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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青年龍族步履匆匆,方河立在原處,多看了幾眼那熟悉至極的背影。 既非金龍也非黑蛟,如今存活于世的,是一位全然陌生的龍君。 這與蒼藍離開時所言相悖,由此反倒讓方河生出微妙的期許。 昔日黑蛟為尋他上窮碧落下黃泉,而今一線希望猶存,他決計不能錯過。 - 一日心緒大起大落,方河重回驚鴻宮中,想到如何打聽龍君消息,先一步猶豫。 龍君地位頗高,而他雖身懷仙骨卻并未獲封——天道至始至終將他看作封魔大陣的祭品,而一位注定犧牲之人,是不需要享有身份的。 更何況他一向人緣寡淡,在天宮中無甚交際,無人會引薦他去見龍君。 真要論及熟絡之人,恐怕還得數那位無上尊崇的神君。 只是要請動白黎出面…… 啪嗒,窗格微響。 方河循聲望去,但見明月輝光下,燕野單手支開窗戶,輕捷從容地躍入屋中。 “燕野?” 當日桃林會見天道化身,天道敕令燕野歸于凡塵不得入天宮,方河從未想過他竟敢如此膽大妄為。 “怎么,擔心天道一道懲罰,你我就此共死?” “不……”方河下意識搖頭,見燕野一副熟悉的戲謔模樣,越發不解,“但你出現在天宮實在冒險,你為何會來這里?” 燕野閑閑道:“只是想來見你一面罷了。” “……?” 摸不清這句話是戲弄又或是別的用意,方河茫然困惑,他向來口拙,面對燕野從來是無言居多。 燕野瞧他怔住,有些不滿,忽地湊過來,極輕地彈了下他的額頭。 “回神了,現在是我在你面前。” “我來這里,只是想起要對你說一句話。” 對著方河愕然的眼,燕野神情難得鄭重: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惹上那三株桃花,但既然已成神魂牽系因果相連……方河,天命之外,因果之中,你我永遠是同謀。” “休想逃開。” “……” 方河眼瞳慢慢睜大,他似乎猜到了燕野潛藏之意,可正是因為這份可能太過荒謬,他從未想過會有實現的一日。 大抵是這一日起伏波折實在太多,方河連思路也不甚明晰,磕絆道:“我從未想過逃……” ——嘖。 燕野心知方河又走了神,料到他實是不通風月,話既然說到這份上,也顧不得再折煞一次天魔的臉面。 他環抱雙臂,沒好氣地補充:“魔與天道相悖,不憐眾生不愛世人,只是因為神魂牽系,所以萬千眾生在我眼中,獨你一個特殊。” “姻緣里的桃花牽涉天命之外的因果,你自己招惹上的,可非是我所愿。”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燕野突覺面上一陣燙熱,仿佛魔息火焰無形自燃。 他最后深深吸氣,道:“所以你明白了么。” 他這番話既不坦率亦不誠懇,若說理解實在是強人所難。偏偏方河忽然于這一瞬了然燕野真意——只要抓住燕野一直避而不談的部分,要理解他便是輕而易舉。 最飄渺的猜測落定,仿佛懷中突然被塞了一份稀世珍寶。 方河側臉guntang,無法應聲,只能低著頭,極輕微地點了點。 燕野尤為不滿,心道這算什么回應,面對天魔的剖白,這小修士實在太過敷衍。 他猛然捏住方河下顎,略微使力往上一抬,就在方河來不及反應的剎那,燕野已極快地落下一吻。 輕若落雪微風。 天魔心意終是敞明,方河除卻驚愕,又覺出一分極深極遠的酸澀。 他的期許終究實現,在萬千風雨后。 方河耳廓慢慢燒紅,燕野這才略微滿意,他無意要方河立刻給出答復,他知曉往后還有漫長光陰。 既是同生共死的宿命,又何必在乎一日朝夕。 燕野退后兩步,瀟灑地擺了擺手:“天道的地盤,的確處處令人不適。今日便先如此,方河,回見了。” 他反手撐過窗戶的速度太快,方河正想喊他天宮中不應如此恣意妄為,但燕野身形轉瞬化為火焰消散,只留下一枚漆黑尾羽。 只是眨眼功夫,庭院中已空無一人。 方河拾起那枚尾羽,不禁苦笑,但到底是珍重地將它收入懷中。 【第一百零二章】 翌日,方河求見白黎。 神君主殿仍位于方河舊日所見的百轉回廊之后,但或許是預知來人是誰,這次方河并未走出多遠,便見到了一座四方小院。 方河叩門而入,院中石桌處,已有白衣的神君端坐多時。 方河有些詫異,入門暢通無阻,院中再無旁人,倒像是白黎早就料到他今日會來、特意屏退了外人一般。 但眼下并非細究的時機,方河匆匆上前,落座于白黎對面,他甚至忘了寒暄,開門見山道:“北海龍君曾在凡世幻境沉睡,如今是已經蘇醒了?” 白黎抬眸望他一眼,默不作聲,先推了一盞茶過來。 方河這才留意到石桌上布置了茶具,只是不知壺中浸泡了何物,茶湯黑不見底,隱約有藥材的清苦味。 “凡世幻境耗盡你往昔靈力,加之又融合了天魔殘魂,你還需盡快重整修為以固神魂。我尋了些補益的藥材,你離開時也一并帶上。” “……謝過,神君。” 未料白黎是以關照為先,再次意識到自己是在向白黎打聽另一位姻緣牽絆之人的下落,方河心間沉重,越發赧然。 他有些尷尬地移開眼,低頭飲茶回避交談,白黎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方才悠然開口:“龍君已然歸位,但即便他仍記得自己名為‘蒼藍’,卻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位龍君了。” “——他不是金龍?那他是否還保留著黑蛟的意識?!” 白黎果然知曉蒼藍的情況,方河一瞬急切,甚至忘了掩飾歉意。 白黎仍盯著他,將方河此刻的急迫焦慮盡數烙入腦海,他的語調仍是不急不緩的,耐心解釋:“原本,上任龍君選擇的繼任者是金龍‘蒼藍’,而在凡世幻境結束后,本也應當由金龍吞噬黑蛟、成為獨一無二的北海龍君。” “但那條龍身上承載的因果變數實在太多,他同你結過血誓、神魂相融,而黑蛟的執念太深太重,以至于連金龍也無法盡數吞噬。” “這或許算是一樁好事,如今的龍君少了金龍的暴戾,較之過往,更堪大任。” 如今的龍君會如何——方河完全不在乎,他只想知道是否還能有再見到黑蛟的一天。 昔日黑蛟以自己為執念,被封印在龍的身軀中獨自撐過數百年,而今龍魂與蛟魂融合,他竟還能憑這一腔執念留存一息…… 何等的情深才能鑄就這樣一番執念,方河徹底愣住,他想這世間不會再有第二人如此在意他。 往前只有黑蛟,往后也只有他,哪怕黑蛟真的消失了,也再不會有人比黑蛟更珍視他。 那是無人可比擬的深情與珍重,是他短暫擁有卻不得不失去的珍寶。 “那如今的龍君……身上可還留有蛟魂,是否還有蛟的記憶?” 良久,方河艱澀開口。 話出口的剎那,他無比懼怕聽到答案,然而這個問題終究是他心中尖刺,只要一日不得答復便一日不得安寧。 “此乃龍君內務,不妨你親口問他。” 話音未落,白黎徑自起身,面向院門,“龍君,請進。” 院門推開,白發、藍角、金瞳——昨日才見過的兩人再度照面,方河與蒼藍俱是一怔。 “神君,原來你今日已約了客。” 蒼藍反應極快,欠身施禮道,“既然神君今日有約,那我改日再行拜訪。” “龍君不必介意,正好今日你與方河仙君同在此地,也可商討天魔封印收尾一事。” 言畢,白黎抬手一引,示意蒼藍落座。 “……” 蒼藍不知白黎此舉何為,正要抬步走向石桌,不經意卻對上方河刻意避開的眼神——那少年仙君明明頻頻打量他,偏又不敢與他對視,實在蹊蹺。 新任的龍君與此刻的方河一般滿心疑惑,卻還是端坐在石桌兩側,等著白黎發話。 白黎斟了一杯茶遞給蒼藍:“龍君自凡世幻境醒來,可還記得幻境中的經歷?” 方河登時屏息,生怕錯過龍君的一言一語。 蒼藍瞥了方河一眼,道:“神君無所不知,我便直言了。說來慚愧,凡世幻境乃至更早的經歷,便如一場長夢,夢中虛虛實實概不清晰,只記得夢醒了自己稀里糊涂化龍得道,至今還有些無所適從。” ……他果真不記得。 茶水的苦澀味一瞬浸入肺腑,方河忽然想起從前與黑蛟的初遇,滿身鮮血的少年抓著失憶的他是多么慶幸又多么絕望。 總是記得一切的人在受折磨,從前是黑蛟,如今是他,命運果然公平。 白黎道:“既是如此,那龍君想必也記不清關于天魔封印之事,實屬有些遺憾。” 蒼藍啞然失笑:“關于封印一事我已知曉,聽說我在陣中獻出了一滴心血與一分神魂,從此我的性命也與天魔有了牽扯,莫非這就是我接任龍君的代價?” 方河聞言,正欲開口,白黎卻先一步接了下去:“歷任龍君都需承擔天道使命,解決天魔之禍亦在此列。” 蒼藍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左右是天道自有命數。” 兩人沉默片刻,方河心中焦急,但又明白這并非詢問的時機,他與此刻的蒼藍并不熟悉,哪怕有白黎在場,對方也未必會回答他的問題。 蒼藍最后道:“雖說我昨日才醒,但幾位老爺子已在催我舉行繼任大典了。神君,今日我所來,本是為邀請你出席龍族的繼任大典。不知三日之后,可否賞臉出席?” 白黎道:“自然,龍君實在客氣。” 蒼藍便起身,又回了一禮。 從頭至尾,他未向方河搭過一句話,方河有些失落,又覺得這實在是理所當然,如今的龍君對他并無甚印象。 他跟著白黎送別龍君,直至走到小院門口,蒼藍突得轉身,朝著方河道:“你會來嗎?” 方河立時一愣,下意識回道:“可我……我能以什么身份來?” 白黎是代行天道的神君,是幫助蒼藍化龍之人,可他只是一個普通仙者,與現今的龍君毫無瓜葛。 蒼藍蹙了蹙眉,語氣中隱帶幾分羞惱:“你是神君的朋友,便算是我一并邀請的,不然豈非顯得龍族有失禮數。” 方河未料是此等原因,驚訝之余,又覺出幾分好笑。 白黎適時接道:“近來驚鴻宮無事,恰好可去龍島看看。” 既然白黎開了口,這份邀約便接的順理成章。方河有意想接近龍君尋找黑蛟,自是痛快應下。 【第一百零三章】 夜中輾轉反側。 既見故人,又非故人。熟悉的面貌時時可見,他牽掛的那份神識卻再未出現。 這般猶豫與痛苦,不知昔日的小龍是否也是同樣的心情。 蒼藍曾說唯有他才記得黑蛟,他的記憶會是黑蛟曾存活于世的唯一證明。方河迎著皎白月光,忽然開始畏懼時光流逝。 他能將這份記憶留存多久,往后地久天長是否終會忘卻?而倘若他真的模糊了關于黑蛟的一切,那是否又算作是辜負了蒼藍? 他不愿再欠黑蛟分毫,即便那人已不復存在。 一夜愁思深。 - 再至白日,一日安寧。方河記得白黎的叮囑,如今的修行不再受幻境桎梏,他終也有了靈力充盈之感。 龍君大典的前夜,不速之客再度造訪。 許是因修為恢復,又或是神魂牽連,燕野尚未進入殿中,方河已察覺他的氣息。 他頗為無奈地起身,這次先一步將門推開,朝著廊外的天魔道:“明明有門,為何總是喜歡走窗戶?” 燕野挑眉,似笑非笑道:“你又怎知我一定會來見你?若我只是不滿天道、蓄意作亂呢?” 方河越發熟悉燕野這般調侃的作派,嘆息搖頭,牽著天魔的衣袖引他入寢殿:“若你真有這般念頭,天道定然已有察覺。只是終究是危及生死之事,往后還請慎言。” 燕野嘖了一聲,不滿道:“你是和那個神君待久了?也學著他那樣的腔調,處處忌憚天道。” 方河欲言又止,終是無奈嘆息。 幾句寒暄,再度寂靜。縱使已知燕野心意,然而一是諸事纏身、二是從未想過會與天魔相伴,方河幾次想要開口,終究尋不到合適的話題。 他在這邊躊躇,殊不知燕野亦是如此。來時他只想著要見方河,身為天魔他向來不羈,想見之人、想做之事一刻也不愿等。可當他真的站在方河面前,卻又頓覺不知還想做什么。 從前與方河倒有些不錯的經歷,但見方河近幾日俱是心事重重,他并無強迫的打算。 停頓半晌,燕野率先開口:“上次那枚尾羽呢,你將它拿出來。” 方河有些意外,但還是自懷中小心取出那枚羽毛。 燕野見他貼身存放,頗為滿意,他接過羽毛,抬手隨意點了點,那羽毛便慢慢蜷曲硬化、縮成一枚小小的黑桃花石墜。 他將那枚墜子又遞了回去,閑散道:“從前我送過你一枚印記,可惜被人毀了。既然你神魂中的黑桃花永世存在,我也不介意再送你一次信物。” 天魔果真高傲,連贈禮也是居高臨下的語氣。方河一時哭笑不得,但到底是珍重地收下那枚桃花墜。 他簡單道了謝,之后便退開一步。燕野瞇了瞇眼,語氣透著幾分危險:“信物已收下,你的回禮呢?” 方河一時有些怔,想起上次燕野最后的舉動,側臉先燒了起來。 但這次燕野并不主動,只略微低頭,眸光沉沉地盯著他。 方河心間千般情緒起伏,末了終是一陣意氣上涌,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攀著燕野手臂,試圖如上次那般,蜻蜓點水潦潦帶過。 但天魔的索求總比他想的多。 這次他甚至還未碰到燕野,便被天魔箍住腰身托住腦后,被迫迎來深且重的吻。 呼吸黏膩,肌膚guntang,唇舌似乎都融在一處,糾纏得難舍難分。 剎那間諸多回憶不合時宜的上涌,方河一瞬迷蒙,忽然想起他與燕野早已有過多次親密之實。 ——只是這樣溫柔旖旎的吻實在難得,天魔總是善于撩撥情欲,罕有溫存。 但往昔記憶實在太過放誕,方河臉頰徹底漲紅,末了近乎是狼狽又慌張的推阻,他甚至顧不得是否會得罪燕野,只能埋頭急喘,赧然地擦去嘴角濕痕。 卻聽燕野頗為輕快地笑了笑,似乎十分滿足。 “你我壽數漫長,而天道實在無趣,總該要替自己尋些趣味才是。” 方河不想與燕野細究這份“趣味”是否飽含戲謔與作弄,但許是月光太晃眼、燕野的笑意又太過閑適放松,月夜下淺笑的天魔,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 方河怔了一瞬,脫口而出:“我明日……要去參加龍君的繼任大典。” 驚鴻宮中無隨侍,雪河君與白黎俱非是能閑聊交談之人,待到此話出口,方河突然醒悟他在天宮仍舊孤獨。 而燕野是打破壁壘之人。 他為參加繼任大典憂慮多時,而直至今日見到燕野,方才有了傾訴千般思緒的機會。 所幸燕野并未顯露不耐,他只是擰了擰眉,帶著幾分困惑與揣度:“所以?那個龍君是曾經的黑蛟化龍?” “嗯……”方河不知燕野會如何看待此事,只是他心中愁思百轉,只想一吐為快,“原本龍君應由金龍繼承,但黑蛟執念太深,以致現今的龍君并非是全然的金龍……” “你想試探蛟是否仍然存在,對么?” 意料之中,燕野總是一針見血,方河訝然片刻,臉上熱度慢慢退去。 他苦澀道:“自然,我當然想見他。” “你這身姻緣孽債,真是——”燕野有些動怒,方河察覺魔息一霎暴起,但轉瞬又歸為平靜。 他猶豫著抬頭,對上天魔略顯黯淡的紅瞳。 燕野嘆道:“真是,無可奈何。” 方河自知理虧,掐著那枚桃花石墜,未再開口。 “……將那枚桃花墜子帶上,里面封存了一點魔息。倘若時機恰當,或許能借夢魘幻術刺探他的神識。” 燕野頗為無奈地按了按眉心,心道方河總有能耐,讓他為旁人作嫁衣。 他徑自上前一步,未顧方河僵硬的反應,再次輕輕落下一吻。 “明明是讓你回禮,偏還要多討便宜,你這修士越發貪心了。” “最后再告誡你一聲,我可以不計較另兩株桃花,但他們未必也是如此。那位龍君如今對你毫無印象,當心惹火燒身。” 方河抿了抿唇,小聲應是。 燕野此番乘興而來,歸去時卻是滿心酸甜苦辣,諸般滋味陳雜,實在難忘。 【第一百零四章】 九天之上真正的龍宮,遠比海中孤島華美數倍。玉為梁金為瓦,琉璃翡翠作磚墻。 明明還有數步之遙,方河已被金碧璀璨晃花了眼。 往來賓客俱是從未見過的貴人,舉手投足自有久居上位的氣度,方河見狀,下意識捏緊了衣擺。 俶然手腕一涼,一枚小小的桃花墜子滑入手心,方河定了定神,抬步向前。 他遞出請帖,有侍者恭謹指引,繞過幾處回廊屏風,落座于遙遙在后的位置。 方河有一瞬意外,但旋即又想,實是再合理不過。 前方首座處一陣響動,熟悉的白袍身影由數位龍族接引入場。方河心道,果然天宮的最高位永遠是白黎。 以他二人眼下的距離,他甚至連過去寒暄都做不到。 - 說是繼任大典,其實不過是將北海龍君繼任者的身份公之于眾。前任龍君子息單薄,獨有蒼藍這一子。而后者在前不久的天魔封印中立過幾分功勞,已算是小有成績。 新任龍君神色淡漠,任由玉冠王袍加身,在滿身華裝與祝詞簇擁下,看不出喜悅或是激動。 他朝著白黎的方向略微點頭,既像暗示也像致意。 方河看不清臺上的暗潮涌動。 臺下宴席已然開始,諸人觥籌交錯。方河身側俱是陌生的年輕仙者,彼此不知名姓,卻樂于把酒暢言。 今日在場的人都與蒼藍乃至龍族有著或深或淺的關聯,他們這番到來,無不在為新任龍君慶賀。 方河卻顯不出來喜色。眼見蒼藍站至高位、見他露出上位者獨有的客套疏離的笑意,便越發覺得,黑蛟少年正一點一點被抹殺殆盡。 故人容貌依舊,但內里已全然不同。他已不再是自己想找的那個人。 ——只是看到他,終究會忍不住借此念彼。 方河愁腸百結,見身邊眾人俱是把酒言歡,忍不住給自己也灌了一杯。 酒液沁涼,辛辣而回甘,恰似他無數次憶起黑蛟時的心緒。 似乎有人攬過他的肩,陌生的少年龍族已然忘懷,推杯換盞好不自在。方河遲鈍了一瞬,沒有拒絕,順勢又飲下一杯。 杯中酒影搖晃,他的心神也在搖晃。恍惚間似乎有花瓣紛揚而下,沾了龍族行宮的貴氣,凝成一朵金瓣玉蕊的桃花。 - 再醒來,已是月上中天。 仔細一看,才發覺散著微光的并非明月。一枚夜明珠被層層紗簾懸掛,隱約照亮珠貝浮雕的輪廓。 而身下玉枕溫涼,錦被如藻,似乎有溫柔的水波蕩漾鬢發—— 方河愕然驚起,此處并非驚鴻宮寢殿。 而床邊還坐著一個人。 “哥哥。” 那聲音響起,仿似暌違了千年之久,方河一瞬疑心是錯覺,但下一刻撲了滿懷的擁抱已落實他最不可置信的猜測。 “……蒼藍?黑蛟?” 少年道出稱呼后再未說話,他扯住方河衣襟,迫使后者低下頭來,而后近乎是撕咬般吻了上去。濃烈的血腥味彌漫于兩人唇齒,反倒為這幾近虛幻的場景增添幾分真實。 鬢發交錯,光影黯淡,方河只瞧見少年額角兩簇尚未展開的黑角,與滿含不舍與痛惜的黑瞳。 “……蒼藍?!” ——我終于找到了他。 懷著震蕩心神的感慨,方河再度驚怔地睜開了眼。 手中傳來幾近麻木的觸感,方河愣了一瞬才發現是自己緊緊抓著一抹衣角,力道大到連手背都泛出青白。 “放肆,還不放開本君?” 有人輕聲冷嗤,語氣倒似乎并未動怒。 方河茫然地眨了眨眼,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格,灑落于再尋常不過的竹屋雅舍。 這似乎是驚鴻宮客舍。 而向來身著錦繡、穿戴金玉的北海龍君,正換上一身再樸素不過的黑袍,擰著眉打量他。 方河下意識松手,冷汗遲緩地涌了上來。 “請龍君恕罪,是在下冒犯……” 因太過緊張,他連話語也不甚利落。 而眼下的龍君卻毫不在意他的道歉,他面沉如水,篤定道:“你果真認識我。” ——從前的、因化龍而徹底忘卻的那個“我”。 他的手掌攤開,露出一枚顏色黯淡的桃花墜子。 是夢魘法術,但或許是龍君修為勝過他太多,終究弄巧成拙。 方河目光游移又錯開,無數次欲言復又止。 如果只是聽由他一人轉述、讓蒼藍以旁人角度回顧他們的過往,他情愿蒼藍從未知曉過。 畢竟如今陌生的龍君,不需要記得那些往事。 但見蒼藍始終執著一個答復,方河終是輕嘆,道:“曾經我幫過你,而后你又幫了我,這已算是兩清。” 蒼藍眉頭蹙得越發緊:“你想說,你我如今再無關聯?” 方河有些疲倦,面對白發金瞳的龍君,心里反復思念的卻是另一個永不歸來的人,明明是這樣近的距離,卻永遠找不到他想找的人。 實在太過折磨。 醉意與困意一并上涌,方河晃了晃頭,有些不知所云:“龍君高高在上,我只是一介尚無封號的仙者。龍君日后前途通達,并不需要再記掛前塵瑣事。” “你——” 他這么輕描淡寫,聽得蒼藍越發惱怒,但見方河唇上似染水色,頰邊帶著薄紅,倦憊地瞇著眼——新任的龍君終是無奈妥協,將人小心放下,再輕輕帶上門。 中庭月色如水,澄亮清白。 在這幾近將世界都蕩為澄白色的月光下,龍君長發末梢悄然攀上墨染的黑、眼尾漸漸綻出黑亮的鱗。 他的神色已不復惱怒,而是如極夜般深沉。 那枚黯淡的桃花墜子仍在他手心,似乎還有熟悉而又令人憎惡的魔息陰魂不散。 桃花紛飛的樹林,遮天蔽日的血色。 雷雨夜中的糾纏,海中孤島的風燈。 他果真與方河關系匪淺。 ——無論何時都會被這個人吸引,無論何時都會對他動心。 那是銘刻于骨血乃至神魂之上的印記,甚至連意識消融都無法抹滅。 黑發黑角的龍君俶然握緊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