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游輪之夜(上)
蕓城碼頭,人聲鼎沸,一艘巨型豪華郵輪停泊在港灣,通體純白,船身上一側用花體英文寫著它的名字——POSEIDON,金光閃閃,氣派得令人由衷咂舌。 衣著談吐不凡的各界巨頭互相寒暄恭維、攀談著,對于即將開啟的這段旅程都多少頗為期待。 作為東道主的岑鶴、林國峰和俞驃自然四處和受邀而來的財閥政要們殷切問候。 “世侄今天不來?”郝政賀視線在人群中游走一圈后問林國峰,他問這話其實沒什么深意,他人剛從國外回來,沒聽說那些風言風語,盡管已經在圈子里傳遍了,而且愈發離譜得發指。 挽著父親的郝靚懶洋洋地輕輕牽了牽唇角,來,怎么可能不來,這種大型場合,不來掃掃興攪攪混水,那就不是林岑朗了。 有了上次的教訓,林國峰怎么還會放這個逆子出來丟人現眼?單是提起那三個字都讓人恨得牙根癢癢,國務卿先生卻依舊維持著那種并不夸張的熱絡,“孩子不爭氣,暈船暈得厲害,說什么不肯來。” 郝靚忍了兩秒,倏然抬手掩了下唇,一句“瘋狗拴牢了嗎”差點脫口而出。 “那真是可惜了,本以為這回能見到阿朗呢,我家這個早就給我打電話催著我回來,跟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片子一樣。”郝父偏頭看著自己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調侃道,眼角的紋路里堆積的都是要溢出來的寵溺。 下一秒他這打趣就收到了回禮——锃光發亮的手工皮鞋上多了一塊高跟鞋印。 “你看看,還不愛聽了!”郝政賀垂眼掃了眼女兒收回去的高跟鞋,跟林國峰笑道。 “你這可就冤枉人了啊郝兄,囡囡催你回來怎么可能單單是因為一次航行,主要還是想你這個當爸爸的!” “林叔您可是想多了”,郝靚玩笑似地拆臺道,抬頭逆著光向這一眼望不到船頭船尾的龐然巨物看了幾眼,“要不是因為這波塞冬號,我才不叫他回來,就讓他在國外呆得連自己家門都找不到好了!” 豪華郵輪誰沒坐過? 但從上個世紀保存至極并且每年還在出航的豪華游輪,別說整個星際了,就是整個星球也是僅此一艘。由于年代久遠,所以每年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在維修和保養上,嚴格限制出航次數和乘客數量,真正的有價無市。 更遑論這樣整艘都給包下來,整整七天七夜。 岑家到底是岑家,隨便薅根毛趕得上別人腰粗了。 “哈哈——”林國峰輕輕拍了拍郝政賀的肩膀,“七天,哄女兒的時間怕是不夠花呀哈哈哈——那我就不多耽誤兩位,郝兄你抓緊時間趕緊哄人,船艙馬上就開,我去陳老爺子那問候問候,聽說老爺子最近身體抱恙。” “哈哈哈——稍等老弟——”郝政賀笑著抬手攔住了轉身離開的林國峰,“我同你一道去吧,閨女大咯,哄不上兩句就早跑路了”,他指著一段距離以外湊在一起說著小話的岑放和陳長夜兩人,沖著自己閨女裊裊婷婷的背影搖了搖頭,頗有一種女大不中留的無奈,“正好我也好久沒見過陳老爺子了。” “怎么了,垂頭喪氣的,還沒搞到那設計師?”他撞了下陳長夜的肩膀,見往日里總是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的人在這種日子沒半點鬧騰勁兒,蔫頭耷腦的,穿著再光鮮,都掩蓋不住那撲面而來的頹喪氣息。 不問還好,一問陳長夜嗖地一下紅了眼眶,岑放驚了一下想趕緊轉移話題,陳長夜卻抹了把眼淚咬牙切齒道:“人家他媽的有房有車風風光光地結婚了,連婚禮請柬都沒給我發!搞了半天,老子他媽就是給人家的小日子送溫暖去了!” ——他的確是用自己的切實行動證明了什么叫舔狗舔到最后一無所有。 平時他們之間互相開玩笑,拿陳長夜怎么開涮都成,但人家這剛剛失戀傷心得要死要活,岑放還不至于在這個時候說風涼話,“看開點,正好就當這回散散心了,這一船的人哪個不比那個土包子強?”他哥倆兒好地長臂一伸往陳長夜肩膀上一搭,豪氣干云道:“看上哪個哥哥給介紹。” “他介紹的人你敢交?” 一道熟悉的女聲傳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倆齊齊偏過頭去,只見一位一襲香奈兒長裙白得發光的靚女已經款款到了二人眼前。 “靚姐。”陳長夜喊了一聲,委屈巴巴地,剛憋回去的眼淚又在眼窩里打轉。平時除了他哥和林淼,就數和郝靚關系最好了,見到郝靚就跟見了娘似的,就差把“快來哄我”幾個字寫在腦門上了。 “喲,看把孩子給屈的”,郝靚上去揉了揉人蔫了吧唧的小腦袋,“上船jiejie就帶你買醉去,多喝幾次,別說什么設計師了,連自己都忘得不知道是誰。” “這倒不假。”岑放認可道,“帶我一個。” “你天天跟倩倩姐蜜里調油膩膩歪歪,來瞎摻和什么啊。”陳長夜嫌棄得要死,生怕岑放毫無自覺地秀恩愛,“您別來給我這本就傷痕累累的心雪上加霜了成不成?!” “行行行,不打擾你們小姐妹痛罵我們這些Alpha行了吧”,他轉頭看了一圈,“你哥呢?沒來?” 他不問還好,一問陳長夜,剛下去的眼淚蹭地又泛了上來,他嗚了一聲一頭扎進郝靚懷里不吭氣了,終于知道為什么戚遠鷗以前總讓他閉嘴,真是句句往人肺管子上戳。 “嘖,你丫今天晚上是長夜上身了嗎?”郝靚白了他一眼,往遠處一圈人那指了指,“那呢,正挽著那大藝術家處顯擺秀恩愛呢,剛跟我秀完。” 岑放詫異地挑了挑眉,一句臥槽差點沒脫口而出——都是雙胞胎,為什么你哥舔得稱心如意,你卻舔得一無所有? “你快滾蛋,礙眼!”陳長夜甕聲甕氣地罵道。 岑放不和無理取鬧的落水狗計較,沖給陳長夜順毛的郝靚使了個眼神準備往別處去,耳道里嘈雜的背景音仿佛按了靜音鍵似的,本來鬧哄哄的人群全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了。 三個人好奇地回過頭去,順著人群側目的方向看過去,幾秒后,又齊齊挑了挑眉——林國峰剛剛四處說暈船無法出席的人,此刻卻穿得衣冠楚楚,正往人群信步走來。 他對人群的注目禮恍若未察,似是習慣了這種級別的待遇。手臂還環在身邊一個人的肩膀上,那人看上去瘦弱得一陣海風拂過就能把人吹進海里,一件Dior最新款奶鹽色襯衫將人的細腰勾勒得愈發不盈一握,只是那人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面目,似是羞怯,也似是懼怕。 上次去過宴會的人,一眼將夏棉辨認出來。 林國峰可謂是剛糊弄完就被人當場啪啪啪打臉打得好不響亮,他唇角沒繃住抽了幾下,臉上和煦有禮的微笑幾乎要掛不住,太陽xue直突突突地跳。 遠處正和幾位元老級別的人物攀談結交的俞驃曲意逢迎的話斷了幾秒,抽空抬眼朝人群焦點那個方向看過去,視線在夏棉身上停駐一瞬,神情莫測。 那一瞬安靜過后,人群再度sao動沸騰起來,竊竊私語,議論紛紛。不少人偷偷打量岑鶴和林國峰夫婦二人的臉色。 “嘖,岑朗這小子。”岑放盯著那邊眉頭緊皺。 郝靚撇了撇嘴,不以為意。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出,只是暗自為郁時雯不忿不平,不值得。 “艸,岑朗來真的?什么貨色,國色天香?能把岑朗這種人迷得五迷三道?上次宴會我沒去,還沒看清楚過長什么樣呢。”陳長夜踮腳張望,明目張膽地打量夏棉。“嘖。抬抬頭啊小寶貝兒,這我什么也看不見啊——” 岑放撣了他個腦瓜崩,“這會兒不見你難過了”,沒等陳長夜怒氣沖沖反擊回去,他就匆匆去催促船長趕緊打開船艙去了——總得找點事轉移這幫閑人的注意力。 起航前最后一遍檢查已經做完,船長也不再墨跡,終于放開了船艙,一架架云梯從船身上緩緩放下來,一聲悠揚響亮的鳴笛聲響徹云霄,喚回人群的視線——波塞冬號,馬上要起航了。 人群熙熙攘攘地流動起來,只有林淼逆著人流的方向。此次游輪活動耗資龐大,為說服一些頑固流派,林郁岑俞家可謂是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大選在即,各方勢力暗流洶涌,幾家若是在此時生出嫌隙,被政敵逮到機會大肆渲染惡意攻擊,政權難保不會旁落到幾大家族之外。況且林家小輩一代,數林淼為長,于情于理,他不可能對此置之不理。 “小朗,上船都是要船票的,如果沒有收到的話,就快點回去吧。”林淼在人流末尾攔下林岑朗,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省得待會兒鬧得難看,到時候尷尬的是你,再說船位都已經滿員了,你就算上去了,住哪兒?” 不對林岑朗的行為舉止發表任何意見,仿佛只是設身處地在為林岑朗考慮著想。這就是為什么這人去哪都很難惹人討厭的原因。 “簡單啊,多余的人下去不就行了。”林岑朗云淡風輕道,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早就料到會如此,林淼默然一瞬,從上衣口袋里掏了掏,將自己和女伴的船票一把塞進林岑朗手里。與其待會兒讓別的乘客掃興下不來臺,還不如給自己的。 林岑朗垂眼掃了一眼手中的船票,又抬眼看向他,眉梢微挑,神色玩味。 林淼身邊盛裝打扮的女伴眼睜睜看著那通向夢幻與浪漫的門票就這么在唾手可得的時候到了別人手上,到嘴的鴨子飛了,當即氣得精致的妝容都蓋不住臉上的綠色,長長的指甲在下面使勁摳著林淼。 但身邊的Alpha對她的情緒和想法根本毫不關心。 “自己拿捏分寸,小朗。”林淼的視線落在自始至終半垂著頭的夏棉身上,目光深長,意有所指道。 林岑朗兩指夾著那精美的硬質船票,偏過頭朝林淼晃了晃手上的東西,勾唇的弧度似有若無,“謝了。” 并沒有多少誠摯的謝意。 還徑直忽略了對方嚴肅認真的規勸。 “走了”,林岑朗抬手揉了揉夏棉低垂的頭,“棉棉。” 他這樣喚。 沒有叫小夏也沒有叫寶貝,而是這樣喚。 第一次這樣喚。 夏棉沒有注意到。 像每晚一樣,他昨晚休息得很差。 夢中的他是一只與族群走散的小兔子,伶仃無靠,奄奄一息。 叢林里到處是危險的野獸,毒蛇、惡狼、老鷹、獵豹……他每天東躲西藏,日子過得膽戰心驚。 他夢到自己出門覓食,途中碰到一群兇神惡煞的野狼,那群狼應該是餓了很久,眼冒綠光,涎水直流。 他跑啊跑,跑得精疲力盡,幾次險些墜入狼口,身上被尖銳的枝杈荊棘劃出了深深淺淺的血道子。 終于,他找到一個洞口,鉆進去,逃過一劫。 一轉身,卻發現,一頭同樣兇神惡煞的野狼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只是這頭狼,通體玄黑。 他瞬間血液逆流,心臟驟縮。 眼看著黑狼朝自己一步步走來,他認命地瑟縮著閉上了雙眼——他已經精疲力盡,半點也跑不動了。 然而那頭狼只是舔了舔他身上的血跡,便甩著尾巴扭頭離開了——似乎是嫌棄他的味道不夠美味。 他猶猶豫豫地往洞口挪,準備離開這個地方。 那頭狼卻猛地一下按住了他短短的兔子尾巴,“不準走。” “為什么?”他打著哆嗦,“你還是要吃了我嗎?” 灰狼幽幽地看了他一會兒,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把他銜回了洞中。 從此他便在洞xue里繼續擔驚受怕的生活,擔心夏天的天氣太干旱,擔心冬天的大雪太酷寒,擔心叢林里缺少了黑狼吃的食物,擔心下一秒自己作為儲備糧的日子會結束,淪為用來果腹的口糧…… 他擔心,擔心的事情有許多許多。 然而,黑狼卻似乎始終沒有拿他來果腹的意思,他們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天又一天。 黑狼很少讓他出洞xue,即使出去,也必須是在他嚴密的監視之下。 黑狼出去打獵的時候,總是會用石頭和樹枝將洞口堵得嚴嚴實實,留下一句“不準跑”才轉身離開。 而他回來的時候,總是帶了一身血rou模糊的傷——看來這頭狼很被同類排擠。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一天,大黑狼受了很重很重的傷。 皮rou耷拉挒開著,深可見森森白骨。 他趴在常睡的那個草堆上,闔著眼眸,一動不動,若不是呼吸時身體還有細微的起伏,會讓人以為他已經死了。 兇神惡煞的狼看起來如此不堪一擊——他已經命懸一線,無力阻止他逃跑了。 他沒由來地感到莫名的難過——也許自己某天會一下子命喪虎口,也許會像這頭狼一樣,在孤獨與痛苦中腐爛,除了一堆白骨,留不下任何痕跡。 他走到洞口,離開前回頭看了黑狼一眼,他能做什么呢,不會打獵,更沒辦法為這頭狼療傷。在叢林里受了重傷的動物們,結局都是必然的死亡。 黑狼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睜開了眼睛,幽幽地看向他。 “外面很危險,還是冬天。”狼突然開口道。 “……” “等到春天,你再出去。” “……” “這里有我存下的食物。”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高高的干草堆和胡蘿卜上。 “……” “這里還有我殘存的氣息,在春天我開始腐爛之前,其他東西暫時不會靠近這里。” 他每說一句,都令他更難過——他每說一句,都令他從那雙原本幽幽可怖的眼睛里,讀到了哀哀的懇求。 他收回了離開的腳步,慢慢挪了回去。 第一次主動靠近這頭狼。 他伸出短短的小胖手,試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額頭。 狼沒有抗拒的意思,甚至溫順地接受了他的撫摸。 “你發燒了,很燙。” 狼沒有出聲。他扭頭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脖頸,示意他爬上去和他待一會兒。 他蜷縮在那里,與這頭狼相互依偎。 似乎過了很久,誰都沒有說話,但他們都清楚,那必然的一刻,越來越近了。 因為狼的體溫越來越低了,他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可奇怪的是,他覺得他此刻寧靜而安詳。 又過了一會兒,狼突然睜開眼睛看向他。 “我有一個愿望。” 他的聲音很沉靜,也很虛弱。 “下輩子不做一條狗了。” “你不是狼么?” “我是一條……被遺棄的流浪狗。” “為什么?” “不想嚇到你。” “……” “你不是,把我當做狼了么。” “為什么?” “狼”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他費力地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和你……” 他的話沒說完,在他洶涌的眼淚里,無力地闔上了眼皮。 一陣陣揪心的悲涼與難過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如同他懷里這具漸漸變得冰冷僵硬的身體一般。 他的靈魂在這種尖銳如錐的難過中一點點抽絲剝繭地離體。 睜眼的時候,林岑朗靠在門框邊,不知已經盯著他看了多久。 幽幽沉沉的目光,讓他瞬間想到了夢中那群對他窮追不舍的狼,他下意識打了個寒噤,向后縮了縮。 他一早上的情緒都因為這個醒來就變得模模糊糊的夢而低落。 可他總是想起他沒說完的話,以及,那雙似乎涌動著千言萬語、復雜又眷戀的眼睛。 實際上,林岑朗沒告訴他,他喊了“俞驍”。 凄凄,低低的一聲,夾著弱弱的啜泣。 幾乎是瞬間,他就改了主意,帶著人往蕓城的海邊來了。 他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蕓城海岸。 他記得,夏棉那時在海邊歡脫快樂的模樣。 此行,不是為了破壞與報復——不全是。 至少,應該是有取悅的成分在的。 烈日高懸,海水中充盈的水汽被海風送來,咸澀得令人嘔上作嘔。 波塞冬號保留了上個世紀古老的登船方式。臺階很多,梯子很長,身著制服的船長、水手和所有乘務員在船艙口恭候著,彬彬有禮地向每一位前來的乘客問好。 林岑朗他們走得不緊不慢,落在最后,不知是因為故意姍姍來遲讓某些人難堪因此耽誤了點功夫,還是身高腿長向來大步流星的Alpha刻意或者無意中遷就身邊人的腳步。 “兩位尊貴的先生,上午好,歡迎搭乘波塞冬號”,船長親自接過林岑朗遞過去的兩張票,“您二位的艙位在1003號套房,位置在十樓船艙靠中間段,您的私人管家正在門口恭候。” 乘務員上前接過一直跟在兩人身后保鏢手中的行李箱,對兩人微微欠身,“尊貴的兩位先生,您好,波塞冬號37號乘務員Hoody為您服務,請允許我為您二位帶路。” 船艙里豪華得令人瞠目,通過電梯透明的墻壁,能看到船內的一部分,經典的巴洛克建筑風格,富貴逼人,陣容甚至壓過里面的弗吉尼亞號的原型。 某種清新淡雅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著,是大師級調香師親自調制的香氛,進來之后就絲毫聞不到艙外那種腥咸的氣息。 但這并不能讓夏棉好受半分。 電梯門打開。 一位身著黑色燕尾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光可鑒人的中年人向他們欠身,“尊貴的兩位先生,上午好,我是1003號房間您的專屬私人管家Ron,很榮幸為您服務。” Hoody手中的行李被他微笑接過,“請兩位先生跟我來。” 住宿區基本是將一座豪華酒店搬了過來,樓道很長,卻并沒有太多房間,因為不像普通豪華游輪,這里的房間面積都很大,頂配的總統套房。 除卻乘務員向他們問好,一路上不停有認識林岑朗的人向他打招呼,再趁機看一眼他身邊早就傳得人盡皆知的夏棉。 岑放的房間本來在林淼隔壁,收到林淼發來的消息之后,他就一直沒進房間,開了門靠在門框上,雙臂環胸,舌尖將臉頰一側頂得微微鼓起,就那么一言不發、似笑非笑地看著逐漸靠近的兩人。 林岑朗神色泰然自若,大大方方攬著人踩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對那直勾勾、意味復雜危險的目光視若無睹。 “您好。”引路的管家Ron在經過時對岑放點頭問好。 而他身后的林岑朗像是不認識這個人似的,就那么淡淡地從他面前經過。 “你再敢瞎胡鬧,我第一個把它丟進海里喂鯊魚,說到做到。”岑放滿含警告的聲音傳來。 被警告的人腳步絲毫未停,頭也不回,只是收緊了環在夏棉肩膀上的手臂,像是在安撫下意識哆嗦渾身輕顫的人,“你敢試試看。” 兩人的背影走遠了,岑放冷嗤一聲,從夏棉縮手縮腳上不了臺面似的背影上收回了陰冷不屑的目光,轉身慢慢悠悠回了房間。 “先生,我們已經到了”,Ron帶著他們在一扇古樸的雕花木門前停下,掏出一把黃銅鑰匙打開了門,然后轉身交到了林岑朗手里,造型復古別致,“希望您二位旅途愉快。” 寬敞的陽臺和舒適的藤椅,復古的鐵藝公主床,如果起航入海的話,把窗戶推開,躺在柔軟的大床上便能吹著海風眺望蔚藍無垠的海洋,聽海鷗飛舞時的吹哨一般的陣陣清脆悠揚的聲響。 沒人有空去欣賞遐想。 夏棉甩開林岑朗環在他肩上的那條手臂,徑直朝沙發走去,脫了力地一下子癱坐下來,片刻后,又動了動將身體蜷得死緊。 他的側臉安寧,眉眼平靜,可浸在冷汗里的信息素,卻泄露了他此刻的狀況。 的確,他很不好受。 “嘖,廢物點心”,林岑朗幾步踱過去,抬手貼到夏棉的額頭上,冰涼。“暈船?暈海?” 他的觸碰只會讓夏棉更加難受。 “先生,這是緩解暈船反應的藥。”船上的乘務人員個個是察言觀色的人精,不消知會,管家已經端著杯溫水和兩粒藥片送到了林岑朗手邊。 這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自然而然地接過,做起灌湯喂藥這種事這種事似乎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 “請二位先稍事休息。”Ron欠了欠身,轉身去整理歸置行李了。 夏棉抿緊了唇,偏了偏頭。他難受得說不出話,只想讓林岑朗離他遠點。 “少跟我矯情,不差這一次。” 是的,不差這一次。 仔細想想,他給這人守過夜,換過點滴瓶。 夏棉被灌醉那晚,他把人一路從會所抱回了家里,甚至親自動手幫人卸去了臉上的淡妝,動作雖然生疏,但同樣是破天荒頭一回。 那時的夏棉,孱弱,乖巧,又毫無防備。 “嗒”地一聲,水杯被放在茶幾上,夏棉忽感下頜一痛,不得已地轉過頭去,兩粒藥片隨即被強行按進了唇縫中去。 入侵的手指甚至帶了點狠勁,這點狠勁撬開了夏棉的牙關,直接侵入到了他的口腔中去,在一陣強烈的生理性干嘔中,兩粒藥片毫無征兆地被“咕咚”咽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手指剛一離開,一串頗為驚心動魄的干咳便接踵而至。 林岑朗一手仍然捏著夏棉的腮骨,另一只沾染了濕潤的手從桌上拿過水杯,“水”,他的動作粗魯中帶著幾絲莫名的火氣,傾倒的幅度不小,真正喝進去的卻沒幾口——全順著唇角、下巴流出去了。 他下意識地用拇指擦過——摩挲過那雙濕潤的唇,盯著夏棉圓潤飽滿的唇珠,呼吸發緊,抿了抿唇,沒動。 “兩位先生,船身已經開始離岸了,這是波塞冬號的導覽圖”,Ron看了眼懷表,又向窗外看了看,出聲道。 “放咳咳開咳咳咳——”夏棉抬手去推,因為牙關緊閉怕吐出來,說起話來聽著咬牙切齒的。 林岑朗垂眸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收回了手。他轉身接過那冊古色古香的導覽手冊,抬手解開了胸前兩粒紐扣,走到窗邊翻看,或許是因為有些心不在焉,翻得不算太快。 Ron在一旁做著簡單的講解:“一層至四層是乘務人員的工作區,五到十層是娛樂區域,酒吧、海上演唱會、露天游泳池、水療、電影、電玩、射擊、模擬跳傘、攀巖、過山車、賭場、斯諾克、跳水表演……十一層是健身房和星空館、藝術館、陶藝館、博物館,圖書館,全息投影館……十二層至十五層是客房,環狀結構的中心區域是音樂舞廳……十六層是購物區,十七層是全天候開放式自助餐廳,十八層是十七個不同風格的餐飲區……頂層是主題宴會區,可以乘坐飛天球360度全景俯瞰海上的日出日落……” “晚宴之前,您二位是想先出去轉轉,還是想先稍作休息?” 林岑朗下意識偏頭去看夏棉,見他歪頭靠在沙發背上,面容恬靜,呼吸均勻而綿長——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睡著了。 “休息吧。”他把那本導覽手冊隨手一扔,轉身彎腰將人打橫抱起,放到了那張雙人公主床上去。 “兩位先生請好好休息,有任何需要按鈴,我將隨時為您服務。”身后的管家放輕了聲音,稍作欠身,退出了房間。 林岑朗就那么坐在床邊靜靜看了他很久,淡色的眼眸凝著黢黑不明的東西。 夏棉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濡濕了,凌亂地黏在臉上,他輕輕地將它們撥開,露出的額頭光潔而形狀完美,還有一層薄汗,被林岑朗火熱的指腹摩挲過去,放在鼻尖輕嗅。 連汗都是花果味的。香香的,甜絲絲的。 其實不用放在鼻尖嗅也能聞得到的,但那只手已經控制不住要做點別的什么事了。 比如,揉搓,比如,剝落,比如,撕碎,再比如,入侵。 這些淋漓香汗如果是因為別的什么事情而冒出來的就好了。 這副模樣如果也是因為那件事就好了。 像受了太多雨露沉沉睡去的一朵小花。 就是身上多了一些多余的東西,少了一些該有的東西。 時機一到,他一定會迅速下手。 林岑朗喉結重重一滑。 幽暗的眸子貪婪的兇光一閃而過。 享受最后為數不多的安眠吧。 但最不可能享受睡眠,甚至是安眠的人就是夏棉了。 盡管因為藥物的催眠作用,他這一覺睡得很沉。 但噩夢不停重復,輪回上演,就像是陷在漆黑黏膩的沼澤里不停下沉、下沉、最終沉淪。 然后,在一聲聲凄厲的“夏棉!”和俞驍溫柔而哀傷的目光里痛不欲生地醒來。 窗外已經是深藍無垠的海洋,星羅棋布,極其多而明亮,月亮很大,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船行的時候就像是在追逐月亮。 奔著月亮而去,多浪漫。 然而只看了一眼,夏棉便毫無留戀地收回了目光。 他早就不喜歡海了。 現在,就更不可能——他坐在海上飛天球里,頭頂是星河月亮,腳下是海波盛光,只是身邊的人是林岑朗。 “睜眼。”林岑朗用了點力,攥了攥籠在掌心里的那只手。 只聽嗖嗖嗖的幾聲長鳴,海面上瞬間天光大亮。 ——天空放起了焰火。 從船頂了望下去,夜里波光瀲滟的海面上同樣開出一簇簇絢麗明亮的光色,魚群追光時整齊劃一,在深海里劃出一條條銀光點點的絲滑光帶。夢幻得不可思議——與在陸地上相比,在海上游輪上放煙花是非常不一樣的景色。 陳藏野在舞池中心,借著跳舞的名義使勁在談書悠身上煽風點火,談書悠生性含蓄內斂,除了面紅耳赤,又毫無辦法,“不要再這樣了。” 笨嘴拙舌的Alpha最終只能這么說道。 聞言,陳藏野噗嗤笑了下,踮了踮腳湊到人耳邊,小貓磨牙似的在談書悠的耳垂上吮咬了兩下,吐詞更加直白放浪:“不喜歡?你干我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耳邊的呼吸陡然粗重,他面帶得色地勾唇,在下一個瞬間故意拉開兩人的身體距離,“喲,小伙砸年紀輕輕的,怎么還兩副面孔呢?” “的確,你弟要有你這副面孔,現在應該在樓頂跳舞,而不是在樓底買醉。”一道涼涼的調侃聲飄來,談書悠原本的動作硬生生戛然而止。 眼睜睜看著“勞動成果”付之一炬,陳藏野偏過頭扔過去一個眼刀,不悅中帶著警告,“戚老黑,你要心疼自己下去陪酒去”,他瞇起眼,意味深長道,“畢竟失戀的時候最容易趁,虛,而,入了,光眼氣別人可是沒有用的——” “小野。”談書悠輕聲喝止道。 戚遠鷗朝談書悠輕輕搖了搖頭,早就習慣了這人嘴賤,渾不在意道,“有靚仔在,哪兒來的‘虛’。” 陳藏野本只是開玩笑,聞言收斂了臉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微微瞇起眼上下審視打量戚遠鷗的神色,正想說點什么,頭頂的天空驟然絢爛明亮——煙火打斷了他想說的話,瞬間引得人齊齊抬頭望去。 鯨魚、水母、海星、魚群……海底世界在星空鋪開盛放,“海豚”頂著在頭頂嬉戲的,是一只透明的飛天球,發光的“魚群”追逐圍繞著它不停地變換隊形,“鯨魚”噴出高高的“水柱”時,“水花”將飛天球頂上更高更遠的星空去。 陳藏野盯著天空中那一對相依偎的人影上,啐了一聲,“誰這么不要臉,跑這秀恩愛來,生怕別人不知道。” 口吻仿佛恰了一整箱檸檬。 視線同樣凝聚在那里的戚遠鷗眸光微沉,漫不經心的神色消失得無影無蹤。 談書悠的神色卻顯得有幾分古怪。林岑朗他見過,可對方身邊的那個人——正思索著,腳尖突然一痛,一低頭,懷里的Omega齜牙咧嘴,儼然一副炸毛的模樣。 “那么好看?”陰陽怪氣,涼颼颼的。 “怎么呢?” 得到的回應是陳藏野抬腳又狠狠一碾。 一頭霧水的Alpha只好向身邊投去求助的眼神,卻發現戚遠鷗不知什么時候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陪長夜去了,別來煩我。” 談書悠被突如其來地一把推搡開,這一把力道大得甚至叫他退了兩步,他愣在原地看著陳藏野離去的的背影,那道背影頗有些粗魯地搡開幾對舞伴后,忽然又在原地停下來,扭頭憤憤跺腳:“別來追我!”說完,轉身就跑。 “快去追呀。”一旁被迫看戲的一對AO實在看不下去,談書悠循聲看過去,表情茫然而不知所措。 “嘖。”那位Omega對這幅似曾相識的畫面感到一陣頭疼,仰天長嘆一聲,誰說Alpha都是天生的調情高手。 談書悠更加莫名其妙。 那位作為過來人的Alpha善意道:“吃醋了。”他指了指緩緩降落的飛天球里那道窈窕倩影。 談書悠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修養良好的人甚至顧不上道謝掉頭就追:“小夜!” “好看么?”林岑朗偏了偏頭看向夏棉。爛漫的光色在他干凈的瞳仁里變幻。“‘海中之空’,由著名的煙花設計師Authrio 親自設計,造型和顏色獨一無二,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幸看到”,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做出這種效果。” 可惜這種效果被夏棉眼里的幻象抹殺得沒了什么美感。聽到這句話,他渙散無神的眼珠微微轉了轉,不知為什么,一句話脫口而出:“我見過更好看的。” 在江邊。 是深秋的夜晚。 銀色的煙火,火紅的楓花。 他說像蒲公英,他說像棉花。 他也在海上的天空翱翔過。 廣闊無垠,自由自在,魚鷹一般疾馳,可以凌波微步,可以掠過飛舞的海鷗。 海上有個人在望著他,等著他。 眼前沒有幻覺。 林岑朗壓根沒指望夏棉會回答,得到了回答,卻又擰緊了眉心。他沒說什么,但到底是不開心的意思。眼前盛大夢幻的風景也驟然索然無味,無聊得像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只讓人煩得厲害——怎么還沒有完。 飛天球緩緩降落,艙門緩緩打開,林岑朗兩下扯開兩人身上的安全帶,便猛地將沉浸在往昔的夏棉一把拽了出去,冷笑道:“你不是見過更好看的,你只是更喜歡陪你看那一場煙花的人。” 在他身后被拽得趔趔趄趄的夏棉緩緩停下了腳步,真實地疑惑道:“是,這有什么問題嗎?” 前方高大的背影一頓,隔著半步距離停下,轉過身來,神情莫測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我說有,你怎么辦呢。” 那雙色澤淺淡顯得一貫冰冷漠然的眼睛,緊緊鎖在夏棉的臉上,憑空滋生出一種熱度,類似于焦灼,類似于期待。 夏棉在那樣的注視里默默垂下了眼簾,一言不發。人為刀俎我為魚rou,林岑朗想玩什么游戲與伎倆,他都沒有說不的權利。 他半垂著頭,萬念俱灰的無助感像潮水裹挾著海風一樣撲面而來,柔軟的發絲迎風飛舞,剪裁精良的西裝向后鼓起翻飛,襯衫勾勒出的腰線,纖薄得有些可憐。 林岑朗眼里的熱度在這陣沉默里一點點褪去,他牽了牽唇角,弧度卻像是自嘲。而同時,牽著夏棉的那只手卻下意識地緊了緊——有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輕飄飄的夏棉就要這樣被風吹走了。 掌心里的手冷得像塊捂不熱的寒冰,他看著夏棉自從上了船就不甚好看的臉色,竟然生生壓下去那點如同被螞蟻撕咬的煩躁感來。 他將夏棉拽過來,抬手自然而然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和面頰,“冷?” 今晚的舉動早就讓他們成為了全場的焦點,各種打量探究的視線向他們投來,有的好奇,有的玩味,有的深長……不去看,也能感受到,如芒在背。 夏棉克制住不適感和躲閃的本能,輕輕搖了搖頭,盡職盡責地陪林岑朗演戲。 “乖,陪我拍兩樣東西,拍完我們就回房間”,林岑朗的聲音和眼神都不由自主地軟化下來,他單手籠著夏棉的后頸輕輕捏了捏,口吻和神情逼真得卻不像是在演戲,“身體不舒服及時說——”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抹柔和弧度涌上他的唇畔,“不然,生病了可是太煩人了。” 話雖如此,語氣卻沒有絲毫不耐和警告,甚至仔細咂摸的話,能聽出幾分寵溺。 夏棉沒那個心神與精力。 向他們搭話攀談的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各自心懷鬼胎,郁家的高枝,林岑朗不屑于攀,多得是有人家想攀,自然前來打探口風、探聽虛實的老老少少層出不窮。 “林少這要去今晚的拍賣會瞧熱鬧?”環繞他們的人群中,一位兩鬢霜白身材敦厚的老先生上前一步,過小的眼仁使歲月也難以磨滅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陰險jian猾氣息。 “必是有什么心儀的拍品吧”,一位相貌與他有幾分相似的中年人接腔道,“又或是這位小公子瞧上了什么玩意兒?” 林岑朗淡淡一哂,似真似假道:“的確是有,待會兒可要請各位前輩成人之美了。” 一群人眾星捧月似的往露天的拍賣會場去,那邊已經有不少人落座了,臺上穿著熱辣的當紅女團,正進行著拍賣會開場前的表演。 會場入口沒設檢票設施和人員,只有俞驃帶著俞戰和俞家的幾個小輩跟前來的客人問好,畢竟,如果林岑朗不來的話,這場拍賣會本來是對船上所有乘客開放的。 戚遠鷗也在入口,他家和俞家并非沾親帶故,只是因為家里搞拍賣行,游輪七夜的拍賣會都由戚家承辦,也干起了迎賓這種活計。 “賀伯伯,賀伯母,您二位的位置在七號桌,靠船舷的位置,風景不錯。”戚遠鷗笑著又迎了兩位,抬頭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直起身望向來人,“小朗,你來了。” “不歡迎?”林岑朗似笑非笑道。“這種事也勞煩你親自上陣了?” “哪里,我自然是歡迎的。”戚遠鷗不加掩飾地打量了夏棉幾眼,眸子里盛著掩蓋不住的驚艷。 “夏先生,初次見面。”他上前一步向夏棉伸出手去,“我叫戚遠鷗,是小朗的朋友。” 夏棉沒接。 林岑朗詫異地看了夏棉一眼,見他眼神直勾勾地,有些發怔,便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找到了夏棉少見地不給人面子的原因——幾步之外,俞驃側對著他們,他仍舊穿著一身戎裝,肩上、胸前掛滿了累累勛章,高大偉岸的身形,使他在一群人中也異常顯眼,談笑時刀刻般的面部線條稍稍和緩,周身的氣度卻仍叫人不敢輕易親近。 夏棉的腿打起了顫,他情不自禁地想往哪個方向靠攏。 幾乎有一瞬間,他就要以為站在那里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了。 眼淚像海上的潮水一樣,在他大而亮的眼睛里漲起來,打轉時晃動著令人心碎的悠悠水光。 那不是他—— 我知道。 那是他—— 我希望。 “棉棉——”,林岑朗籠著夏棉的后枕部微微用力,便將夏棉的目光轉到自己這里。 潮濕的水霧還沒從他眼眸中褪去,凝結氤氳在其中的情緒,濃稠得像兩碗至苦的中藥,它們那么盈盈向林岑朗望過來的時候,苦意瞬間叫林岑朗叫他恍了心神。他面色中隱隱的寒意變得微妙。 他忘了自己想說什么。只是把眉頭緊緊蹙起來,盯著夏棉。 “咳咳——” 戚遠鷗收回了手,他神色自若,倒不覺半點尷尬,只是想提醒林岑朗自己還在這里。“我看夏先生臉色不大好,身體不舒服的話,還是先回房間休息比較好,晚上甲板上風大,我叫船上的隨行醫生待會兒過去看看。” 夏棉別開了視線,恢復到了半垂著頭一言不發的狀態。 林岑朗看了他一會兒,才看向戚遠鷗,意有所指道:“怎么,你們家拍賣會的規矩,是暈船的人止步?”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誰都沒有說話。 不少“耳聰目明”的人偷偷側目。終是戚遠鷗先妥協了,他暗暗嘆了口氣,吐詞蒼白無力:“小朗,我是為你好。”這里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有些話他沒辦法說太明白。當然,就算換個地方,他也沒法點破太多。 “錦遇甲胄金玉帛,浪來雨后黏地絮。山程水程扣機寰,嗟矣念矣度恨磨。”他唱詞似的念了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林岑朗一向不信那些因果輪回的事情,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都是無能為力的弱者為自己尋的心安理得的安慰罷了。 他攬著夏棉徑自往會場里去,經過戚遠鷗時,不輕不重地撞了下人的肩膀,他微微偏過頭,色澤淺淡的眸子洇著密不透光的東西,對上戚遠鷗沉靜深沉的一雙,“你參的那點東西真有用的話,怎么幫不了你自己。” 到底是不開心的意思。 戚遠鷗嘆了口氣。神色多少有些無可奈何。 他沒計較林岑朗的不識好歹,目光落在林岑朗幾乎把夏棉半個身子帶進懷里充滿著濃烈占有欲的背影上,自嘲似的笑著搖了搖頭,也是,他那點淺薄道行,渡己都岌岌可危,何必成天四處替人咸吃蘿卜淡cao心呢。 這么想著,他抬腳跟上林岑朗,在會場中心靠前的位置落了座。 他們在第四排,第一二排的圓桌上坐的都是林、岑、俞家以及一些極重要的貴客,郝靚、陳長夜、戚遠鷗等人的父親自然一一在列。 離拍賣會開場還有十來分鐘,他們這一桌挺忙,不斷有人打著幌子來一窺傳說中能叫林岑朗恨不得時時刻刻拴在褲腰帶上的人的真容。甚至還有人不嫌尷尬,擠在這桌僅剩的三個位置上。 經此一行,圈子里傳開的消息是,林岑朗喜歡冷艷款的。 免不了觥籌交錯,林岑朗卻沒再放任夏棉喝一滴酒,他氣色很差,上了船之后又沒怎么好好吃東西,此刻在夜間不算溫柔的海風里,在開闊壯麗的海面上,在各懷鬼胎的人群里,那種格格不入的孤寂觀感莫名脆弱得叫人在意。 林岑朗叫服務生端了杯熱牛奶,又從桌上拾了兩樣點心,“先吃點東西,待會兒回去叫醫生幫你看看,是不是貧血了。” 周圍本就在時時刻刻對這里高度關注的人,不免暗暗嘖嘖稱奇,夏棉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有當眾逆了林岑朗的意,為一點小事爭執。 林岑朗看著夏棉垂頭時烏黑的發旋和雪白的后頸,眉眼間涌起點不易察覺的柔和,他抬手撩起夏棉耳邊幾縷碎發替他順了順,“乖”。 夏棉顫了顫,沒動。 不是所有人的心情都像林岑朗這般愜意舒暢,尤其是被林岑朗三番兩次抬價搶走早就定好買住的拍品之后,俞驃皺起了眉。 這拍賣會,本就是為俞驃搞出來的掩蓋政治交易的幌子,游輪七日,每晚都有不同主題的拍賣會,會上的拍品大多來自前來船上游客,價值參差不齊,真假也是魚龍混雜。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就像周瑜打黃蓋,俞家愿意高價買,這些人也樂得高價賣,甚至連競拍者和拍賣價都是提前就內定好的。 一切都只是一場戲,除了這兩位不速之客,每個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演員。 除了極個別人,所有人都以為林岑朗和俞驃是一撥的,同俞戰、應卯、溫長靜、岑放等人一樣都是俞驃的買手,故而只是暗自驚嘆俞驃比提前商定好的還要出手闊綽。 林岑朗讓俞驃掏不了買路錢,自然更不會替俞驃掏買路錢。 本來內幕定好流程的拍賣會被林岑朗橫插一杠,拍賣師出了一身虛汗,頻頻用眼神向臺下的俞驃等人求助。但俞驃恍若未覺似的,沒做任何示意,林國峰、岑鶴也正在和人說話,對這邊的異常好似沒有任何察覺。 露天的拍賣會場十分涼爽,拍賣師拿著小手帕不停地擦汗,還有一件就要到今晚壓軸的拍品了,賣主是南方一系和俞家有些恩怨宿仇的家族,若是這件也流拍了,他拍賣師的生涯到此也就可以結束了。 “林少今晚可是收了不少物件兒,看來是對當代藝術很感興趣?KAWS館藏的這件浮雕您也必定要收入囊中了吧?”同桌的一個人向林岑朗搭話道。 “不感興趣。”他淡淡應聲,示意身側的服務生繼續舉著牌子。 “6500萬一次!”拍賣師望著林岑朗的方向繼續擦汗。 “6600萬一次!” 戚遠鷗終于舉起了牌子。 林岑朗瞥了他一眼,“讓給我?” “小朗,這件浮雕的確是家里收藏了幾代的”,戚遠鷗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無奈,“我有義務把它交給真正懂得收藏欣賞的人。” “那是誰?”林岑朗幾乎被他逗笑了,“俞驃?” “6800萬一次!” “6900萬一次!” …… 場上變成了戚遠鷗和林岑朗兩個人之間的角逐。隨著報價水漲船高,在場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嘈雜,這件藏品本就是戚家的,戚遠鷗與林岑朗一杠到底,是對先前定好的價錢不滿意?有的人驚訝于還能這樣cao作,有的人甚至漸漸動起歪心思,要效仿戚家獅子大開口再狠敲一筆。 “8000萬一次!” 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安靜咀嚼的夏棉也停下了動作,抬起頭來,看向臺上那件天價作品。這些整日胡作為非的人,有錢程度一次又一次沖擊著他的認知。他總是在這個時候替俞驍感到心酸。 俞驍享受的每一分,給他的每一分,都是他的賣命錢,沾染著滿滿的灰塵和泥土。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分。 “飽了?”林岑朗壓根就沒在意拍賣會的事,他的注意力都在身邊的夏棉身上。 夏棉下意識點點頭,反應過來又搖搖頭,最后又干脆低下頭去繼續消滅剩下的半塊糕點和幾口牛奶。他不餓,更沒胃口,只是很不習慣浪費。 林岑朗盯著他一鼓一鼓的臉頰,心上某個地方軟了又軟,癢了又癢。 他不合時宜地想,夏棉真的是很好的。 即便是十惡不赦如林岑朗,夏棉也以一種一視同仁的善良對待他好不容易起的一點點憐惜之心。 他仍然覺得夏棉小家子氣,被俞驍養得窮酸、小家子氣。 但這份一視同仁的珍惜,就像是熨斗一樣一下子將他皺巴扭曲的心上一隅熨平了。 他忽然一下子沒了耐心,抬手向身邊的服務生比了個手勢。 “8000萬三——”拍賣師的話噎在半路,睜大了眼睛呆了兩秒才不可置信地喊出林岑朗給的數字,“1億一次!” 全場嘩然。 戚遠鷗看向林岑朗。 “你可以繼續舉下去,想清楚最后是誰為此付費就好。”林岑朗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投向他們前方的俞驃。 “1億兩次!” 戚遠鷗舉牌子的手晃了晃,最終落了下去。他低聲嘆了口氣,沒再說一個字。 “1億三次!” “成交!” 林岑朗準備速戰速決的時候,滿頭大汗的拍賣師口袋中的手機震了兩下,他低頭看了一眼,抬頭宣布消息的表情堪稱如釋重負:“各位來賓,在今晚最后一件拍品公布前,我們先進行30分鐘的中場休息!” “哼。”林岑朗不輕不重地淡淡一哂,拉上夏棉準備去甲板上散散步,看看海上的夜景。反正時間還長,不急于這一時,但是—— 他吸嗅著近在咫尺的香甜氣息,有些事情,越來越讓他急不可耐得宛如抓心撓肝了。 他起身剛走一步,手腕突然被攥住了,還用著不小的力道。 他回過頭去,戚遠鷗對上他的雙眼,目光里凝著類似于擔憂的復雜的東西。他微微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林岑朗挑高了一側眉頭,等得隱隱不耐。 戚遠鷗看了一眼他身側的夏棉,復又看向他,語重心長道:“他很不容易,你……對他好點。”說完,他用力攥了攥林岑朗的手腕,像是在借力傳達這句話的分量。 林岑朗本該甩開他的手,罵一句要你多管閑事,卻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戚遠鷗,說了句:“不用你說。” 戚遠鷗緩緩松開手,看著兩人姍姍離去的背影又回頭看了一眼岑鶴等人的方向,長長舒了口氣。 頂層燈火輝煌,甲板上的人還不少,沒去拍賣會的好多人還在外面找樂子,吵鬧聲、歡笑聲、音樂聲夾雜著船行時破浪的聲音隨著海風一起灌入耳道,林岑朗就牽著夏棉的手尋了個靜謐無人的角落,靠在船邊的欄桿上看風景。 夏棉雙臂交疊趴在欄桿上,海浪起伏時,浪花追逐著浪花,擁簇著漫天的星星月亮送進他的眼睛里。他不知道林岑朗想干什么,也不想去思考。此刻他看起來有些懶洋洋地,實際上在想象著、克制著跳下去化作浪花、化作海星的欲望。 或者說,沉浸對此美好的幻想中,壓根不想掙脫。 他半闔著眼皮,眨眼睛時,長長nongnong的上下兩扇睫毛緩緩地搭在一起,又徐徐地分開,碎光就在他的顫顫悠悠的睫毛尖上忽閃啊忽閃,輕易地能勾起人簡單而純粹的心動。 林岑朗凝視著夏棉的側臉,看得有些出神。 他乘過不少次船,第一次發現大海呼吸的余韻是如此的漫長。 他的發絲隨風飛舞著,搔撓著他的面頰、耳朵和眉梢,和著海風一浪一浪一波一波灌入他鼻腔的屬于夏棉的香氣,也在源源不斷地隱秘地侵蝕著他的意識,叫他有些興奮,也有些意亂情迷似的混沌。 “沒那么難受了?”他還是沒忍住,五指微微蜷曲,用手背和指關節在夏棉的臉上輕輕蹭了蹭。 夏棉的睫翼輕顫,緩緩闔上了。他輕輕低低地嗯了一聲,縱然眼里是洶涌而來的幻象。 他習慣了,不難受。只是很疲憊。 “你在蕓城長大?”林岑朗突然問了這么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他撐著欄桿偏頭看著夏棉,與他手臂挨著手臂,靠得很近很近,夏棉出乎意料地沒有嫌惡地躲開,這讓林岑朗的眼角眉梢褪去了邪氣凌厲,變得越來越柔和。 其實他想問的是,遇見俞驍之前,夏棉在哪兒。當那兩個字涌上喉間的時候,他又本能地閉上了嘴巴。 夏棉閉著眼睛,廣場上起飛時宛如珙桐花的白鴿,大片潔白如云的棉花田,泥濘小路上勾肩搭背談天說地的孩子們,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腳步聲,窗外此起彼伏長長聒噪的蟬鳴,追著人滿街亂跑的小狗小貓,以及笑眼彎彎如月的少年……都像海浪一樣,急速滾滾而來,在他緊閉的眼眸里洶涌澎湃。 “不重要。” 夏棉動了動,把額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面頰掩入一片陰影里。 “我記不清楚了。” 林岑朗眉心擰了一個小駝峰。 明明他記得清清楚楚,每個細節,甚至包括他上學路上隨經的一朵小花。林岑朗確定。 “那你哥應該記得?” 他不是不能自己去調查,只是想和夏棉說說話,想聽夏棉親口述說過往的一切,想知道是什么樣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才養出了這樣一個人。 于是,他只能這么用老手段警告威脅了,縱然,只是虛張聲勢而已。 能怎么辦呢,夏棉早就不是那個他在不悅不爽時能隨意拳打腳踢肆意懲罰報復的人了,通身的戾氣怒火都敵不過這人受了委屈佯裝冷漠堅強時帶給他的宛如心尖被手指擰掐的疼痛酸澀。 似乎靜了一會兒,夏棉果然開口了,他仍然埋著頭,聲音聽起來模糊又沉悶,“不在蕓城,在溫城。” “很小很普通的地方,有錢是現代魔都,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沒錢是公交,棚屋,泡面,出租房,是朝五晚九,搶不到又打不完的零工。” “很普通。” “沒什么值得記憶的。” 他的聲音有些細微的沙啞,越來越低,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 溫城嗎。 就是憑林岑朗出色的記憶力,他也是在腦海里搜索了兩三遍星際地圖,才想起這么一個極其不起眼的小地方。 “你父母還在溫城?” 這次,又靜了許久。林岑朗才聽見夏棉緩慢溫吞的聲音:“我只有一個哥哥。” 林岑朗啞然片刻。他用指尖一下一下輕輕敲打著欄桿,不知在想什么。許久,才慢慢道:“父母不是什么必要的東西。” “后來呢,怎么去了仞城?” 在夏棉圈起來的陰影里,他抿著唇,唇角有些細微的顫抖。開口之前他吐出口長長的濁氣,噴灑在他胸前一小片衣襟時,將那里掃得潮濕。 “……陰差陽錯而已。” 他把眼睛埋在手臂上不經意地蹭了蹭,突然抬起頭來。林岑朗兀地與他視線相撞,才發現他的眼角緋紅一片,大而亮的眸子濕漉漉的,充盈著海上縹緲豐沛的水汽。 “我情愿我從沒出現在他生命里,所以……”,夏棉別開視線,望向海面,目光悠遠而渙散,放在欄桿上的手緊握后又松開,如此反復幾次,才低聲呢喃似的道:“不要問了。” 他的表情,語氣,信息素,和肢體語言,都在說,不要問了。 仿佛那是一件令他很痛苦的事情,以至于他甚至大膽拒絕了林岑朗,只為了從痛苦中自保。 林岑朗本該繼續追問下去,可他從善如流地緘默了。 他發現夏棉是個過于不把自己當回事的人,他把俞驍所遭遇的一切不公正,歸罪于自己。雖然他嘴上對李岑朗喊打喊殺,說他們才是罪魁禍首。而實際上,他恨著自己。 他的心驀地揪緊了,他想起了他讓夏棉眼睜睜地看完了他哥哥被凌辱的畫面,從頭到尾,一幀不落。而夏棉剛剛告訴他,那是他唯一的親人。 明明夏棉才是受害者,他卻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 林岑朗忽地明白了這件事情。 他看著夏棉半邊瘦削到模糊的側臉,發現他那一對深嵌于他臉頰的酒窩似乎不見了。 或許不是不見了,而是再沒有真正開心過。 他的喉結動了動,嗓子里卡著團棉絮似的,又癢又干,堵得人很不自在。 他想說點什么,可似乎什么都不合時宜。于是只能放任氣氛一路安靜沉默下去。 直到有第三者出現打破這無言的沉寂。 “表弟,原來在這躲清靜。”聲音自他們斜后方傳來,說著“原來”,語調卻沒有半點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