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上之后，何峰再?zèng)]出現(xiàn)，那名精通漢話的侍女也不知去向，圖雅得知消息后感慨道：草原上沒有長久不變的東西，人與物都像狂風(fēng)一樣不可琢磨。

    “季良意便能長久不變，他永遠(yuǎn)是我的東西。”得意出聲反駁。

    公主訝異地眨了眨眼，她的漢話依然很蹩腳，但依然爭辯道：“季將軍是自由的，他不是東西，不是，屬于誰……”

    隨你怎么說。得意聳肩道。圖雅本想在他臨行前再送上一個(gè)“達(dá)魯”，毫不意外地遭得意拒絕。不過她收到了那只已用金絲鑲好、幾乎與摔碎前沒什么兩樣的翡翠手鐲，拿紫檀鑲珠的小匣裝著，盒蓋上紋了桃花與黃鸝，由得意精心挑選、準(zhǔn)備，作為同圖雅告別的驚喜。圖雅光是看見這只小匣子，就興奮地贊嘆個(gè)不停，得知這是自己的禮物，當(dāng)即摟住得意在他臉上留下幾個(gè)“恰拉”，讓這位小少爺意想不到地為難。

    可見季良意沒有說謊，部落里的工匠確實(shí)技藝高超，而得意在取女孩子歡心這件事依舊十拿九穩(wěn)。或許等回到京城，讓老皇帝把往草原上送聘禮的差事都派給他干得了。

    等送行的馬車駛到草原邊境，日頭已高，太陽攀至人們的頭頂，大地四處撒著干凈的陽光，草地上亮得發(fā)白，人們身上像透光似地暖和。再翻過兩座山坡就是中原領(lǐng)地，大營已近在眼前，得意路過的鎮(zhèn)子亦坐落在不遠(yuǎn)處。為了不驚動(dòng)軍隊(duì)，圖雅沒有安排士兵隨行護(hù)送，返程的道路顯得愜意而安靜。此刻她牽住韁繩，不再前進(jìn)。得意也從馬背上下來，準(zhǔn)備與她做最后的道別。

    誠然，得意與這位公主相處的時(shí)日并不多。但臨別時(shí)刻，他心里還是涌起陣陣不舍。若她不是一根筋地想給季良意做老婆，只怕此后他們還能常常見面——他打算把季良意帶回中原，不準(zhǔn)再回來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沒有她不辭辛勞跑來大營看望心上人，兩人自然不會(huì)有什么交際。

    “希望你再來！”圖雅握著他的雙手，情緒有些激動(dòng)。

    “保重！”得意無比鄭重道。

    這時(shí)忽然，自部落的方向傳來呼喚的聲音。循聲望去，一片枯黃混著湛藍(lán)的日光下面，晃動(dòng)著一個(gè)頭戴羌帽的老頭身影。待身影近了，得意定睛一看，才覺得掛在來人下巴上的那一撮山羊胡子十分眼熟。

    “中原的客人！請(qǐng)等一等！”

    老頭兒一路小跑，到二人跟前，已咳喘得直不起腰來，此時(shí)又有一陣狂風(fēng)吹拂，老頭連帶他的山羊胡子都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幾乎聽得到他厚重羌衣里骨頭打架的聲響。得意順手扶著他，不禁想起此前，山羊胡子在接風(fēng)宴上與他爭辯時(shí)的氣勢(shì)，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那老頭茫然抬頭，老臉像燒紅的煤塊兒。得意連忙壓緊嘴角，等著圖雅向他問話。

    “尊貴的客人！”山羊胡子高呼，“請(qǐng)?jiān)徫业氖ФY，將我的祝福帶走吧！”

    說著，他便舉起一條長長的白色綬帶。此乃某種羌族禮儀，表示羌族人樂意與你結(jié)交，若非雙方有不共戴天之仇，客人都會(huì)讓他們將綬帶披在自己身上。

    好在圖雅早已同得意解釋過草原上的禮數(shù)，要是放在中原，這場面更像太監(jiān)在給死囚的家眷發(fā)白綾。

    她拍拍得意的后背，說這是照顧自己長大的喀什，心腸很好。在她眼中，喀什就像阿爹一樣可靠。

    既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得意只好放低姿態(tài)。他跟著彎腰、低頭，讓雪白的綬帶圍過脖頸。但山羊胡子的胳膊沒有往他腦袋后頭伸去。得意才一靠近，他隨即側(cè)身，一手搶過得意腰帶上別的東西——前一夜裹在布包里的匕首。

    得意大驚，當(dāng)即去奪。然那把匕首又快又輕，出鞘若抽絲，被老頭高高舉著，迎著無處可躲的日光，那刀口的銀光只晃了一瞬，便沒入了圖雅胸口——她未曾來得及、也從未想過要提防誰的襲擊。

    直至整截白刃消失在她胸前，得意才聽到rou臟綻開、根骨迸裂的響聲，這動(dòng)靜僅好似利刃劃破布料那樣輕。

    圖雅受這一推，往邊上趔趄了幾步，一頭栽了下去。

    得意早已將老頭一腳踹倒，揚(yáng)起胳膊，一拳落在他鼻子，一拳落在眼眶。老頭吱吱哇哇亂叫，抬手亂擋，沒擋掉，干脆雙眼一閉暈死過去。得意去看圖雅的狀況，老頭立即一骨碌爬起來，不論站沒站穩(wěn)，拔腿就跑，很快沒了蹤影。

    得意顧不上看那雜碎，圖雅的臉色越來越差，那匕首還牢牢插在少女的胸口，她緊緊握著刀柄，上身不時(shí)抽動(dòng)，似想將匕首拔出來，可又好像沒太多力氣。看著圖雅痛苦的模樣，得意心如刀絞，他太害怕，一時(shí)間想不到救她的辦法，企圖按穩(wěn)她的肩膀，可血液又不斷從她的嘴角流出來；本替她抹掉，卻越弄越糟，公主身上漂亮的馬甲很快被染紅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他抓著她的胳膊，不停叫她：圖雅，圖雅？

    少女偏著腦袋，沒有回應(yīng)。圖雅瞪著眼睛，說不出臉上是什么表情，震驚、憤怒，疑惑，失望？緊接著，有一瞬間的釋然出現(xiàn)在她眼中。

    “是阿史文……是哥……阿史……文……”

    圖雅垂下手臂，抓住草地上的泥土，吃力地朝老頭逃跑的方向移動(dòng)，“快……快走，別讓他們看見……你……”

    “圖雅？！”他扶起女孩，“別動(dòng)，我?guī)慊厝ィ鬆I很近了！季良意那兒有大夫，你別……”

    “滾開！”

    她大叫著，推開得意，將身邊枯黃的草地也用鮮血染盡了。圖雅躺在這片血泊之中，沒有力氣再動(dòng)。

    得意跪在她身旁，將她輕輕抱起。圖雅個(gè)頭兒高，此刻卻顯得太輕。

    盡管態(tài)度強(qiáng)硬，可她看起來還是不像要發(fā)火，圖雅眼睛很大，長著一張不惹人討厭的圓臉，下巴尖尖的，嘴角邊留有梨渦。不論她有沒有微笑，一旦說話，就使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與她親近。

    縱使現(xiàn)在沾染著半身血紅，她依然不會(huì)讓人感到害怕。

    “這次……這次，季哥……讓給你了……”

    空中沒有云朵，草原上沒來由地刮起狂風(fēng)。她最后的一絲氣息，也很快被風(fēng)聲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