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靠近
“哥。”夏棉輕快地跑過去,臉上帶著討好的小心翼翼的笑。 江雪墨把書放下,見到這個弟弟臉上也不見怒色,眼睛里滿盛的都是擔心:“棉棉,賀姐說你早就不在這里上班了,怎么回事。” 夏棉看了一眼還在打游戲的賀姐,“哥,我們出去說吧。” 江雪墨剛撐身站起,就晃蕩了一下,夏棉趕緊扶住他,“哥你怎么了?” “我沒事,出去吧。”江雪墨拍拍他。一走起來卻難免趔趔趄趄的,夏棉趕緊攙住人,“你摔傷了?崴到腳了對吧?” “不打緊。” “待會兒讓我看看”,夏棉攙著他剛下了兩步臺階,談云燁迎了上來,“夏棉,這是你的——” 他舉著手表的手僵在半空中,見到兩個人似是有些驚訝。 “談云燁?”江雪墨同樣驚訝道,“你認識我弟弟?” “原來你說的棉棉就是他?”談云燁的聲調拔高。 “你們兩個也認識?”這回輪到夏棉驚訝。 三個人面面相覷片刻,夏棉從談云燁手里接過表,道了聲謝,“我們到路邊說吧,別擋著店門。” 三人剛剛站定,夏棉道:“哥,騙你是我不對,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他拍了拍談云燁的手臂,“這位可是大畫家,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人家雇我當模特,一個小時就有500塊錢,我已經兼職好幾個月了,就是怕說給你你不相信,所以才一直騙你說我還在書店打工。” 江雪墨看向談云燁,談云燁點了點頭,“我今天跑那么匆忙就是本來約好了每周末這個時間要來這里作畫的,但沒想到撞傷你了,抱歉。” 江雪墨搖了搖頭,“我們兄弟兩個都受到你幫助了,謝謝。” 夏棉已經蹲下去撩開他哥的褲腿,檢查傷勢,江雪墨摸了摸他柔順的黑發,柔聲道:“只是扭到了,過兩天就好了。” 談云燁適時出聲說送他們回去,但這次反倒是被兩人同時拒絕,看著性子軟和的江雪墨態度也有些強硬,談云燁無法,只得等他們走遠了些偷偷開車跟上。 夏棉扶著江雪墨走了一段路。談云燁發現在江雪墨身邊的夏棉又是不一樣的。 具體哪不一樣他說不上來,只是那種微妙微妙的感覺。 在他身邊的夏棉不僅會說說笑笑,不僅有少年人的稚氣和朝氣,更多的是孩子氣。 天真,頑皮,愛撒嬌。恍若被保護的很好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無憂無慮的、完全不識愁滋味的孩童。 全心全意的信賴,完完全全的依賴,毫無保留的親昵…… 如果不是知道對方是他的哥哥,或許他會嫉妒。 嫉妒這樣一個能被夏棉以幽暗的背影和燦爛的笑顏保護在眼前的人。 夏棉的力量無疑是弱小的,可他給的保護無疑是實實在在的。 難道他哥不知道他們真實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嗎? 可夏棉仍舊用心在江雪墨面前做一個處于弱勢、沒心沒肺的孩子。 他精心營造一個天真快樂的孩童形象,可能只是為了告訴他哥:請放心,我被你保護得很好;請開心,我們還有向上的希望。 他獨獨縮在陰暗的角落里出賣腺體,或許只是為了走出來時,所見之地皆是陽光。 談云燁真的聘請了夏棉做模特,“假公濟私”周六日和他去各種地方名為“采風”實為“約會”,清晨的小吃街、夜晚的高樓頂、黃昏的原野上……不管畫不畫得好畫不畫得出來,談云燁都畫很長時間,這樣,夏棉就沒時間再去出賣腺體,也不用再去出賣腺體了。 可這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夏棉依然故我。他仍然時常能在夏棉頸后看到阻隔貼,仍然能在靠近他時問到淡淡的陌生Alpha的信息素味。 終于有一天,談云燁晚上去南三巷,時隔一段時間又一次看到夏棉被不知名的Alpha壓在墻角標記的模樣。 極其昏暗的角落,如果不是Alpha夜視能力極好,如果不是他認出了夏棉信息素的味道,很可能就越過去了。 夏棉的手腕被擒著高高舉過頭頂按在墻面上,那Alpha邊埋在他頸后標記邊用下流的方式隔著衣服頂撞他,談云燁幾乎能從那Alpha信息素里讀出來蓬勃到賁張的欲念:想干他。 談云燁怒火中燒,過去一腳將那Alpha踹倒在墻上,拽上夏棉就走。 夏棉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配合、不領情,談云燁被怒火和妒火沖得幾乎沒了理智,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夏棉幾乎是被他拖著走了好遠,手腕也被攥得淤青。 夏棉拼命撕他的手,“你瘋了?干嘛?放開我!” 談云燁能在他身上聞到很濃郁的屬于剛剛那個Alpha的味道,而現在他已經能感受到對方怒氣沖沖的信息素威壓正在靠近。 “談云燁!”夏棉還在瘋狂掙扎。 “臭死了!!!”談云燁忍無可忍地一聲暴喝,一把把他拽進懷里,勾著頭張口就兇殘地在他頸后咬下。 是的,兇殘的。 他不知道有一天這么個暴力性粗魯性的詞語還能用到自己身上,他以為自己已經在藝術高雅的氛圍里浸泡得足夠久,浸泡得他已不同于Alpha之流,浸泡得他早褪去了獸性,浸泡得他成了那唯一一只獨秀斯文優雅的云中客。 卻發現還是自己年少無知,還是自己狂妄自大了。 當那Alpha的天性、基因、本能作祟時,沒有人能保持直立。 當其他Alpha的信息素被他驅趕干凈的時后,當那醇厚馥郁的花果香氣順著他的鼻腔、口腔游走進四肢百骸、與他的信息素互相融合交纏不分彼此的時候,當他的香柏木味道洶涌澎湃地匯入夏棉的身體中、無處不在的時候,好像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都在與夏棉的每一個熱烈亢奮地摩擦擁抱,好像他的靈魂都完完全全侵入進夏棉的靈魂,被夏棉緊緊地、細密地溫柔擁抱,一同震顫、共鳴…… 好像是秋天,他聞到了金怪飄香;好像是夏天,他嘗到了梅子的酸甜味道。 周圍似乎很安靜,天很高,地很遠,有窸窣蟲鳴,有啁啾鳥叫,夜色與星輝涼薄流鍍,他能聽到夏棉封在喉間的嗚咽,聽到自己錯亂沉重的呼吸和如雷的心跳…… 如果僅用激烈或強烈來描述快感和滿足感其程度是遠遠不夠的。 那感覺像是達芬奇終于見到了微笑,梵高終于仰望了星空,莫奈終于找到了睡蓮,畢加索終于捕到了和平之鳥,倫勃朗終于領略了伽利略海的風暴…… 那是藝術家短暫的藝術生涯里的驚鴻顏色。 要尋尋覓覓數十載,仰天祈求多少年才換得來這么天時地利人和可遇不可求的幾抹顏色。 談云燁被打翻在地的時候,還在失神。 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喜歡夏棉,所以才會如此,還是因為,只是因為是夏棉,所以才會如此, 知道他被那個Alpha按著揍了幾拳,他才從浪潮中回過神來,與他廝打在一起。 夏棉讓談云燁有了太多第一次,有了太多意外之舉。 第一次用信息素去壓制,第一次動用拳頭動用武力,第一次渴望標記一個人,第一次為爭奪一個獵物與其他Alpha暴力廝殺,第一次做這種他以前覺得很低級很粗魯很惡俗很野蠻只有原始人才會做的事情。 每當這個時候,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半點名門的矜持貴氣,再也看不到半點上流的風度清高,再也看不到半點藝術家的斯文優雅,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為天性支配的Alpha。 廝殺中,他們的信息素像是將氧氣榨干了,他們在高高的喜馬拉雅山上,只看誰能將對方推向更高更缺氧的地方。他們翻滾著扭打在一起,泥土和草屑沾滿了談云燁干凈的衣袂,尖銳的石子割破了他昂貴的衣料,他這朵曾經高高在上不染纖塵的白云如今在坑坑洼洼腥臭不堪的污泥里激烈翻滾。 夏棉的呼喊他們誰也聽不到,直到夏棉沖上來從背后緊緊勒住了他,“談云燁!停下!” 他的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熱血和信息素還在咆哮沸騰,怒火還在燃燒翻攪,但是終于能稍稍找回那么一絲冷靜和理智。 “滾”,談云燁口吐臟話,“以后少來找他。” “艸!你他媽誰啊!多管閑事!”那人暴怒出拳,夏棉眼疾手快伸手擋在談云燁臉上,替他接下一拳。 談云燁見夏棉被揍,又要發飆,夏棉勒著他的脖子,“夠了!再打下去被巡邏的老師看到了我會被開除!” 談云燁這才松開那人,夏棉趕緊擋到兩人中間,對談云燁說:“你先去那邊的石墩上坐會兒,等等我,我和他說兩句話就來。” 談云燁不動。 “快去!”夏棉使勁推他,談云燁這才走到一邊,靠到了離得不遠處的墻上。能清清楚楚看到他們干什么,講什么。 “抱歉,今天讓你受傷了,今天的錢就不要了。”夏棉跟那Alpha說,從口袋掏出張紙遞過去。 那Alpha沒接,用手揩了揩嘴角的血跡,罵罵咧咧道:“那誰啊?你男朋友?” 夏棉搖了搖頭,“只是朋友,我替他道歉”,他又從口袋里摸了摸,“我只有20了,你拿著去買點藥吧。” 那Alpha把錢推了回去,“我看不只是朋友,是想當你男朋友吧,你對他有意思?”那男的挑釁地不懷好意地看向談云燁,似乎篤定了他會被當著其他人的面拒絕。 不遠處的談云燁攥緊了拳頭,牙關也咬得死緊。 “我對他有沒有意思和你沒有關系,你沒事的話我就走了”,夏棉還是把那錢塞進了Alpha的口袋里,“以后別來找我了。” “艸!”他拽住夏棉的手腕,“他和我鬧事,你讓我滾蛋?” “不是”,夏棉用力甩開他,“我以后不做了。” 夏棉轉身,他的背后是氣急敗壞的Alpha,他的頭頂是星羅棋布的夜空,他的腳下是冷硬臟污的土地,他的眼前是竊喜又心虛的談云燁。 夏棉淡淡掃了他一眼,轉身往南三巷里走,談云燁心虛氣短,眼神飄忽,只敢跟在他身后。為自己剛才沖動標記了他羞澀,為自己剛才魯莽和人打架暴露丑態而羞恥,又為夏棉為他保留了一絲體面而升騰起希冀和喜悅,也為夏棉這樣冷漠又無波的神色而慌亂心虛。 走到了校門口,“在這等我。”夏棉已然輕巧翻進學校。 談云燁靠在墻上,萬籟俱寂的時候,南三巷卻并不靜謐。可以聽到網吧里游戲的吵鬧聲,可以聽到小旅館里床板吱呀吱呀發出的令人牙酸的聲音,可以聽到各種小角落里AO調情或標記的聲音,也可以聽到他自己紊亂失序的心跳聲。沒過多久,他聽到了夏棉輕巧落在他身邊的動靜。 “給。” 談云燁睜開眼,看見夏棉遞來的一條濕毛巾。 “拿著啊,把臉上手上的傷口擦擦。” 談云燁慢吞吞地接過,用毛巾擦嘴角的傷口,濕漉漉的花果香氣清晰地鉆進鼻腔,談云燁禁不住耳根guntang,看來是夏棉常用的。 夏棉看了他一會兒,“蹲下。” “嗯?” “我說蹲下。” 談云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慢吞吞地蹲下,Alpha長得很快又很高大,談云燁那個時候已經185,但夏棉那個時候估計連170都還沒到,是以他半蹲下來,也還到夏棉的胸口。 夏棉從他手中接過毛巾,一點一點給他擦他自己看不到、看得到的傷口,額頭、鼻尖、臉頰、嘴角、下巴、手心、手指……被擦過的地方,涼過之后熱熱的,癢癢的,一路躥到了心尖上。夏棉垂著長長的睫毛,專注又一絲不茍的樣子讓談云燁錯覺似的感受到了一絲深情。他第一次以這個視角看夏棉,他的眼窩微深,鼻梁很高,嘴角很翹,臉小而五官秾艷,嘴唇不薄不厚但rourou的顏色很好,看起來很好親也很好咬。談云燁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明明已是初冬,他卻熱得出了一層汗。 夏棉捏著他的下巴給他上藥的時候,他又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心里那頭小鹿簡直像磕了藥似的撒野活蹦亂跳。夏棉靠的那么近,即便在夜里,他也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細小的絨毛,濃淡相宜的木樨、梅子味和他在他身上留下的香柏木的味道水rujiao融,綢緞似的似有若無地包裹著他,那兩把烏羽扇似的睫毛扇啊扇似乎都絨絨地搔撓在了他心上…… 談云燁要咬緊了牙關,那顆心才不會蹦跳出來,他才不會控制不住地吻上去。 夏棉又掏出一排卡通創可貼,扳著他的臉給他貼上,握著他的手給他貼上,那隱秘的希冀越來越亮,在談云燁意識到之前,他自己已經脫口而出:“你真的不再做那種事情了嗎?” 夏棉沒有回答,沉默地撕開下一個創可貼。 緊張、焦躁又急切的心情虜獲了他,他急急地握住夏棉的手,“我可以給你漲時薪!你不需要再去做這種事情!” 夏棉反手握住,給他貼上最后一張,然后抽出手,把他扶起來。“以后不要來找我了,我也不會再給你當模特了。”說罷,轉身就走。 談云燁再一次握住他的手腕一把把人扥回來,“為什么?當模特賺錢不好嗎?你為什么……為什么……”他咬牙,看著那張明艷又冷漠的臉,狠心說出那句話:“為什么非得這么作踐自己?” “你覺得這是作踐?”夏棉平靜地看著他。 談云燁垂下眼,躲避他的視線,以沉默作答。 “我本就是這城南地上的爛泥,沒什么作不作踐”,夏棉神色淡淡,“你這樣的人,非要來扶我,難道你自己不是在作踐?” “我不是!”談云燁憤怒反駁,“你不是什么爛泥!是你自己太看輕自己了!你幫我作畫,我付你酬勞,這不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嗎?!” “我有自知之明,更何況,你也知道,我根本配不上那么高的薪酬,只是貨次價高的玩意兒。” 談云燁氣急敗壞,口不擇言道:“好!就算你是,那為什么你以前能接受,現在就不能接受了?!你覺得報酬豐厚,那又為什么非得出來賣!!” “因為我以前不知道你的心思,現在知道了,既不想回應也不想利用;因為我很缺錢,缺錢缺到我不能放棄任何一個賺錢的機會;因為即便是這樣的我,也做不到無恥地利用、坑騙,也還想要奢侈的尊嚴和良心”,夏棉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你要讓我放棄嗎?” 談云燁的手重重地抖了一下,夏棉就在這一瞬抽身而去。他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兩耳光,臉龐火辣辣的燒得慌。 他明明知道夏棉的處境,卻只顧著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愿,出口傷人。夏棉在兩條路中,選擇了一種不堪的方式,或許只是為了守護他僅有的干凈純粹又珍貴的東西。 他的話,簡直太混賬了。談云燁給了自己兩耳光。 談云燁又是很久沒敢再去找夏棉,只能變換方式暗中幫助他。他知道江雪墨長期那個藝術館兼職打工,偷偷每個月加一部分錢到他工資里面去,讓人告訴他是正常漲工資了。偶爾會假裝去藝術館里逛一逛,和江雪墨聊聊天,旁敲側擊的問一些夏棉的近況。他得知了江雪墨在城北的一所高中念書,還有半年要畢業,他要上大學而夏棉要念高中,急著攢錢的地方多得是,打聽到了自己外祖母是在那所高中畢業的,便攛掇著外祖母回饋母校成立了個獎學金,江雪墨品學兼優,按條件剛好入選。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去展館的時候,江雪墨問他工資的事情,談云燁被逼問得無法,只好跟他說:“就當是借給你的,等你以后大學畢業工作了再慢慢還,助學貸和這個不一樣么?” 江雪墨看著他欲言又止,最終道謝收下了。 “你準備考去哪兒?在哪個城市讀書?”談云燁問他。“溫城沒有大學吧。” “陽城,陽大。” “我記得你成績很優秀啊,就去陽大?”談云燁詫異道。 “你怎么知道我成績的?”江雪墨同樣詫異。 一時不察談云燁說漏了嘴,打哈哈道:“不是你告訴我的嗎?你忘記了?好了,你還沒跟我說為什么去陽大念書。” 江雪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在疑惑自己什么時候和他說過這些,“因為陽城離這里很近,我有空的時候都能回來看看棉棉。” “為什么不帶他一起出去讀書呢?別的城市也有高中可以念啊。”一起逃離那個家,逃離那個男人不好嗎。這句話,談云燁沒有問出口。 江雪墨背靠在墻上,垂下眼睛時,那雙彎彎的月牙眼顯得很落寞,“出去或不出去,都一樣的。” 一種悲戚又無可奈何的蒼涼從江雪墨身上流露出來,將談云燁感染。也是,那樣一個父親,怎么可能兩個都放出去呢,即便放出去,他也找得上門,像是鬼影一般,陰魂不散。 他在溫城待了半年,臨過年的時候要回蕓城,也許走了就不會再回去,翻來覆去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去和夏棉道個別。 那天溫城下了大雪,鵝毛碎紙片似的窸窸窣窣落個不停,積雪厚厚的一層,踩在地上咯吱咯吱的,銀裝素裹的樣子,終于將這個割裂開來的城市裝扮得渾然一體,好像再沒有什么鴻溝與差距。 他在江雪墨的校門口靠著樹等了很久,頭發和羊絨大衣上落了厚厚的一層,校門口的車越來越多逐漸將路堵得滯塞不通,站在一群急切的家長中間,他顯得格格不入。 他垂著眼,把玩那塊被他折起來的卡通創可貼。 其實,他想去接夏棉的。這么大的雪,那40分鐘的土路一定是泥濘不堪坑坑洼洼不知要走多久。但他知道,夏棉不會上車。 歡快的魚群涌向各自的懷抱,直到路上的車都散得零零星星夏棉才背著個大包、提著個大包慢吞吞地走出來,見到他,似是驚喜又似是驚訝。 他招了招手晃了晃手上的車鑰匙,“嗨,下雪了,聽說你們放寒假,我來送你回家。” 江雪墨穿著件很單薄又過時的羽絨服,臉被凍得紅彤彤的,還晶亮亮的,像那雙眼睛一樣,“你特意來接我?” “朋友嘛,不是馬上過年了嗎,我也要回去了,走之前想跟你們道個別。”談云燁接過他手上的包,“走吧。” “奧,你要回去了啊”,江雪墨輕聲道,落了半個步子跟在談云燁身后,等到快要上車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來什么事,趕忙道:“你等一下,我和我同學說一聲,以往都是搭她家的車去公交車站的。” 江雪墨轉身,談云燁扯住他的書包帶,“書包,先給我。” 江雪墨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把書包遞給他,才匆匆去馬路斜對面那邊找同學了。 談云燁把書包丟進車里,靠在門上等著他,看見江雪墨和一個身材高挑長相美艷的女同學說了兩句,那女同學向他這邊看過來,談云燁友好地微笑點頭招了招手,那女同學似是打量了他兩眼,笑瞇瞇地跟江雪墨說了什么,江雪墨捂住了她的嘴回頭看了一眼,兩人又說了兩句,這才終于跑回來,上了車。 談云燁翻出兩雙新手套遞給他,踩下油門發動車,“提前送你倆的,新年禮物。挑一雙你喜歡的戴上吧,車里有空調,你手涼冰冰的,一會兒發癢。” 過了很久,江雪墨才小聲的說了句謝謝。 談云燁瞟了一眼,看他只是把玩,“怎么不戴?不喜歡?” “喜歡的”,江雪墨道,“想讓棉棉先挑。” 談云燁翹了翹嘴角,“你這個哥哥對這個弟弟倒是很好。” “因為棉棉很好”,江雪墨提起他,臉上的表情很柔軟,“我有跟你說過我們兩個小時候的事嗎?” 談云燁搖搖頭,“只知道你們兩個很親。” “你想聽我說嗎?”江雪墨輕聲問。 “想,你說,我聽著。”談云燁溫聲道。 江雪墨看著窗外的皚皚白雪,似是陷入了回憶,“我的親生母親是個beta,生下我以后,身體一直很不好,常年纏綿病榻,很少有精力照顧我,后來我八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了,一年以后,父親和一位Omega再婚了,然后我就遇見了小我三歲的棉棉。繼母對我很好,甚至比親生母親還要好,一開始我對這位小三歲的弟弟并沒有什么感情,只是希望這位美麗又溫柔的繼母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所以我才有意地接近這個弟弟討好這個弟弟,棉棉也如我所愿地成了我的跟屁蟲,又乖又甜…… 我問他,‘愿不愿意把mama送給我’,他第一次跟我搖頭,說不要,我只是逗他可也會覺得他小氣,然后他就從口袋里掏出了兩枚一看就藏了很久的糖送給我,說‘只有好的才送給哥哥’,我那時覺得古怪,難道繼母在他心里不好嗎?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發現弟弟不在身邊,走到客廳的時候聽見有很小很壓抑的哭聲,我躲在墻后面看見棉棉被繼母捂著嘴按在沙發上又擰又掐,那個一向說話都溫聲細語的繼母,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又兇又瘋,披頭散發。 我很害怕,轉身就悄悄回了房間,不敢去上廁所也不敢睡,不知道過了多久,綿綿才悄悄地回來貼著我的背躺下,我很怕,有一天也會像棉棉一樣在晚上被繼母按著打,想哭想叫爸爸都沒有辦法…… 所以第二天我問他,‘如果我讓爸爸趕你們走怎么辦’,他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但還是乖乖點頭說‘我們會走’。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被人無條件地愛和保護了,我覺得很羞愧……盡管很害怕,但我覺得如果趕走這么一個懂事又善良的弟弟,我以后一定會很后悔。 我問他為什么繼母對他不好,他說‘因為mama說我只是個beta,爸爸不需要beta不喜歡beta,爸爸因為我扔下了mama’。我不理解,因為我自己的母親就是beta……后來每次見到繼母偷偷打他的時候我會沖上去,繼母從不打我,也沒再打過他。 只是好景不長,父親一次出差中受了重傷,繼母就在這個時候離開了我們,還卷走了父親辛苦攢下的買房的錢,用父親的名義欠下了一堆貸款,消失得無影無蹤……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被用來還債了,父親想把棉棉扔掉,我求了很久…… 后來我們就搬了家,棉棉甚至輟學了一年,最窮的時候我們一連幾天都吃不上飯,有一天棉棉帶回來一包玉米,滿滿當當,我問他哪兒來的是不是偷的,一直把人給問哭了,他才說是跑到城南外圍的玉米地里幫人收莊稼了,掰了兩三天…… 他臉曬得都蛻皮了,手上磨得全是水泡和割傷的裂口,個子又矮,臉上脖子都被劃得全是血道……他那個時候才11歲,但出了事默默出力的人不是我,反倒是他…… 后來,父親……父親的狀態也變得越來越差,有一天喝醉酒失手打了我,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上,棉棉拉著我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他說‘遇見哥哥是最幸運的事,但是我是個災星,會奪走所有人的好運,奪走了mama的,奪走了繼父的,奪走了哥哥的,我希望哥哥能重新幸福’…… 我那會兒第一次挨打心里正委屈難過,顧不上寬慰他,只說別想這些有的沒的,后來越想越不對勁,翻遍了所有房間找不到人,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蹲在城南的棉花地頭,晚一秒,那把水果刀就割破了他的手腕,可能我就再也沒有一個叫棉棉的弟弟了…… 在我心里,他早就已經是我的親弟弟了,在這個世界上,肯無怨無悔和我相依為命的也只有他……” 談云燁聽了,心里百味陳雜。 夏棉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卻一直在不斷地被人拋棄·,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肯留下他的江雪墨,也似乎因為他的關系變得不幸。 他可能在無數個夜里問自己,自己是不是不被需要的,是不是只會給別人帶來噩運……甚至于可能對于那個拋棄他的母親、家暴他的繼父,他都懷有一種深深的贖罪和愧疚的心理,在他的認知里,如果那個繼父沒有留下他和他母親,或許會過上平凡但幸福的生活,江雪墨的命運也不會因此變得悲慘。 所以他的自我價值認知才很低,所以他才只做交易不接受好意,所以他看似親和卻總是游離在外,所以談云燁才總是走不到他的心里去。 他在擔心,在害怕,給所有懷有善意接近他的人招致厄運。 江雪墨的話隱去了很多信息,甚至在包括江雪墨他自己,也對很多信息一無所知。 但談云燁卻能從這一隅窺見和想象夏棉所背負的黑暗到底有多么龐大。 車子掠過一條又一條陰暗的胡同,即便是這種小地方,也被潔白的雪溫柔覆蓋,也被雪光溫柔照亮。 夏棉長在夾縫里,照不到光,也不需要云,或許只有雪才愿意光顧并照亮他的角落。 “夏棉遇到你,的確是他最幸運的事。”談云燁說,聲音有些干澀。 良久,才聽到江雪墨輕輕地說:“遇到你的人,也很幸運。” 談云燁勾唇,“有人真的會這么想就好了。” “是真的。”江雪墨認真道。 “好好好,是是是”,談云燁踩下剎車,前面的路太窄已經開不進去,他邊解安全帶邊道:“新一年,祝我們都幸運好不好?” 江雪墨似是才回過神來,發現這居然是自己家的街口,“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兒的啊?” 談云燁心道我不僅知道,我還闖進去過呢,只是嘴上哄騙道:“上次你不是被我撞傷了嗎?我不放心你們,就一路跟過來了。” 談云燁從后座拿出來兩個包拎上,江雪墨要接過來,談云燁已經往前走:“走吧,好歹我是個Alpha,別的沒有,力氣多的是。” 兩個人在狹窄的巷子里穿梭,地上的雪已經被踩得又臟又濘,一不注意就滑一跤,談云燁穿著馬丁靴不怕,江雪墨還穿著一雙板鞋,沒走兩步差點滑倒幸虧談云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小心點,走不穩就拽著我衣服,你要不嫌棄,挽著我胳膊也行。”談云燁把包換了個手拎,空出只胳膊遞給他。 “……我不……我拽衣服就好了。”江雪墨小聲道,然后輕輕拽住了他的袖子。 談云燁放慢了腳步,正走著,聽見江雪墨問:“你過年后,還回來嗎?” 談云燁呼出一口白氣,看著這長長窄窄巷子里的燈火,聽著里面一如既往的吵鬧呼號,“不知道,可能吧。” “那……提前祝你新年快樂了啊……” 談云燁正要說什么,忽然見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向這邊跑過來,穿著一件舊了的紅色沖鋒衣,白雪落在他的頭上、肩上,銀光點點映著紅衣烈烈,像是雪夜里的一簇火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木樨和梅子的香氣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能看見他被凍得通紅的鼻尖、唇瓣,和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睫毛尖上還掛著雪花…… 談云燁想,我會回來的,一定會。 “哥!你回來了!”他跑到江雪墨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了江雪墨拽著談云燁袖子的手上,然后目光上移落在了談云燁的臉上,蹙著眉,像是疑惑。 江雪墨松開談云燁,談云燁看著他被雪凍得清潤的臉龐道:“今天下大雪,聽說你哥哥放寒假,擔心路不好走,我送他回來。” “你怎么知道我哥哥放寒假?”夏棉蹙眉道。 江雪墨拉了拉夏棉的手,“棉棉,談云燁是藝術館的常客嘛,熟了之后就成朋友了,只是過年要回家所以想來和我們兩個道個別。” 夏棉癟了癟嘴,擠到兩人中間,拉起江雪墨的手,“你和他成朋友,都不告訴我的嗎?” 這巷子本就逼仄,三個人并排走就有點擠得慌,更何況談云燁還扛著兩個大包,他只好落后一步走在兩人身后,聽著江雪墨哄孩子。 “好啦好啦,你在他那當模特不也沒和我說嗎?”江雪墨晃晃他的手,從口袋里掏出兩只手套來遞給夏棉,“你看,這是談云燁送的新年禮物,還有你一份呢,你挑一個喜歡的唄。” “哼。誰稀罕。”夏棉不情不愿地嘀咕。 “那我替棉棉選,這副藍色的給你好不好?” 夏棉沒吭聲,后腦勺都寫著拒絕。 談云燁看著他寫滿抗拒的后腦勺,忍不住翹了翹嘴角。 這個時候的他還單純地認為夏棉只是個兄控,才鬧小脾氣。 三個人走到了樓下,夏棉和江雪墨一人接過一只包,江雪墨看了一眼樓上,又看了一眼談云燁,似是有些為難,“棉棉,爸爸今天回來了嗎?” “回來了。”惡聲惡氣的。 談云燁猜到八成是根本沒回來,也不為難江雪墨,溫聲道:“那你們兩個回家吧,我就不上去了”,他看向夏棉,“新年快樂,夏棉。” 夏棉沒吭聲,江雪墨杵了杵他,他才不情不愿道:“嗯,你也是。” 談云燁勾了勾唇,“你們上去吧,看你們上去了我就走。”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江雪墨囑咐道。 談云燁看著兩人上了樓,然后轉身慢慢離開,走了一會兒,忽聽得后面有追上來的腳步聲,他回頭一看,驚喜又詫異道:“夏棉?” 夏棉塞給他一只熱氣騰騰的烤紅薯,“離我哥遠點。” 談云燁沒計較他這句鬧小性子的話,冒著香氣和熱氣的紅薯將他的心烘得暖烘烘的,他晃了晃手上的東西,“你送給我的?還是你哥送給我的?” 夏棉瞪了他一眼,難得像弓腰哈氣的炸毛的貓似的,“我!” 談云燁瞇了瞇眼,知道肯定是江雪墨送的,沒事,夏棉說是他送的就是他送的好了。談云燁拿著靠近鼻尖聞了一口,視線落在夏棉嫣紅的唇瓣上,“謝了,很甜。” “離我哥遠點,記住了!”夏棉惡聲惡氣地撂下這句話,又噔噔噔跑回去了。 談云燁看著那背影,搖頭笑了笑,我離他近點還不是為了離你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