的理論和武器都派不上用場,國家不能背叛,永遠會被辜負的,只有親愛的人。” “一個特殊的人在你心中的分量或許會敵過千人萬人,我希望你們不會遇到這樣的困境,但如果那一刻真的來臨,請記得,覆巢無完卵,烽火無佳人。” 烽火無佳人。 是哪年哪月哪一場烽火,讓他的佳人也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