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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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安遠一口茶水嗆住了,咳得驚天動地,好半天才安靜下來。 他半天說不上一句話,內(nèi)心風(fēng)起云涌,難以置信。 “可是,你們不是才、才交往不到兩年么?”姚安遠艱難開口。 岑顯握著茶盞在酸棗木臺上轉(zhuǎn)了一會兒,她的眼簾下垂,濃密頎長的睫毛遮蓋了眼眸中的神色。 姚安遠知道她很想吸煙,可她沒有。 過了一會兒,她才重新掀起眼簾,以一種平靜的神色和語調(diào)說:“我愛的人訂婚了,一個月后便是他們的婚禮。” 姚安遠晃了一會兒神。 他其實,一直知道岑顯看似浪蕩輕佻的心里深埋著一個人,但是岑顯從未對他提起過,他也從沒有問過。 從這些年岑顯的經(jīng)歷來看,那應(yīng)當(dāng)是令她很傷情的一段經(jīng)歷,她不愿提起,不愿回想,也不愿淡忘。 自虐般的固守著。 所以岑顯和他說,她愛的人要結(jié)婚的時候,他下意識地便知道那不是俞驃。 所以岑顯和她說,她也要結(jié)婚的時候,他才感到驚訝萬分。 “你不要因為失戀難過就和一個你不愛的人結(jié)婚”,姚安遠震驚過后說,“對你對他都不公平?!?/br> 岑顯淡淡地笑了笑,“你居然還會向著他說話?!?/br> “我只是不想讓你在這個問題上感情用事?!彼鸬?,“你知道雖然你總是看起來游刃有余,冷靜理智,但是實際上你總是做些沖動不顧后果的事情嗎?都是這副皮囊讓人產(chǎn)生了假象,你該感謝你爸媽。” 岑顯哈哈笑了一會兒,說:“我懷孕了?!?/br> 姚安遠覺得自己今天的下巴非得脫臼,他抓狂道:“你他媽還有什么爆炸新聞給老子一次性說完,別跟擠牙膏似的!” 岑顯搖了搖頭,“就這些?!?/br> 安靜過后,姚安遠問她:“你總該不會是因為這個想和他結(jié)婚吧?” 岑顯總是漫不經(jīng)心成熟睿智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迷茫,她輕搖著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br> “你告訴他了嗎?” 岑顯繼續(xù)搖頭,“還沒有?!?/br> 姚安遠嘆了口氣,語重心長:“聽我的,你還是放棄這個孩子吧……就算你醫(yī)術(shù)高超,但哪怕是千分之一,都是不能忽略的風(fēng)險,況且,你也不能給自己接生。孩子,你們以后想要的話,領(lǐng)養(yǎng)、代孕都可以,不要拿自己的身體玩命,他知道了也不會同意?!?/br> “我不知道,安遠”,岑顯輕聲道,“我這些日子過得很混亂,很多事情來得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察覺到自己懷孕的時候,也很震驚,我是個Alpha,先不說心理上能不能接受,我此前是想都沒想過這件事的……” “我還沒來得及消化,便得知她訂婚了,不久就要結(jié)婚……我就更混亂了,我愛她的日子有多久我自己都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得知這個消息以后,比難受更多的是慌亂……我知道有一天她會結(jié)婚,但是沒想到那一天來得這么快……” 岑顯說著,她看著窗外,手指在茶杯上收得很緊,姚安遠是第一次見她這么迷茫無措的時候,像個在重重森林中迷路的孩子,困頓、失意,還有些脆弱。 “她不愛那個人”,岑顯眼眸中浮現(xiàn)一絲痛苦,“我知道我們這樣的家庭談?wù)撨@些就像個笑話,可我……可我希望她幸福。” 姚安遠又叫了壺?zé)岵?,給她把那杯冷掉的換掉,“你希望她幸福,你呢?要沖動地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嗎?” 岑顯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她抬手,修長的五指輕輕覆在自己的腹部,面部線條看起來前所未有的柔和,“我想生下這個孩子……” “我還沒有愛上他,但是我喜歡他……” “如果能擁有一條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生命,我愿意,和我共育這條生命的,是他……” “更多的,我還不清楚,但是,我愿意的……” 姚安遠看著她,沒有再說話了。 岑顯的神情有種恍惚縹緲的希冀,柔和而有溫度。 姚安遠便知道,她是準(zhǔn)備為了這點喜歡,漸漸放下那個人,走向俞驃了。 曾經(jīng)的求而不得令岑顯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在黑暗的大霧中迷失、彷徨、徘徊不去,她甚至已經(jīng)沒了前進的欲望。 但現(xiàn)在,她和他說,她想走出去了,哪怕只是點念想,姚安遠都做不到將它掐滅。 岑顯和俞驃的婚禮,很低調(diào),低調(diào)得甚至有些寒酸。 岑家沒有一個人來,俞驃的家人倒是來了一些,但他們很冷淡,看不出一點欣慰或喜悅。 姚安遠摻著岑顯走過長長的紅毯,在神圣莊嚴(yán)的音樂中將她的手交給俞驃。 他以前看別人家的孩子出嫁,父母都會抱頭痛哭,輪到他做這件事時,他終于感受到了那種復(fù)雜酸澀的滋味,縱然他不是岑顯的父親。 岑顯抱了他一下,姚安遠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他氣憤俞驃沒有征求到岑家的同意,氣憤他讓天之嬌女的岑顯一生一次的婚禮就這么冷清寒酸,氣憤俞驃家人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氣憤俞驃配不上這樣好的岑顯…… 可他望著陽光下岑顯揚起的明媚到耀眼的笑容,還算有些安慰:至少岑顯覺得是幸福的。 然而,這僅有的愿景終究是在腥臭的現(xiàn)實中齷齪地終結(jié)了。 岑顯婚后住在玫瑰莊園,她知道姚安遠無處可去,便讓他以管家的身份留了下來。 俞驃的任務(wù)很緊張,甚至連婚假都只有三天,兩人連蜜月都沒過,俞驃便匆匆回到部隊上去了。 但至少,他們大約是有過一段極短暫但美好的婚后生活的,姚安遠偶爾會聽到岑顯坐在花園里接電話,用一種很溫柔耐心的語調(diào),手里擺弄著一兩只玫瑰,說到什么會笑一會兒,柔軟又明艷。 但她仍舊沒有將自己懷孕的事情告訴俞驃,姚安遠問起時,岑顯埋著頭在那個厚厚的本子上奮筆疾書:等什么時候,給他個驚喜吧。 姚安遠心道:怕他媽的不是驚嚇。 岑顯孕后愛上了下廚,然而她在這方面是真的半點天賦也沒有,做出來的東西比姚安遠做得還要一言難盡。 “這可怎么辦?”岑顯苦惱道。 “你費勁巴拉整這些幺蛾子干嘛?”姚安遠看著她端出來的又一鍋不明物體,往椅子邊坐了坐,隨時準(zhǔn)備逃跑。 “我看別人家的孩子生病了,母親都會給他們煲湯的。”岑顯說。 姚安遠把那句“你別給他煲湯給他治病不好么”咽了下去。岑顯渴望做一個尋常的母親,也渴望給予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尋常母親的溫柔。 他隱約知道,岑顯從小到大的生長環(huán)境是高壓而嚴(yán)酷的,她茫然地朝前走的時候,俞驃不能常伴左右,于是她幾乎將這個孩子當(dāng)成了全部,要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全部的精力和呵護。 她沒再抽過煙,也極少熬夜,停掉了那些他見她常年偷偷服用的藥物,她試著成為一個好母親。 俞驃回來得很突然。 他進門的時候,岑顯還在廚房搗鼓,聽到動靜就出去了,沉穩(wěn)的腳步有些急忙。 “你的任務(wù)結(jié)束了?”岑顯笑著去接他手上的東西,“這什么?” 俞驃避開了,他垂眼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岑顯的笑容淡下去,姚安遠有眼色地退下去了,走之前終究是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有話好好說。” 剛出門,便隱約聽見俞驃的質(zhì)問:“這是你的書?” 姚安遠至今仍然不知道他們在里面爭吵了些什么,只能隔著門板聽見朦朧但激烈的聲調(diào),怒火滔天。 岑顯摔門出來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面頰上鮮少地掛著尚未干涸的殘淚。這是他第一次見岑顯哭。 俞驃沒有追出來。 她情緒激動還懷著身孕,姚安遠擔(dān)心她出什么事,來不及回去質(zhì)問俞驃便匆匆追上岑顯離開了。 姚安遠那時看過那些書,都是一些宗教經(jīng)典,晦澀難懂,他不知道岑顯還有這樣的興趣。 他隨意翻了翻,紙質(zhì)泛黃,邊角缺損,像是年代久遠,被人反復(fù)看過很多遍。 從里邊掉出了一朵花——白色的,花苞極大,他認(rèn)不出這是什么花,已經(jīng)被做成了書簽,像是也很久了。 他在那一頁停下,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旁邊的頁邊中,某段文字旁邊用紅筆畫了個小小的“×”。 “——對于那些認(rèn)為追求刺激和興奮的人,如果克制那樣越軌的情緒,過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取悅于真主,享有真主的恩賜,生活在安寧與平靜的幸福中,我們何樂而不為呢? ” 那時,他不懂這段文字究竟有什么特殊。 也不懂為什么這竟至于俞驃大發(fā)雷霆,至于岑顯負氣痛哭。 岑顯久違地回到了岑家,她趴在母親的膝頭,問她的母親,父親有沒有做過什么事,讓她傷心得想過離婚。 “這就數(shù)不清啦”,她母親撫著她的頭發(fā),“我生你的時候難產(chǎn),但你爸當(dāng)時手上有個很重要的項目回不來……” “Omega生產(chǎn)本來就需要伴侶在身邊,有信息素安撫才不容易緊張,但他回不來,我能怎么辦呢,只能咬牙把你生下來……” “你好不容易落地了,產(chǎn)后第十二個小時,我忽然血崩了,昏迷過去五天,血輸了3000毫升,醒來的時候,你父親仍舊不在,還和一個當(dāng)時紅極一時的明星鬧出了緋聞……” “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過問,也沒有提過那時的事,但我那個時候,真是恨死你父親了……” “可我們這種家庭,離婚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更何況,你又降生了,我舍不得你從小便沒有父親,被標(biāo)記過的Omega是很難重新找到伴侶的……” “婚姻是很難堅持和維系的,很多人中途迷失,婚姻成了徒有其表的空架子,貌合神離……堅持到最后的,其中的艱辛和忍耐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阿顯,不管做得好不好,我盡力在給你們樹立榜樣了……” 過了一會兒,岑顯忽然說,“他動了!” 岑顯負氣出走的那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胎動。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他在我的肚子里像金魚似的吐泡泡,我瞬間感覺,和他心靈相通了,仿佛他就是我。 岑顯在日記中寫到。 岑顯是個很少情緒大起大落的人,她常年噙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真正的愉悅很難分辨。但那天姚安遠鮮少地感受到了她的激動,她甚至沒留在家里吃晚飯,便匆匆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她捉著姚安遠的手,“你感覺到了嗎?他在動……” 岑顯的眼角泛著濕意,竟有些哽咽。 姚安遠將她抱進懷里,像安慰小姑娘一樣輕拍著她的脊背,他不知道是不是孕期孕婦因為激素都容易情緒激動,他只知道岑顯一定會非常非常愛這個孩子,比任何人都愛。 天下起了大雨,路上還堵了車,長龍一眼望不到頭。 岑顯哭過之后,就變得異常安靜了,她靠在車窗上,無意識地搓手。 她在緊張,又很急切,姚安遠知道。 “你們今天為什么吵架?”姚安遠終究是忍不住問道。 過了一會兒,岑顯搖了搖頭,“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低頭用無比輕柔的力度摩挲著自己的腹部,“我想和他說清楚,我的想法,我喜歡他,想和他共度一生的想法不是假的……” “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把那瓶可能能治愈我的暴走癥的試劑當(dāng)做我的希望,我想,如果我能成功研發(fā)出那樣的藥品,那我便能做到任何事情,我便能放下她,便能獲得重生……” “我作為醫(yī)生,從不覺得孕育生命這件事有什么神奇的,直到我自己孕育著一條嶄新的、未知的生命,他擁有從我這里得來的基因、血液、脈搏……好像我自己,也獲得新生了。” 她定定地看著姚安遠,目光堅定又溫柔,“我想,是因為對方是俞驃,我才這么開心的……” “我已經(jīng)不想再念過往了,人生很短,我想和他風(fēng)雨無阻地一直走下去?!?/br> 岑顯嘴邊噙著幸福的笑。 她同所有Alpha一樣,一旦認(rèn)定什么,是果敢而熱烈的,不猶豫不貽誤,敢愛敢恨,瀟灑利落。 姚安遠笑了笑,不由自主也為岑顯激動緊張起來。 他們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晚了,暴雨滂沱,姚安遠幫岑顯舉著傘,濺起的雨水打濕了他們的鞋子和褲腿,但岑顯步履匆匆,她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俞驃,想告訴他這個消息,姚安遠幾乎追不上她。 但走著走著,岑顯的步子忽然停了,她抬起頭來,望向二樓臥室的方向,方才臉上的喜悅褪去,茫然過后,變得慘淡至極。 “怎么不走了?”姚安遠停下來,順著她的視線疑惑地望去。 房間的金色刺繡窗簾遮著,燈也暗著,姚安遠不知道岑顯在看什么,但漸漸地,他也察覺到一絲異常。 隱在玫瑰馥郁的香氣中,一絲隱隱約約的guntang、色情的信息素。 他作為Beta是辨不分明的,看岑顯的表情,便知道臥室里除了俞驃,一定還有其他人。 姚安遠震驚之后勃然大怒,往房間去的時候,岑顯一把拉住了他。 雨很大,雨傘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岑顯渾身濕透了,她像個木樁子似的站在原地,死死地盯著一個方向,嘴唇抿著,毫無血色。 濕發(fā)貼在她的臉上,水珠蜿蜒而下,她的雙目血紅,臉卻蒼白如紙,姚安遠不知道她是否哭了。 他只知道,風(fēng)雨大作的夜里,岑顯直挺挺地在雨中望著一個方向站了一晚上, 他只知道,岑顯好不容易燃起的對愛情和未來的憧憬,以一種不堪的方式徹底碎在了一個雨夜里了。 他后來知道,是一個她曾深深愛過的人和一個她準(zhǔn)備奔赴的愛人,齊齊給了她這致命的一刀。 天色漸白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岑顯終于動了動,她的嘴唇凍得青紫,在南極凍傷的腿淋了一夜的雨,一轉(zhuǎn)身,直挺挺地往地上撲。 姚安遠嚇得臉色煞白,猛地扶住人,卻被她異常冰冷的體溫激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岑顯在醫(yī)院醒過來之后,便跟姚安遠一起去了出嫁時她母親送的那座小莊子上住著。 對那天的事,她閉口不提,也不探究或過問,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憤怒或者歇斯底里的樣子。 她只是比以往安靜得多了,她臉上甚至沒有了常年的那種似有若無的慵懶笑意,面無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這種平靜讓姚安遠覺得惶恐不安,“心如死灰”“萬念俱滅”這幾個字經(jīng)常在他腦海盤桓不散。岑顯以前從未如此,他除了手忙腳亂、心里著急上火,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俞驃打來過幾次電話,但岑顯不接,也不讓他接。 俞驃也來找過,但岑顯閉門不見。 逼急了,俞驃一腳將門踹倒,破門而入,姚安遠抱著他的腰往后拖拽,被他一腳踹在走廊的墻上,半天眼前發(fā)著黑喘不過氣來。 “和我回家。”俞驃去拽岑顯的腕子,硬邦邦的語氣像是在強忍著火氣:“怎么吵個架生起氣來沒完沒了。” 姚安遠聽見就火了,他簡直想破口大罵這個不要臉的混蛋玩意,但他疼得直倒抽冷氣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們離婚吧?!彼犚娽@說,語調(diào)很平靜。 房間里一時安靜得可怕。 半晌,他聽見俞驃略顯沙啞干澀的嗓音:“別和我鬧了行不行,你當(dāng)結(jié)婚是過家家,想結(jié)就結(jié)想離就離?!?/br> “我是認(rèn)真的”,岑顯的聲音疏離、平靜又冷漠,像是理智得毫無波瀾:“你也知道了,我不喜歡你,我愛著一個永遠得不到的人,和你結(jié)婚只是因為她結(jié)婚了,我一時難過的沖動之舉?!?/br> “岑家本來也不同意我們兩個的婚事,既然我不可能和她在一起,那我便不奢求愛情了……聽說郁家的小公子很看得上我,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們雙方父母是早就默認(rèn)了這樁婚事的。” “俞驃,現(xiàn)在的你,是遠遠配不上我的?!?/br> “我后悔了,我們趁著還沒有耽誤太久,及時止損吧。本來我們都是Alpha,靠近了都會生理性惡心,在一起生活更是天方夜譚的事。還好我們的婚禮很低調(diào),沒什么人知道,就此結(jié)束的話,對你我都不會有太惡劣的影響。” 姚安遠都愣住了。 若是不知情,一定會被岑顯這番冷酷無情的言辭氣得眼前發(fā)黑。 好半晌,俞驃低沉干澀的聲音才在房間響起,掩藏著微微不穩(wěn)的顫抖,像是不可置信:“岑顯,我讓你覺得惡心嗎?” 岑顯淡淡地嗯了一聲,像輕飄飄的嘆息。 但姚安遠知道不是這樣的,俞驃當(dāng)然令人惡心,但不是因為他是Alpha。 俞驃猛地掏出了腰間的槍,對著岑顯的眉心,目眥欲裂:“收回去,這次我可以不追究?!?/br> 岑顯不閃不避,定定地看著他,看不出一丁點掩藏和怒意。 姚安遠趔趔趄趄地撲上去,“你他媽瘋——” 砰—— 砰—— 砰—— 接連不斷的槍響,洞穿了幾扇落地窗,玻璃四分五裂,尖碴迸濺,發(fā)出稀里嘩啦的巨響。 姚安遠僵在原地,那一刻,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yù)感向他襲來——這面破鏡,恐怕真的再也難以重圓了。 俞驃從他身邊過去,怒火沖天時的信息素阻隔貼都蓋不住,“你他媽休想?!?/br> 不久之后,樓下傳來車門拍上的巨響和引擎發(fā)動時震耳欲聾的咆哮。 直到他離開之后很久,岑顯都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空洞的雙眼直直地不知盯著什么地方,血絲密布。 其實,岑顯想質(zhì)問的,她想問到忍得幾欲發(fā)作。 她在日記本里寫滿了“你究竟是喜歡她,還是為了報復(fù)我?” “你為什么這么對我?” “為什么騙我?” 滿滿當(dāng)當(dāng),密密麻麻,又被一遍遍地劃去,涂得面目全非。 但她不敢問。 無論是哪種答案,俞驃都是一個太過殘忍至極的人。 岑顯的心從未如此疼過,她不想要俞驃了。 她帶著姚安遠離開了,去了很邊遠的小城,岑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里,還在繼續(xù)救治著病人們。 她的精神很差,腹腔的壓迫感讓她本就極糟糕的睡眠更糟糕,時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一個人坐在院子外邊花架下的藤椅上寫著些東西,或者翻著一本經(jīng)書。 姚安遠有一次在垃圾桶里翻出了一張廢紙團,上面寫滿了給孩子取的名字,“岑離”“岑望”“岑安”“岑泊”“岑寂”…… 然而,在岑顯留下的日記本里,她寫著:俞驍。 岑顯吃得很少,手腳都浮腫起來,時常站著站著就暈過去,再也沒辦法長期站在手術(shù)臺前。姚安遠在她頸后的腺體上摸到了硬塊。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極其不詳?shù)念A(yù)感讓他毛骨悚然。于是不顧岑顯的百般抗拒,生拉硬拽地把她拽到了醫(yī)生面前,各項檢查都做了,但是醫(yī)生也支支吾吾不敢斷言。 岑顯平靜地說:“不用查了,是信息素渴求癥?!?/br> 那是什么病,姚安遠聞所未聞,他上網(wǎng)查過之后,如同掉進了數(shù)九寒天,遍體生寒。 “我求你了,岑顯”,姚安遠抱著她,涕泗橫流,“你別這么狠心絕情,咱們治病……” 岑顯安靜了很久,嘆息道:“你要我怎么回到他身邊,搖尾乞憐呢……” 是的,他該知道,岑顯是個多驕傲的人。 她已經(jīng)愿意雌伏于另一個Alpha身下,卑微至此,又怎愿被欺騙拋棄之后不留最后一絲體面。高傲,至此。 他該知道,岑顯是個多剛烈決絕的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愿意如同一捧火一般呼地燎原過去,醒悟時,被燒過的地方,便是寸草不生的荒原。決絕,至此。 他該知道,岑顯骨子里是個多冷情血腥的Alpha。 繼續(xù)下去,便是死路,但岑顯一意孤行,冷漠無情地迎接自己的死亡,一條路走到黑,在南墻上面無表情地撞得頭破血流。狠厲,至此。 她的病漸漸發(fā)作的越來越頻繁,有時候剛剛捱過暴走癥,緊接著又是渴求癥,時至今日,姚安遠都不知道,那究竟是因為孕期激素波動的影響,還是岑顯的生命進入最后的倒計時發(fā)出的警鐘。 安胎藥簡直是成把地吃。 俞驃一次也沒來看過。 他們躲得是偏,但只要有心,找到他們不是什么大問題。 但俞驃一次也沒出現(xiàn)。 岑顯雖然不說,姚安遠知道她是多想見到俞驃,渴求癥,她在渴求誰? 姚安遠揪心得無法呼吸。 他不知道,這么殘忍的兩個人究竟是如何相愛的。 但是,這段有始無終的愛情,將要奪走岑顯年輕的性命。 九月份,金桂飄香的一天,岑顯被送進了醫(yī)院。 Alpha生育的先例實在太少,難度極高,岑顯躺在病床上,冷汗涔涔,唇色蒼白,她冷靜地指揮醫(yī)生:“剖腹產(chǎn),生殖腔上段縱切,局部麻醉。” “全麻,全麻!”姚安遠著急怒吼咆哮。 “聽我的,局部麻醉,我需要和你們溝通?!贬@痛苦喘息道。 醫(yī)生將他轟了出去。 姚安遠在手術(shù)室外等了三個小時,孩子仍舊沒生產(chǎn)下來,他坐立難安,甚至跪在手術(shù)室門口求岑顯能夠活下來。 直到,一股濃郁得前所未有的柑橘香氣強勢過境,猶如山火爆發(fā),鋪天蓋地。 姚安遠跪在地上,嘴巴大張,猶如被雷劈中了,登時淚如雨下。 醫(yī)生出來和他說了些什么,又離開了,一個接著一個。他想站起來,手腳軟得沒有一點力氣,狗一樣跌跌撞撞地爬進了手術(shù)室。 血,全是血,他這輩子從沒見過這么多血,它們在潔白的被單上洇開大片,在光潔的地板上暈開大片,觸目驚心。 岑顯躺在血泊里,渾身上下被血染得,像是穿了一身火紅的嫁衣。 然而她長睫緊閉,蒼白死寂,不言不語。 姚安遠趔趔趄趄地爬過去,手掌和膝蓋粘滿了黏膩冰涼的血跡,他哭著去夠岑顯的手:“岑顯、岑顯……” “岑顯你別不要我……” “岑顯——!” “岑顯……” “岑顯,我求你,我求你……” “岑顯……”姚安遠跪在她床前一下一下重重磕頭,猩紅的液體不知究竟是誰的,“岑顯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他這輩子只有這么一次如此虔誠地許過愿, 岑顯不求神,她只要別人虔誠鄭重地發(fā)愿、毫無保留地信任,她必竭盡全力。 然而,這個被他奉為神明的人,這次沒有替他實現(xiàn)。 姚安遠渾身顫抖著,他趴伏在一片血污中,嗚嗚咽咽的哭聲像是再也找不到主的信徒。 一枚硬質(zhì)指環(huán)終于從岑顯僵硬的手心里掉落下來,沾滿了她漸漸冷卻的血液。 她走了,拋卻了愛人、玫瑰、莊園、孩子、婚戒、過往……滿身血污地離開了。 岑家人陸續(xù)趕到,岑鶴是第一個。姚安遠叫她滾。 他把岑顯葬在了這個遠離傷心之地的小城,岑家人也沒有反對。 俞驃沒見到她最后一面,他趕到的時候像條失心的瘋狗一樣,姚安遠冷眼看著他假惺惺地發(fā)瘋,俞驃便用槍對著他扣下了扳機,姚安遠的肋骨被打斷了。 孩子也被搶走了。 岑顯在日記的最后寫道: 我好像總是做這樣的事, 察覺愛上她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放下了。 現(xiàn)在,我好像—— 字跡剛好停在這一頁的末尾,未盡的話語,全都轉(zhuǎn)進了新的一頁。 俞驃的心砰砰激烈地跳動著,聲音震耳欲聾,他急不可耐地翻到了最后一頁,卻發(fā)現(xiàn),那一頁,只剩下一點被人為撕去的殘骸。 “最后一頁呢?”俞驃猛地抬頭問他,有種恐怖的直覺在心中漸漸成型。 姚安遠冷眼看著他,一如多年前像看一條假惺惺的瘋狗,“我撕掉了?!?/br> 俞驃猛地薅住他的衣領(lǐng),將人硬生生從座位上拽起來,椅子擦過地板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響,“給——我——!” 姚安遠直勾勾地與俞驃盛滿怒火的眸子對視,他語調(diào)漸漸從冷淡平靜變得高亢:“憑什么,俞驃,憑什么?!” “你告訴我,憑什么你這輩子要什么,別人就非得給你什么?!他們欠你什么了?岑顯欠你什么了?!!” “你說愛她,可你從來只自私顧著自己的感受,你說要好好照顧她,卻讓她孤零零一個人客死他鄉(xiāng)……” “我再告訴你——!”姚安遠咬牙切齒,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他語氣急促神情激動,聲音卻漸漸帶上哽咽:“你們那天大吵一架,岑顯負氣出走之后又回來了,天下著大雨,她在外邊站了一夜,臉都凍得青黑了……你們倆在里邊干了什么腌臜事兒,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只是從來不說……” “你是不是這么多年還覺得自己委屈?你是不是這么多年還覺得岑顯絕情?” “你是不是這么多年還像當(dāng)年一樣,終日沉浸在自己無休止的誤解和憤怒里,不聽一句解釋?你究竟是不想聽,還是不敢聽?” “她是喜歡岑鶴,但那是喜歡過!” “她為愛上自己的親meimei終日惶恐不安,她不敢面對父親,不敢面對母親,羞愧和內(nèi)疚讓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她身上那些傷疤,怎么來的?那都是她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用煙頭燙出來的!!”姚安遠怒吼著,眼中血絲密布。 “你為什么終日盯著那點虛無縹緲的猜忌不放,卻對她的這些痛苦掙扎從來不過問?” “求而不得是多煎熬你知不知道?!她躲著她避著她,又想她想到患上嚴(yán)重的躁郁癥,幾次信息素暴走,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她為了她二十歲那年的生日禮物,親自去了南極,不小心掉進冰窟窿里,零下七十多度,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救援,她差一點點就永遠死在那里,甚至沒人找得到她的尸體了……32個小時,那是怎樣的絕望你想過沒有?她又是抱著怎樣的信念掙扎著爬上來你想過沒有?” “她為什么在得洲一呆就是五年?饑餓、貧困、缺水、戰(zhàn)亂、病毒和瘟疫……她在那拮據(jù)得跟畜生一起睡在窩棚里!可知道她也是錦衣玉食中長大的人,是個金枝玉葉的貴人!” “因為她覺得自己有罪!她覺得自己死后會下地獄,她覺得自己會不得超生!所以她要贖罪!” “可她何罪之有?天下這么多相愛的人,為什么,其中一對,就不能剛好是血緣姐妹呢?!” “更何況,她不愛她。” “更何況,她從來沒做過哪怕半分越界的事,直到去世!” “從15歲到25歲,她愛了她整整十年。漫長而無望的愛著一個人,愛著一個,憎恨她,傷害她,甚至殺了她的人。” “她多少次嘗試過自殺。割腕、吞藥、跳樓……你們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她都嘗試過……她已經(jīng)累到不想再如此絕望地愛著一個人了?!?/br> “但你出現(xiàn)了,她原本、原本是想為你漸漸放下前塵往事,重頭來過的??!” “你們營隊遭到突襲,你受了重傷,她不聽我勸,冒死沖過火線去救你,她丟了、她丟了……”姚安遠漸漸哽咽得說不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肩膀深深地低垂下去抽搐著,“她丟了第一個試制成功的培養(yǎng)皿……” “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夜,在熱帶原始叢林里,毒蛇猛獸,多少次險些喪命……才尋到那么僅有的一株……三千多次實驗,就這么……沒了啊……” 俞驃緊握著姚安遠衣領(lǐng)的雙手終于徹底松了勁,姚安遠一下跌坐在地上,近七十歲的老人老淚縱橫,他抽噎起來,臉上的青筋暴著,哭得像是個嚎啕的孩子,趴伏在地上,身軀綿長地顫抖。 “……嗬嗬嗬嗬……” “那是能……救她命的東西啊……嗬嗬……嗬嗬嗬……” “她怎么可能不愛你?怎么可能?!” “她喜歡了她十年,最終愿意為了與你的四年對她放手,她終于在內(nèi)心和她告別了,準(zhǔn)備和你開始的時候,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那!” “她愛過的人和她愛著的人……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岑鶴總是嫉妒她,憎恨她,可知道,她為什么急于揚名立萬,距離那么遠,她總是怕岑鶴忘了她!” “岑鶴和她爭,和她搶,和她攀比,哪里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丟失,其實岑鶴這輩子都永遠不可能趕得上她的呀!” “你可知道、可知道,她其實是有機會活下來的……” “只要你去見見她,哪怕一面……” “她嘴上說不,說恨你怨你,其實心里多想見你啊……” “你是Alpha,岑顯也是Alpha,她是個多驕傲的人,為你放下身段放下自尊……” “岑家那么多Alpha,僥幸的能活到六七十,就算歲數(shù)短一點,也總有四十歲以上,你道岑顯為什么只有、只有二十七歲?” 俞驃的瞳孔放大了,某種極其恐怖的預(yù)感向他襲來。 “是因為生下俞驍嗎?” “是嗎?” “是因為暴走癥嗎?” “是嗎?” 俞驃忽然想將耳朵緊緊捂起來—— “她是因為你,患上了信息素渴求癥啊!” 俞驃的身形劇烈地晃了一下,忽然踉蹌著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只要你去看她一眼,你就知道……” 姚安遠痛哭流涕,“你就、就這么狠的心!” “她怎么可能不愛你?” “她為了能生下俞驍,把除了安胎以外的藥物全停了,還戒了煙……她生產(chǎn)時,信息素暴走和渴求癥并發(fā),疼得、疼得麻藥……都不管用了!” “腺體都碎了,四分五裂,她硬是把俞驍生下來,才咽了這口氣!”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的血……她漏出去的信息素,像潮水一樣……她的筋脈都、都碎了……” “俞驍,是她拼死送給你的最后一份禮物……” “你看看,你都對他做了什么?!” 俞驃抱著頭,猩紅的雙眼忽然流下兩行g(shù)untang的淚來。 “她是病癥發(fā)作,難產(chǎn)死掉的嗎?”姚安遠望著面前那個一夕之間仿佛老了十歲的男人,殘忍地下達最后通牒:“她是自殺……被你們逼得,自殺了……你們……都是兇手……” “你不配知道了!” “這是岑顯的遺愿,你會帶著這個遺憾一直走進墳?zāi)怪腥?,而你死后,岑顯也不會告訴你了!” “你不配知道了哈哈哈哈哈哈——不配——!??!” 兩個都已年過半百的人時隔近三十年,在玫瑰莊園馥郁的夜里涕泗橫流,但,再沒有誰為他們笑嘻嘻地插科打諢,再遞上兩杯香氣四溢的玫瑰花茶了。 姚安遠臨走之前,對著似乎已經(jīng)一夕腐朽的人說:“岑顯她這輩子只做過三件事,一件,是從岑鶴走向你,第二件是研制暴走癥的特效藥,第三件是四處救助災(zāi)難病痛中的人們,維護世界和平。你已經(jīng)徹底毀掉前兩件了”,他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最后一件,隨你便吧?!?/br> 岑顯在日記的最后這樣寫道: 我好像總是做這樣的事, 察覺愛上她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放下了。 現(xiàn)在,我好像—— 已經(jīng)愛上他了,但同時,我也已經(jīng)不想讓他知道了。 姚安遠想,這便是對俞驃這樣的人最殘酷的懲罰吧。 他也永遠不配知道了。 就像,他永遠也不配知道,岑顯是如何在一眾毒販中辨認(rèn)出他這個唯一的戰(zhàn)士的。 這是故事的真實版本,是岑顯眼中的冰冷殘忍的世界。 所以,她奔赴永世業(yè)火去了。 姚安遠守著她的驕傲,一晃近三十年,從未向任何人展示岑顯眼中的真實。 他曾恍然以為,夏棉是岑顯掉落的那支試劑,是岑顯在冥冥之中贈予俞驍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禮物,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二十多年,以一種最美好的愛情的模樣來到俞驍身邊。 但俞驃總是如此殘酷,他又一次讓岑顯的心血化為灰飛了。 …… 岑鶴總說自己不幸福, 可天生多情浪蕩的岑顯呈上了她珍貴的真心,給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一往情深,這算不算是幸福。 岑鶴總說自己沒人愛, 可岑顯曾用十年的漫長歲月絕望又執(zhí)拗地愛著她,她不怕真主,無懼地獄,在日復(fù)一日、無休無止的烈火灼心中,遙不可及地愛著她。 而岑鶴,將這世上唯一對她用情至深的人,殺死了。 岑顯真的離去了,墮入了永久的孤獨。 岑顯是個唯物論者,她秉信科學(xué),不信宗教,不信造物主,此生都沒辦法做個虔誠的信徒。 她是個狠戾強大的Alpha,翻云覆雨,睥睨萬物。 唯一能掌控她的,是她自己的心——它害怕,永遠孤獨。 她本來在天堂的門口徘徊,曾窺見將破的天光,不安又期待。 然后,兩雙手猝不及防地將她推下去了,她發(fā)現(xiàn),這世上,真的沒有上帝。 一個人靈魂最終歸宿的審判者,叫做,愛人。 愛人說,你上天堂,你便幸福。 愛人說,你下地獄,你便孤獨。 愛人們,大權(quán)在握,生殺予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