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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你不該在這里。” 吞噬一切的深淵中,一道純白身影憑空顯現,他伸手接住方河,強行止住墜落之勢。 “你不該來這里。” 他又重復一遍,帶著微不可查的嘆息,像是長輩的勸誡。 生機化為涓流,以環抱住方河的手掌為引,復又渡回他體內。 麻木的身軀漸漸復蘇,混沌的意識緩慢清明,方河愕然回神,千言萬語難訴此刻震驚。 “……你是誰?” 他仍無法動作,被迫仰視這位“神君”,艱難發問。 “神君”沒有回答,他轉頭凝視深淵中的某處,而后略抬手指—— 俶然白光閃現,深淵中乍然撕開一道縫隙,蓬勃生機自裂隙中洶涌而出,赫然是離開死境的生路! “你我遠不到見面的時候。” “神君”留下最后一句話,抱著方河朝那道亮光走去。虛空黑暗中,他的懷抱成為唯一的依托,他的腳步化作唯一的希冀。 ——宛如神只降臨,將他帶離死地。 可若真是神明,為何不知他此刻只余死志? 為何連死亡無法選擇……為何不肯給他一個解脫? 那條“生路”并不漫長。 縱使方河有心想問個究竟,可在踏出裂隙的剎那,猶如狂風過境,氣浪翻涌升騰,而那道純白人影頃刻消失不見。 懷抱驟然落空,黑與白斑駁裂開,滿目光怪陸離后,又是深沉寧靜的黑暗。 水波聲嘩然回響。 “……醒了?” 一道低沉嗓音朦朧傳來,方河眼睫微顫。 砂礫的硬質、微風的柔軟、緊貼的身軀的溫度,還有唇齒間干澀的血腥味。 感觸是那樣鮮明,不復墜落深淵時的麻木僵硬。 方河恍惚半晌,這才遲鈍知覺,他還“活著”。 生死狹間須臾破碎,天宮幻象恍如隔世,清冷的“神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茫荒野中,一魔與一龍。 連死亡也無法逃避,他再度回到了狼狽不堪的命運。 “哥哥?你能聽到嗎?” 兩道聲音前后傳來,俱有藏不住的小心翼翼。 方河終于醒轉,卻是自欺欺人般,不愿睜眼。 身后身軀溫熱,口中腥味濃郁——是燕野半抱著他靠坐在石碑下,而蒼藍又渡了龍血給他。 龍血何其珍貴,而燕野不能渡給他魔息,只能以別的方式溫暖他的軀干。 既要如此大費周折地救他,為何又從不顧及他的意愿。 “他在。”燕野眉頭緊擰,他左手一直緊貼于方河心口,見此刻微弱起伏終又出現,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拋卻萬千塵緣因果不談,方河是與他神魂相連之人。即便那一縷殘魂微弱至極,他也是與方河同生同死。 他自然是不想死的,而他也確實未料到方河會突然顯出死相。 明幽城殺陣中方河未傷分毫,至于那滴礙眼的心血,在魔息加持下也不至于危及方河性命。若說還有別的可能,難道是方河自行放棄了生機? 只因他終于無法忍受這惡意的作弄? 回想片刻之前方河的哀求——燕野咬緊齒關,到底不愿承認悔意。 可是掌下肌膚猶帶涼意,微弱的跳動起伏緩慢,一下又一下,倒像是在抨擊燕野自己的心。 萬事無忌的天魔,第一次如此動搖。 “……何必多此一舉呢。” 好半晌,方河沉沉嘆息,他輕聲言語,低不可聞。 不知從何而來的“神君”要救他,眼前令他萌生死志的龍與魔也要救他。當他無意向死時,似乎每一步都在走向死路,而當他終于放棄生機,卻又被出乎意料的方式打斷。 生死皆不能自主,想來真是可笑又可悲。 “哥哥?你回來了嗎?”蒼藍顫聲開口,帶著明顯的泣音,他湊上前來,見自己雙手手腕皆是鮮血淋漓,便不敢再觸碰方河,只惶急道,“你……你不要丟下我……” “天宮,人間,下一次……下一次你會去哪里?如果我等不到你了怎么辦,哥哥,如果我找不到你了該怎么辦……” “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我只想陪著你啊。” 話到最后,已是語無倫次,少年龍族咬緊嘴唇,眼尾綻出金色的鱗片紋路。 “慌什么,他醒著。” 燕野滿面不耐,打斷蒼藍,“他沒那么容易死,我不會讓他死。” 方河靜靜聽著,忽地很想發笑。 他的生無人在乎,他的死卻成了至關重要? 哪有這么諷刺的命運。 他終于放棄拖延,緩緩睜眼。 恍惚迷蒙間,唯見夜色蒼涼如水,而月光冷冽如刀。 ——這才是他的現世。 “……怎么了,為何開始說起了我的生死?” 一身筋骨綿軟,氣息也是斷續難繼,但方河不肯露出半點痛色,只顯出幾分無謂的笑意。 “發生了什么,蒼藍,你用了龍血?” “哥哥?你、你剛才……”蒼藍顯是出乎意料,少年眼眶通紅,面上帶著明顯的濕痕,他手腕傷口仍是血流不止,此刻卻顧不上去處理,只愣愣盯著方河。 “——你剛才暈過去了。” 卻是燕野迅速接話,“這條蛟小題大做要用上龍血,僅此而已。” 方河掃了一眼燕野才撤回的手,未再應聲。他強撐著站了起來,燕野沒有攔他,但亦沒有扶持他。 夜風薄涼,拂面而過。 方河挺直背脊,而后沉沉呼吸。 他終于下定決心。 “我……還是會朝前走,”他盯著漫漫荒漠,語調緩而輕,“但同行的說辭,就當沒有過吧。” 龍與魔皆不接話,也不動作,顯然不是離去的意思。 方河早知會是如此,自嘲輕笑。他未再回頭,撐著一身行將崩裂的軀殼,朝著荒漠行進。 - “看好他。” 數步之外,燕野低聲開口。 “他怎么了?”蒼藍不安道,滿心惶惶愈演愈烈,甚至未顧這是與他爭鋒相對的天魔。 “他還會尋死,你這么在乎他,想必不愿見到那樣的場面。” “……” 想到方才金龍與燕野所為,蒼藍幾近恨到咬碎齒關,然而覆水難收,既已走到如此絕地,他只能先保全方河性命。 至于挽救彌補——蒼藍心中冰涼,可即便希望渺茫,他也只有孤注一擲。 ——他等不到再尋一世了。 -- 【第五十二章】 如果獨自深入荒漠……他會死么? 方河執劍向下,以微薄靈力籠罩周身,艱難辟開熱浪。 夜色將去,晨曦又起。灼眼光亮自天邊蔓延,炙烤無遮無蔽的荒野。 流云殘破消散,日光如金水傾瀉,沉悶熱浪自沙礫中滾滾蒸騰,天地化熔爐。 夜晚的綠洲平靜安寧,可白日的苦境才是這片荒漠的本相。 茫茫沙海中,藥師的居所不知隱沒何處,他也不知自己在走向何方。 容青早已告誡過方河,北境荒漠危機無數,拋卻魔物兇獸不提,其天象惡劣也遠非尋常人等所能承受。那時方河自詡有本命靈劍在手,還有一心幫襯他的小龍在旁,荒漠固然兇險,但未嘗不可一試。 誰知幾番波折,他在明幽城中被視同邪修,而金龍的再次出現,也徹底打消他向小龍求助的念頭。 如今明幽城不再是他的退路,劍中心血也有反噬之象,以他現在的修為,連傳送法陣也無法施展。 尋找藥師——這個臨時起意的決定,看來甚是渺茫。 只是無法停下。 他知道身后有兩個人,一直不近不遠地跟著他。 他不愿回頭,也不想停留。 就當他是有恃無恐,如果他的死亡一定會被阻攔,那又何必顧忌前路的兇險危機。 生死都無畏,欺辱也盡放。歸根究底,他這么執著向前,不過為尋一個解脫。 他只盼那一刻盡早來臨。 - “我還以為,你會去幫他。” 燕野與蒼藍罕有的平和,兩人顧不得芥蒂,目光俱鎖在方河身上。 “這話也送給你,”蒼藍冷聲回應,“他曾經最信任你,你當真無動于衷?” “玩物與消遣。”蒼藍說著,帶出冷笑,“如果你真是那么看他,昨夜為何會如此緊張。” “可別告訴我,你開始在乎他了。” “你倒是伶俐。” 被蒼藍接連諷刺,燕野并未動怒,只是語調平平,聽不出情緒,“他死了會很麻煩,我向來討厭多生事端。” “昨夜他是自行尋死,原因你我心知肚明,我是不能再去激他,可你既然頂著這副天真無害的皮囊,為何也不去搭個援手?” 蒼藍咬牙:“自然是我篤定他不會接受!” “他撐不了多久的,”燕野道,“真到了那時候,還是得要你我出手。” “你是在等……?”聽出燕野言外之意,蒼藍一瞬驚詫,“你要等到他再一次……?!” 燕野靜默數息,仍是避而不答,“以他那點修為,抵御環境尚算有余。” “天魔,”蒼藍忽得換了副口吻,眼底隱隱泛出金色,“別說得這么事不關己。” “他神魂中的黑桃花是你,你與他神魂相連生死與共,所以你才會忌憚他去尋死。” “明明就是同生同死的命運,虧得你能這么淡然自若。” “是你?”燕野皺了皺眉,“若說我是那株黑桃花,你又是什么。” “那條蛟要與他結血契,無論如何他也算是我的命定伴侶,你說我是什么。”蒼藍傲然回應,盡顯不屑,“倒是你,明明自己另有心思,卻又總是激那條蛟代行其事,我實在看不下去。” 金龍說得直白,燕野反而無言以對。 在方河的事上,他已體會過太多不該有的情緒。 “本來我已和那條蛟達成契約,不再干涉此間事務,但既然牽涉到了他的生死,我也不得不出來說一句。” “我不會后悔我的所為,后悔的是那條蛟。但蛟能直白展露他的悔意,你身為一個天魔,未免太過畏縮。” 實在無法想象,有人敢用“畏縮”來形容他。 燕野眼神微動,手中魔息聚散,但金龍的狂妄恐怕與他不相上下,那條龍還在喋喋不休:“他若不打消死志,你就打算一直盯著他?你明明知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將他打斷手腳廢去經脈,再輔以流轉生機的陣法,那樣連自行了斷都做不到。你身為一個天魔,為什么還要我來教你。” “——閉嘴。” 燕野神情陡然冰冷,他盯著蒼藍純金色的豎瞳,第一次顯露出深切的厭惡。 “我雖不喜歡那條蛟,但不得不說,他比你更適合成為‘龍君’。” 蒼藍笑意狂放,他朝著方河背影微一頷首:“承讓。我言盡于此,你的時間也不多了。” 話音未落,蒼藍眸中金色消隱淡去,少年神情驟然空白,緊接著是滿面驚愕與惶然。 “放心,他還記得你們之間的交易。” 燕野拋下這句話,隨即大步向前。 - 日正當空。 灼目日光仿佛利箭,腳下砂礫似要融化,方河執著向前,如同淌行熔巖火海。 他自知靈力不濟無法御劍,卻未料連護身的法術也難以維繼,如今全憑一股意氣朝前走,倒像是換了種方式折耗生機。 “你倒是走得瀟灑。” 視線將明未暗時,俶然一陣清涼從天而降,伴著不勝其煩的語氣,滌蕩周身火熱炙烤。 熱浪再不能侵襲他分毫,有人為他辟開了一隅安康。 方河剎那恍惚,第一個念頭竟是“終于來了”。 燕野會向他施以援手,這好像已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燒燎之感暫緩,方河晃了晃神,發覺燕野并未接觸自己,只是托著團魔息凝就的水霧,同他并肩而行。 “這荒漠茫茫無盡,你真有什么地方可去?” 燕野亦未看他,他注視著浩浩黃沙,面上散不去的煩躁。 方河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又換了說辭。 “這里有我想找的人。” “我不問你要找什么人,我只問你要做的事。你這么不辭辛勞,是否意味著那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方河一時迷茫,片刻后猶豫道,“應是如此。” 燕野磨了磨牙,半晌才繼續發話,“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無需任何代價。你該知道,既是身為天魔,世間罕有我不能及的事情。” 方河聞言一怔。 他遲疑回望,眼中未含半分驚喜,只余不可思議。 燕野只同他對視了一瞬,血色瞳眸晦暗又深沉,未等方河細看,視線交錯即分。 ——偏偏來得這么遲。 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方河一時無言,只聽得心底一聲悠長嘆息。 “哥哥,你們在說什么?” 蒼藍不甘落在后面,見方河怔然失神,暗罵金龍幫著燕野捷足先登。 眼下蒼藍扯著他一邊衣角,燕野又站在他另一側,當這兩人再度將他包圍,昨夜的夢魘再也無法壓抑。 方河停步駐足,臉色驟然蒼白。 “別離他太近。”燕野眉頭緊鎖,拎著蒼藍衣領將他朝后一帶,“他未必就待見你。” 蒼藍冷笑:“你有何立場說我?” 眼看一場爭執又起,方河按了按眉心,疲倦道:“停,我不想聽你們爭。” 他轉而對燕野道:“我確實有個請求,只是不是現在。我將它當真了,你會反悔么?” 燕野眸光微亮,神情稍緩,言辭間又帶出幾分輕狂傲慢:“我向來言出必行。” 方河點了點頭,未再提及他所求何事。 “哥哥、那我呢,我能幫你什么?” 蒼藍見方河只顧著燕野,一時急切。 “我另有事問你。” 有了燕野的庇護,這烈日荒漠也不過尋常。方河步履從容,語氣亦是平靜無波,可是他的問題卻令蒼藍悚然一驚。 “天宮上,有幾位‘神君’?” “……哥哥?”蒼藍語調微顫,似藏著莫大的不安,“你為什么會問這個?” 方河答得坦然:“似乎在夢里見過。從前我顧忌你找錯了人,現在想來,還是問清楚為好。” “神君……” 只是提到這個名字,蒼藍的臉色便驟然難看了下來,他大抵是在努力思考措辭,一席話說得吞吞吐吐,“萬物眾生,天道為主。而在天道之下,只有一位‘神君’……” ——那便是萬萬人之上、天宮中的至高位者。 那位“神君”竟有如此大的來歷,那真的是將他救出生死狹間的人? 方河心中震動,一時不知之前種種是否是瀕死幻覺。 “——不過是條天道走狗,倒是被你吹噓的不可一世。” 聽聞天宮消息,燕野只余蔑然與譏嘲:“這條蛟估計是受了天道恩澤方才化龍,所以對天道有頗多顧忌。這問題你該問我。” “所謂,神君,,不過是個天道隨手捏造的化身。天道不能直接干涉人世,便造了這么個傀儡來代行其職。一個空殼傀儡而已,居然還能號令天宮眾仙呢。” - 空殼傀儡? 然而天宮庭院里、生死狹間中,那位神君分明鮮活地存在著,言行舉止俱不似受人cao縱。 況且“神君”若是承天道行事,豈不是代表連天道也不容忍他的死亡。 他自認沒有那樣的分量。 蒼藍不敢多言,燕野不可盡信。方河心中疑慮不散,但見燕野面露嫌惡,突兀想起曾驚鴻一瞥的神魂境界——他見過燕野被束縛在伏魔大陣中。 是了,初見時原是燕野與他一同被困。他是被安錦囚禁,那強悍如天魔、燕野又是被什么困住的? 以燕野對天宮的態度……他是被天宮中人——或者就是那位神君——燕野曾落敗于他? 思及此處,方河一瞬怔然,冥冥中似有一條暗線,終于被他抓到頭緒。 他發問:“但在我的記憶里,他不像是……” 話音未落,便被蒼藍打斷。 “哥哥,關于‘神君’的傳聞有許多,他鮮少出現在人前,我也不敢確定流言真偽。但唯有一事我可以確信。” 蒼藍抬頭,眼神中透出極深的猶豫與掙扎,“你離開天宮、失去仙力、流落此地,這都與他有關。” “他是你的‘執行者’。” 方河徹底僵住。 “怎么回事,他是受了天宮的刑罰?” 燕野聽出端倪,神情微變,“他空有仙骨卻無靈力,這也是天道授意?” 蒼藍沒有回答,只對方河道:“哥哥,我不知你想起了多少,但請千萬謹記。若論天宮中誰最危險,無人敢居‘神君’之上。” “……” 從前的刑罰無處求證,可生死狹間中的懷抱已銘刻在心。 方河一時無言,他不知蒼藍與燕野所言是真是假,又或者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但“神君”救他逃離死地也是真的。 畢竟救他不必出于憐惜或是關切,害他也未必真是心懷惡意。 不過是他人微言輕,所以諸多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