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比不上侯府。

    蒙六用了好幾日才適應了這里。劉管家本來想與他一齊到邊關來，被蒙六用話擋回去了。

    “劉叔，我不想只做個閑散無用的侯爺。”說這話時的蒙六面容堅毅。

    劉管家嘆了口氣，囑咐蒙六許久。

    蒙六一一應著。

    劉管家一直送到城外，看著蒙六遠去的背影，他抬手抹去眼里掉出的淚兒，又向著蒙六離去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才牽著府里的那匹老馬慢悠悠地走回去。

    軍營里的士兵來自天南海北，見多識廣的人有不少。所以他們中的大多數只是在剛見到蒙六時驚訝片刻，隨后便神色如常地同蒙六交談。

    幾日下來，蒙六與住在同一個營里人都混熟了。

    不過有個叫李江的人在這群五大三粗的漢子中略有些突兀。整個營帳里，只有蒙六同他說過幾句話，其他人因為李江這個人看上去性子傲，都不愿意搭理他。

    李江到這兒來的第七日就因為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大半夜，睡在他旁邊鋪的蒙六背著李江就去找了郎中，照顧李江一直到天亮。

    蒙六覺得李江這個人雖然長得普通，但是眼睛生得極好。

    因此當那雙星眸望向蒙六時，蒙六不禁看呆了。

    “你送我來的？”李江問道，聲音聽上去有些虛弱。

    “嗯。”蒙六應道，“郎中開了三日的藥，需要你每日晚飯時，來這兒等藥煎好后服下。”

    “多謝。”李江撐著手肘從床上坐起，“你是皇都人？”

    “對，你也是嗎？”蒙六語氣很是欣喜。

    李江輕輕說道：“是。”

    “老鄉啊！”蒙六高興說道，“兄弟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

    “竟比我還大兩歲，看不出來，我以為你要比我小。既然咱倆是老鄉，在在軍營里還能互相有個照顧。接下來這三日你就來郎中營里取藥，我去給你打飯。”

    李江猶豫片刻還是接受了蒙六的提議，他又向蒙六說了一句：“多謝。”

    與李江熟悉起來后，蒙六才發現李江這人就是話少。李江說自己只是一個不知名的江湖客，但是蒙六卻覺得李江的言行舉止，談吐做派更像是皇都里的世家子弟。

    蒙六即便心中有疑問，也沒問過李江。

    因為在皇都能當個閑散侯爺的第一要點便是少刨根問底。

    蒙六覺得李江這人非常厲害。上場殺敵李江永遠沖在最前面，不管別人問他什么，李江都能答得上來。

    因為李江戰場上戰績斐然，將軍想提拔李江當校尉，但被李江拒絕了。

    他說他到軍營中來只是想出一份力。

    蒙六聽到時只覺李江這人不僅淡漠名利還心系百姓，真真是個好兒郎。

    與李江相處時間越久，蒙六越喜歡與李江待著，所以他每日都會尋著時間跟在李江身后。

    令蒙六欣喜的是李江接受了他這么大的一個丑壯漢跟在身后。

    蒙六能與李江相處的時間很少。雖然李江拒絕了將軍的提拔，但是將軍把他調到了驃騎營里，兩人也不在一個營帳里睡了。

    一有空，蒙六就會去驃騎營里尋李江。休沐時蒙六會去去軍營旁的鎮子上，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要給李江買回去。甚至在戰場上，蒙六還替李江擋了一刀。

    醒來時，他瞧見李江平靜的雙眼里有了波瀾，他便想這一刀值了。

    這一刀刺中了蒙六的要害，令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蒙六原本想等自己傷好后，尋一機會問問李江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江湖俠客向來不拘小節，他努努力還是能讓李江喜歡自己的吧？他還想幸虧李江長相只是普通，否則不知多少女子要為李江而傾心了。

    只是還未等蒙六傷好，李江便因家中急事離了軍營。

    蒙六不知將軍因何放李江歸家，李江臨走前向他辭別時他也沒問。他只問了一句：“我們還能見面嗎？”

    “能。”李江回道。

    蒙六笑得爽朗，“那我期待與你的再次相見。”

    “嗯。”李江笑了一下。

    與敵國頻繁的交戰讓蒙六暫時忘了李江、

    其中一場仗打了三天三夜，蒙六受到埋伏滾下了山崖。

    幸好他遇上了醫女宋谷雨在山腳采藥，宋谷雨順手救了他。

    聽說蒙六是皇都人，宋谷雨說她小時候在皇都住過幾年，想回皇都看看。

    所以在劉管家寄來寫著皇太后七十壽辰宴即將到來的信時，蒙六帶著宋谷雨回了皇都。

    離開軍營對于他來說非常簡單，他給將軍看了能證明原平侯身份的玉牌。

    夏將軍已經有好幾年沒回皇都了，但是他知道原平侯這號人物。原因無他，實在是原平侯丑得太出名了。

    他放蒙六離開后，和身旁的心腹說道：“他與小公子如此相熟，我竟沒認出此人是原平侯。”

    “大公子信中曾說過原平侯府中銀錢可抵半個蒼龍國，但看他在軍中隱藏身份一年且吃穿用度與常人無異這件事情來看，并不像是富有之人。”心腹回道。

    “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若原平侯紈绔，怕是家產早被皇上拿去，真成個閑散侯爺了。而且軍中多是普通百姓，若原平侯一副侯爺做派，你覺得他會隱匿在軍中一年之久嗎？小公子從不插手朝堂，只管江湖事，所以應該不會有意去接觸原平侯。不過看原平侯與小公子交情甚好的樣子，他是要站在我們這邊了。”夏將軍撫著自己的胡子說道。

    當蒙六在皇太后壽辰宴上見到公主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公主就是李江。

    不，應該說李江是公主胡岺。

    那雙眼睛，是蒙六在多少個日日夜夜思念的眼睛，所以他絕對不會認錯的。而且公主的儀態舉止和再軍營時一模一樣。

    他是有多眼拙，才沒看出來公主的儀態根本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所能比擬的，他曾經還曾笑過李江舉止過于女氣。

    但在他嘲笑李江的下一刻，就被李江打倒在地。

    公主是男人，蒙六又想到。

    然而無論公主如何，都是他不可妄想的了。且不說二人相貌不配，便是身份，也是蒙六不可跨越的一道鴻溝。

    所以他下定決心遠離公主，并且他不準備和公主相認。雖然他不知李江身份，但在軍營時，公主從頭至尾都知他是原平侯吧。

    即便蒙六如何說服自己他配不上公主，他還是忍不住用看望宋谷雨的借口進宮。

    蒙六不知道宋谷雨怎的謀了份茯苓殿的差事，做了公主的侍女。他對外說宋谷雨救過自己的命，所以每隔幾日便會進宮看望她并且送些東西。

    他會把宋谷雨叫到茯苓殿外的桃樹下，在那里正好可以瞧見公主坐在花園的亭子中看書。

    但不是每回都能瞧見的。

    宋谷雨猜出蒙六的心思，每回蒙六來她都會調笑蒙六膽子只有米粒那么大。

    原平侯與茯苓殿侍女來往密切這件事傳遍了整個皇都，也傳到了皇帝耳中。

    中秋節宮宴皇帝問起原平侯是不是喜歡公主殿里一個侍女。

    蒙六急忙解釋道因為宋谷雨救過自己命，所以才會多照顧了一些。

    皇帝笑著說：“原平侯就不要否認了。朕聽聞每回都是你親自來送東西，若對人家無意，何須做到這般地步呢？”

    蒙六干脆認了下來，因為他想這樣可以正大光明地到茯苓殿去。

    第二日，他去找宋谷雨賠禮道歉。宋谷雨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說：“只希望你不要真的愛上我。”

    蒙六用只有他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單你這雙眼睛，就比公主差遠了。”

    宋谷雨瞪了他一眼。

    突然，兩人身后傳來公主清冷的聲音：“便是原平侯與本宮殿中侍女情投意合，也不可壞了茯苓殿的規矩。”

    蒙六見公主站在他倆身后，先是一愣，后連忙行禮說道：“臣都是挑著她輪休的時候過來的。”

    “你二人甚是恩愛。”公主冷笑著回了一句，然后便離開了。

    自公主說第一個字起，宋谷雨就跪在地上不敢抬頭了，等公主走以后，才站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土，然后捂著心口和蒙六說：“嚇死我了。”

    “公主很嚇人嗎？”蒙六不解，他印象中的李江只是性子冷了一些。

    “當然！”宋谷雨一臉害怕地湊近蒙六，小聲說道，“我剛到公主殿里三日，就看見公主處置了幾個茯苓殿的叛徒，死相慘狀，嚇得連我這見過不少死人的人都做了兩晚上的噩夢。”

    “宮內不比宮外，你要慎言。”

    “知道知道。”宋谷雨應著。

    自從認下喜歡宋谷雨的事，蒙六覺得自己能瞧見公主的次數變多了。有時候公主也會和他和宋谷雨說上幾句，有時宋谷雨會擠眉弄眼地說有事離開，留下他獨自面對公主。

    兩人相處時大多靜默無言。

    不過他和公主誰也沒提起過軍營中的事。好像李江這個人真的是個江湖人，此時正浪跡天涯，叫人尋不著他的蹤跡。

    但蒙六清楚公主就是李江，李江就是公主。

    他不知公主會不會恢復男兒身份，也不知公主今后會與何人成親，但他應是不會娶妻了。

    蒙六知曉太子之位坐得艱難，而公主與太子一母同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他派人私下里給太子送去銀錢。他還和劉管家說：“萬一哪天我死了，劉叔你就把咱們府里的錢財全都交給公主吧，但是要留一些夠咱們府里人用。”

    劉管家聽到這話，趕緊讓蒙六和仙家告罪，說是不小心說的，讓仙家不要當真。

    蒙六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話，許是神仙真的顯靈，叫他提前感知到了自己的命運。

    今年冬日冷得異常，蒙六怕冷，所以連續十幾日都沒進宮了。原本世家子弟和貴女的聚會是從來不會邀請他的，但不知為何這回丹香山的賞梅詩會竟然也請了他過去。

    蒙六一問，原來這賞梅詩會是公主提議的。

    丹香山的梅花這幾日開得正好。

    滿樹繁花，爭奇斗艷，再雪白的天地間赫赫綻放。

    蒙六坐在其中，隔著眾人望向遠處的公主，他覺得滿山梅花都不及公主顏色半分。

    這么遠，公主應該不會覺察到自己在看他。

    回去時，宋谷雨來找蒙六和他說：“公主傍晚用過飯才會離開，蒙六你不在這兒吃嗎？”

    那天蒙六慶幸自己留在了丹香山。

    傍晚薄霧冥冥，一群黑衣殺手攻上丹香山，而公主因中了身邊叛徒的埋伏身受重傷。

    一把劍，蒙六帶著公主和宋谷雨殺出重圍。然而身后殺手也是窮追不舍，三人被追到一斷崖處，蒙六把宋谷雨和公主護在身后。

    “他們的目標···咳咳···是我，你，你二人將我放在這里，咳咳···定有一線···生機。”

    受了重傷的公主說話時斷斷續續，蒙六轉過身看著公主的眼睛堅定說道：“臣誓死保護公主。”

    說完他的左手的小拇指伸出再空中勾了一下，那是只有他與李江的知道的暗號，意思是放心。

    直到太子的救兵趕來，蒙六也沒回頭再看公主一眼。

    殺手的包圍很難突破，只要援兵一動，他三人必定會被幾十步開外的弓箭射殺。再這樣下去，公主的傷會更加惡化。

    派來殺手的清正侯一開始是想要胡岺做人質的，但是他的兒子曾因為向公主當著眾多世家子弟求愛被拒，由此恨上了公主。他隱在黑暗中看著公主的狼狽模樣，心中甚是舒爽，但他看著公主還是礙眼，只欲殺之而后快，所以他背著自己的父親下令射殺公主。

    弓箭射來的一瞬間，蒙六反身將公主和宋谷雨護在身下。

    蒙六死了，他死前先是叫了李江的名字，后又改口說：“公主，你真好看。”

    世人紛紛感嘆原平侯對宋谷雨用情至深。

    除夕那夜，公主狀告清正侯和他的兒子，二人被皇帝投入牢獄。

    此后，公主像是消失了一般，不再在人前出現，只偶爾在宮宴時露上一面，然后又回到公主府里。

    他們說公主是在府里誦經拜佛，感謝神佛讓她死里逃生。

    胡岺給胡鈺送去兵部侍郎的罪證，然后去了江南。

    初到軍營時的胡岺是未想過與蒙六交好的，他來軍營也是因為他想來。他以為蒙六對自己熱情是因為蒙六識破了自己的身份，沒想到蒙六對誰都很熱情。

    對洗菜的伙頭兵，對鎮上賣包子的大爺，對路邊乞討的乞丐，對撞到他的稚童。

    蒙六總是笑著的。

    便是替他擋了一刀后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后瞧見自己也是先笑了一下。

    這與那冷冰冰的皇宮完全不同。

    他喜歡看蒙六笑，他從來都不認同蒙六說自己笑起來猥瑣這句話。所以夏將軍提出提拔他的時候，胡岺拒絕了。但是夏將軍怕他吃住不便，將他調到了驃騎營。

    的確舒適許多，但他見到蒙六的次數也變少了。

    胡岺每日總是要與蒙六見上一面的。驃騎營cao練任務繁重，有時他抽不出空來與蒙六見面，所以蒙六就定了手勢，說這個手勢就是讓對方放心的意思。

    胡岺覺得這樣很傻，但他還是同意了。

    那時的他并不知曉自己心中的情意，便是重逢之后，他也還是看不清。

    因為蒙六之前，無人教他識得情愛。

    胡岺知道他會在皇都再次見到蒙六的。

    只是再見到時，蒙六身旁多了一位女子，而且蒙六似乎并未認出他是誰。那名女子是他宮里的侍女，叫宋谷雨，曾經救過蒙六的命。

    蒙六每隔幾日就會來茯苓殿看望宋谷雨。蒙六來看宋谷雨時，胡岺即便不坐在亭子里，也會站到書房的窗前觀察蒙六與宋谷雨。

    蒙六笑得還是這般開懷。胡岺禁不住地想，蒙六與宋谷雨究竟說了些什么，竟讓兩人在宮中如此失了儀態地大笑。

    他應該祝福兩人的，祝福蒙六找到心儀女子，尤其是在中秋宴上蒙六親口承認喜愛宋谷雨之事。然而他的心中并無想要祝福之意，甚至有一團無名之火在心中燃燒。

    所以胡岺不再遠遠觀望二人，他故意不讓蒙六與宋谷雨獨處。他看出來了，宋谷雨對蒙六并無男女之情，甚至還會在自己來之后尋著借口滿臉歡天喜地離開。

    他想告訴蒙六宋谷雨根本無意于他，但是見著蒙六充滿著喜悅之情的雙眸，他說不出口。

    如果知道那日蒙六會因自己而死，胡岺絕不會因為自己想見蒙六而請他來賞梅詩會。

    蒙六死之前的話讓胡岺明白，蒙六一直知道他的身份。而當宋谷雨告訴他蒙六一直愛戀自己時，胡岺才意識到他對蒙六也有同樣的情愛。

    原平侯府的劉管家找到胡岺，要將原平侯的錢財都交予他。

    胡岺把銀錢給了胡鈺，然后他將原平侯府的所有人都雇到了公主府。他讓他們還在原平侯府里住著，一切就如原平侯在時一樣。

    他往返于江湖和朝堂之間，做累了李江就做回公主，日日在佛堂誦經。胡鈺需要時，他便又成李江。

    是李江時，他身上總是掛著一堆小玩意兒，那些都是蒙六買來送給他的。每回摸著身上的這些小物件，胡岺都覺得蒙六陪在自己身邊。

    胡鈺和宋谷雨成了親，兩人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了。他讓胡鈺給其中一個女兒起名叫胡蒙，然后過繼到自己名下。

    上了歲數之后，胡岺不愿再四處奔走。

    他想蒙六也累了。

    所以他回了公主府，又把原平侯府與公主府打通。有時他會在公主府住上幾日，有時又會去原平侯府住上幾日。

    他在兩處都設了佛堂，誦經抄書，青燈長伴。

    七十八歲那年，胡岺總會夢到蒙六。夢中的他與蒙六早早相識，蒙六有時嘴里會吐出他不知道的話，但無論蒙六說著什么，胡岺知道蒙六還是那個蒙六。

    醒來后的他期盼每一個夜晚的到來。

    某日用過晚飯后，他早早歇下，胡蒙勸他消消食再歇下，胡岺只笑著搖頭。

    他說：“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翌日，侍女說太公主還未起。胡蒙去看，發覺胡岺已在睡夢中帶著笑容安詳地去了。

    胡岺要求皇帝下令按照太公主的禮制下葬他。

    他未入皇陵，他的墓隔著桃林與蒙六的墓遙遙相望。

    落花時節，春意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