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濕冷的船板上去，里頭是簡陋的艙室，搖搖晃晃載了稀拉幾個男人，戴著斗笠的船夫識相地不開口，一個勁地用槳撥開厚實的河。坐這里的漢子多半是去妓船的，穿件布料少的汗衫，一來便東張西望，心急的時不時催劃快些。

    這群客官分好幾種，一類是愣頭青小伙子，二十出頭，血氣方剛，連眉毛都nongnong粗粗，挽起的褲腿總沾些勞作帶來的塵泥；一類是中年老漢，臉上呈番薯的紫紅色，皸裂的手上提溜一管煙，不急不慢往嘴里送，干巴巴地吞云吐霧。這倆最常光臨，但實際呆得久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能瞧見。

    碼頭和江尾的妓船群落有上一段距離，有些小肚量的船只專靠渡那些男人營生，岸邊佇立一堆木材泥瓦蓋的旅店，浸在煙雨氤氳之中，推開窗就能看到遠山蒙蒙，聽到跳珠亂入的沙沙聲，別有韻味。可惜這些如饑似渴的男人不懂雅致，與其在這丟了鈔票，不如花了買一夜好春。

    暮春連綿不絕的黃梅陰雨，使江上空氣中時刻彌漫著縹緲的水霧，船夫連戴了十多日雨衣不曾脫下，滄桑的雙手緩緩地搖櫓，用力地一杵下去，河面就激蕩起層層漣漪。他精明的余光甫一上船就鎖定住，今日衣冠楚楚的倆男人，手上的銀表反射出光芒，腳上穿的牛皮鞋油得發(fā)亮，與一船同行的粗糙漢子都不同，這二人既不像本地人，又不像來取樂的顧客。

    船內(nèi)總共五六個男人。除了那格格不入的倆人以外，其他清一色是藏藍工裝褲的常客前者，想必是一塊來的，頭發(fā)剃得很短，硬得像一茬茬枯草，腿岔得挺開，挨得倒是緊緊的，像是故意和那兩個男人產(chǎn)生天塹似的距離。彼此也不說話，嘴抿得又嚴(yán)又死。

    二人中其中一人器宇軒昂，神情正肅，另一個則露出輕佻意味，吊兒郎當(dāng)。船只馬上就要靠岸了，撥開云霧見真容，與連片的妓船群落遙遙相望，喬銘朝那邊瞧了一眼，隱約能聽到傳來的調(diào)笑聲音，有男有女。

    五月無事，貴胄子弟化身野鬼，起興流浪一番。嚴(yán)峰作為游手好閑之首，二十來歲游遍了大山大川，拉起無精打采的好兄弟直奔下一站目的地，還邊給他說教灌輸理念，創(chuàng)業(yè)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從此一蹶不振云云。不知怎么就扯到水城風(fēng)景秀麗，一直不語的好兄弟喬銘忽然真誠發(fā)問，水城是哪，把嚴(yán)峰問了個十足語塞。

    也難怪喬銘問，水城是個小地方，地理位置又偏僻，本身難讓人找著，加之落后貧窮，除山水秀美恐真無一處可吹。嚴(yán)峰半年前來過一次，人高高興興地去，歸來時卻低落沮喪，似失了魂，問也不答，過了許久才好。

    剛踏上水城，硬被拽來的喬銘以為能聽這位經(jīng)驗者講美食或景點，誰知被信賴的人卻神神秘秘地說起“花船”一事，解釋完才知道是江上青樓，尋歡作樂用的。喬銘不悅，嚴(yán)峰卻一再表示你絕對不會后悔的，甚至伸出指頭假模假樣地發(fā)了個誓，最后承諾在外面等著就好，這才半推半就地上了渡船。

    從濕冷的船板下來，目達耳通的船夫立刻攙扶貴客防滑，等他們踩實了再調(diào)頭，拖著木槳消失在煙波浩渺中。那幾個穿藏藍工裝褲的寸頭小伙熟練地四處散開，一掃臉上的愁云，各自大喇喇地走去了。

    男男女女的狎昵聲近在咫尺，喬銘環(huán)顧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們就站在其中一艘上，這些妓船用粗壯的麻繩拴在一起連成片，牢牢地打上死結(jié)。正當(dāng)不知所措時，嚴(yán)峰推推他的手肘，語氣有些激動地說：“嬌姐來了。”

    順著望去，只見一位大約四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過來，哪怕皮rou松弛不比姑娘家，風(fēng)韻猶存的臉上依然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美艷。她瞧見嚴(yán)峰時，先愣了片刻，后戴著一只翡翠鐲子的手親熱地攀上來，露出喜氣洋洋的笑容，假嗔：“嚴(yán)大少爺，還以為你放我鴿子呢！初來時說好的，怎么過了半年才來呀？”

    聽聞老板娘說起，喬銘驚于這小子竟不是第一次來了，但外人面前得給他點面子，便不露聲色地站在后頭聽。嚴(yán)峰被哄得喜滋滋的，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高興之余忐忑問道：“辛燕……在嗎？”

    “在呢，正等你了！”嬌姐指完處所，探頭望向一直默不作聲的喬銘，見縫插針介紹說，“這位少爺是想要什么服務(wù)？我們這什么漂亮孩子都有，包滿意。”

    “這會姑娘有阿鳳、紅花，都是個頂個的大美人，也會說話，包服侍得服服帖帖！不過倘若——水靈男孩也有，巧水剛滿十八，年生也討人喜歡，不知少爺你喜歡哪種就是了！”

    知道喬銘這家伙心里有人，肯定不會摻和進來，況且之前也答應(yīng)了他在外面等著就行。嚴(yán)峰剛想開口說些什么，身旁人的呼吸卻突然急促起來，眼神也銳利起來：“剛剛說的年生，他叫什么？”

    喬銘學(xué)生時期愛上一個人，那人長相出眾，成績優(yōu)異，國旗下講話必有的身影，月亮般神圣無暇，完美得讓人不敢靠近。

    但與他是同一個性別。

    嬌姐雖然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但還是答了：“許年生。”

    那正是喬銘暗戀八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