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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瀲姐,”容青推開房門,四下張望一番,將門緊緊關上,“你讓我問的問題……他好像都答錯了。” “他并不知道鏡心城后續的變故,那他是怎么從鏡心城離開的?” 容瀲正坐在一面傳訊水鏡旁,揉了揉額角,疲憊道:“我早知會是如此。他身邊那兩個人不簡單,余雪河明明答應過不會讓他離開驚鴻峰,他又從哪來的‘舊識’?” 容青一驚:“你是說他有意帶人潛入明幽城?我……我做錯了?” 容瀲搖頭:“既然是驚鴻峰的故人……我已傳訊給余雪河,左右城主也要見他,便由城主定奪吧。” 容青滿面為難,容瀲看穿她心思,一語揭破:“別想著通風報信,鏡心城中早有傳言說他與魔修有染,那隨行兩人的修為連我也看不透,如若真起事端,恐怕不能善了。” 容青只得點頭,暗暗祈禱方河無礙。 - 第三日時,容青帶來城主手諭,非是出城的通行令,而是城主許星樓點名要見他。 方河微愕,轉瞬想到定是城主得知他來自驚鴻峰,有意“敘舊”。 可他自請離開師門在前、與魔同行在后,這份邀約實在棘手。 容青不知他心中顧慮,笑道:“雪河君近年都在閉關,葉仙長又不怎么往北境走動,城主向來念及驚鴻峰,此番怕是大禮相迎。” 方河苦笑,拱手回禮:“愧不敢當,勞煩城主了。” 許星樓知道他是一行三人,卻點名只要他赴約,方河擔心燕野與蒼藍又起爭執,回身卻見燕野屋門虛掩,不見人影。 他叩響房門,毫無動靜。 ——明幽城中正是戒嚴,仙門齊聚只為誅魔,他一個天魔要去哪里? 隱憂漸生,然而容青還在院外等候,方河只得又去看蒼藍,待他說明去意,蒼藍眨了眨眼,忽地化作龍身原型,攀上他手臂。 “萬一來者不善,哥哥還是小心為好。”蒼藍這么說著,打定主意藏在方河袖中。 方河只覺胡鬧,可是龍身緊密盤旋,哪里又是他掙得開的。僵持半晌無果,他擔心容青在外等久了,只得硬著頭皮將蒼藍一并帶出去。 容青身為凡人,自是不知這袖中乾坤,方河同她說笑著朝外走,暗道蒼藍的斂息術最好能順利瞞過城主的眼睛。 踏出容府,正有一輛馬車久候多時。 容青為他掀開帷簾:“城主說貴客到來,本應在城主殿設宴相迎,可惜時局特殊,只能在別院相會,還望仙長諒解。” 方河不勝惶恐,連忙回應:“能得城主召見已是極大的禮遇,何必拘泥地點。” 他登上馬車,同時袖中龍尾極輕地拂過他手腕。 容青并未與他同去,帷簾合攏時,望向他的眼神莫名深切。 - 車馬漸行。 ——哥哥,我看這次邀約怕是另有蹊蹺。 馬車剛離開容府地界,蒼藍的聲音便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 “為何?”方河一怔,明明車廂中只余他與蒼藍,為何小龍連出聲也忌憚? ——無緣無故,那位城主為何要見你?行事還這般隱秘,難道她覬覦你身懷仙骨? ……仙骨? 可是明幽城主與雪河君交好多年,說不定早已知曉他仙骨的消息。既是能得雪河君認可的長輩,應當不至為仙骨而害他。 ——哥哥信重長輩,我自然也希望她當得起這份信任,然而防人之心不可無,若她真有歹念,恐怕哥哥還需我的助力。 “……” 方河無法給出答復,唯有沉默。 馬車駛過長街,人聲漸嘈雜。 人聲喧嚷,并非繁盛熱鬧,反倒像混著吵鬧爭執。 ——這不是“平和”的北境仙城應有的景象。 恰有風來,窗帷微動,方河隨意一瞥,而后瞳眸驟縮。 那是一群衣著襤褸、滿面風塵的流民,擠在簡陋棚間,只為等待城中女官施舍的一點口糧。 而在木棚兩側,正有兩位佩劍的修士,著一身纖塵不染的道袍,艱難維持秩序。 “北境流民諸多,明幽城卻只有一座……” 他終于懂了容青話中深意。 五座仙城原只為修士所設,而天生靈脈者遠比凡人少,如今魔修肆虐,凡人要向仙城尋求庇護,卻不知這些仙城難以容納眾多流民。 以他這泛泛修為,若非恰好救了容青,又被容瀲認出是驚鴻峰的人,恐怕他至今還在為入城出城煞費苦心。 封魔戰役后人間本暫得太平,一朝天魔封印松動,人間又將逢難。 方河手指一顫,暗紅色的窗帷合攏,鹿城的火焰幻象突兀浮現,灼痛他的眼。 燕野恰好在這時離開,他會去哪? ——哥哥,蒼藍俶然發話,天魔無一是易與之輩,這些凡人就是證據。魔善窺人心,你可別被他花言巧語騙過去了。 “天魔……”方河心緒浮雜,終是將隱憂脫口而出,“你知道燕野去哪了嗎?” ——那個魔?蒼藍語調驟沉,不掩嫌惡,不知道,興許是遇到了仇家、忙不迭地逃跑了呢。 燕野的仇家?那只會是別的魔。 明幽城中若已潛入了魔,那他是否又該告知明幽城主? 直至馬車停步,方河仍理不清頭緒,但既已到了別院、又無處可尋燕野,還是得先過明幽城主這一關。 -- 【第四十三章】 水榭風微,蓮葉接天。 容青送他到院門便躬身退下,方河環顧四周,未見其余侍從,只有水榭紗帳里、模糊透出個風姿綽約的剪影。 步伐霎時沉重,沒由來的壓迫層層堆積,方河僵硬著背脊朝前走,反復告誡自己不可自亂陣腳。 紗帳隨風鼓動,隱約可見一位大紅宮裝的女郎靠坐在廊柱邊,面朝方河走來的方向。 方河站在亭外,莊重一拜:“驚鴻峰弟子方河,見過許城主。” 許星樓笑道:“何必如此見外,驚鴻峰的人,無需多禮。” 方河深深呼吸,掀開紗帳,落座于許星樓對面。 一別十余年,雪河君滿頭白發難掩蒼老,許星樓卻與當日無異,除卻眉眼更艷麗了些,幾乎與方河記憶里的少女無甚差別。 她斂袖為方河斟了杯茶,玲瓏杯盞中碧色茶湯漾動,異香撲鼻襲來。 “從鏡心城到明幽城,若無法陣相助,路途自是漫長周折。方小友一路奔波,實在辛苦。” 方河連忙起身:“師門有令,怎會是辛苦。謝過城主好意,晚輩……不甚惶恐。” 許星樓眸光微閃,任方河接過茶盞,細長鳳眸瞇起,托著腮看他。 “知道么,”就在方河飲下第一口茶時,許星樓突兀開口,“上一個能得我如此禮遇的人,是你師娘。” ——咳。 方河立時瞪大眼睛,極力克制才不至在許星樓面前失態。 從來沒有人敢在驚鴻峰提起陳時暮陳師姐,許星樓與他素昧平生,為何會突然提到陳時暮? 許星樓未顧他的震驚,徑自說道:“怎么,你在驚鴻峰待了十六年,余雪河都不曾告知過你身世由來?” “……身世?” 方河徹底怔住,他只知自己是被余雪河自封魔戰場上帶回來的遺孤,未曾想過還有人知曉他的身份來歷。 而即便世間還有人記得他的來歷,為何這個人會是明幽城主許星樓? 許星樓見他愣神,嘴角微挑,眸光卻是薄涼譏嘲:“你竟然一無所知?余雪河可真是‘用心良苦’。” “……”方河只覺芒刺在背,方才飲下的茶水更如針一般扎在喉嚨,蒼藍一句“來者不善”,未料真的一語成讖。 “晚輩愚鈍,不知城主有何指教?” 許星樓仍是笑著看他,吐出的話語卻句句如刀:“你的師母、驚鴻峰曾經的大師姐陳時暮,她是為了救你才死在群魔手下,而你竟然對此毫無記憶?” 方河立時悚然,然而他對陳時暮確實毫無印象,半晌艱澀道:“晚輩……我……初到驚鴻峰時,我意識混沌,過了許久才恢復清醒。至于上驚鴻峰前的記憶,我已盡數忘記……” “我……不知道陳師姐是因我……” 他再難啟齒,而與此同時往日困惑豁然開朗——余朝的厭惡、雪河君的忽視、其余師長的漠然,一瞬都有了解釋。 ——如此驚才絕艷的大師姐,拼死只救回來一個辜負天資的廢物,如何不令人扼腕嘆息。 許星樓見他怔忪,忽又放緩語氣,悠悠道:“不必驚慌,我只是覺得你該知曉自己的來歷。雪河君或許仍在介懷時暮的死,我卻不這么想,你該知道這些。” “……謝過城主,”方河澀聲道,“也在此感謝陳師姐當年救命之恩。” 許星樓搖了搖頭:“當年封魔戰役仙盟損失慘重,時暮只是諸多犧牲者中的一個。” “如今又逢天魔作亂,你又恰好在這時來了明幽城,”許星樓頓了頓,銳利看向方河,“她的死其實于上次戰役微不足道,只是我心系故人、耿耿于懷罷了。” 方河欲言又止,但萬千言辭都如石子般哽在喉間,唯有報以苦笑。 “你當是遷怒也好,怨懟也罷,只是身為時暮以性命換來的人……我希望你能對得起她這份恩情。” 許星樓眼尾生得狹長,眉峰上挑,眸光中滿是鋒芒,方河被她注視,恍惚覺得竟像被看穿了每一寸心事。 ——如何算是“對得起陳時暮的恩情”? 他身負仙骨,卻修為不濟,自是難抵陳時暮當年修為萬一;而陳時暮因在群魔中救他死去,他卻與燕野這位天魔糾纏不清,甚至數次為燕野遮掩身份;至于報答師門……他早已因與葉雪涯心生齟齬,自請離開驚鴻峰。 若要此時的他回報陳時暮的救命之恩,難于登天。 許星樓仿佛已看出他心中有鬼,抬手理了理鬢發:“聽容瀲說,你還另帶了兩位‘朋友’進城?北境荒漠確實危機重重,但你尋求幫手之際,也得時刻謹記自己身為正道的身份。” “畢竟外人看你,始終是‘驚鴻峰的方河’。” “晚輩……” 有那么一瞬,他差點將自請離開師門一事脫口而出。 袖中龍尾微動,安撫般掃過他手心。 方河定了定神,鄭重回道:“晚輩自當不負厚望。” 許星樓深深看他一眼:“你只需問心無愧。” -- 【第四十四章】 身世話題一了,許星樓又向他問起雪河君近況,方河離開驚鴻峰已久,只能拼命回憶往日情境,含混應答。 許星樓聽他語焉不詳,以為是雪河君心存芥蒂,看方河越發局促不安,終是放過了他。 一番會面有驚無險,臨別時許星樓道明日便會送他出城,屆時他與燕野蒼藍可借城主手諭通行明幽城結界。 北境魔修肆虐,明幽城更是戒嚴,然而到底是念在故人的情面,許星樓未再為難他。 這廂方了,重回容府仍未見燕野,方河隱憂不散,唯恐又生變故。 蒼藍變回少年體型,看出方河在為燕野擔憂,心中嫉恨之余,也唯有強行壓抑,轉而寬慰方河不要為許星樓的話掛心。 “許城主……”方河揉著額角,苦笑,“我竟不知,原來我欠過這么多恩情。” “哥哥,他們施恩并非是為向你索取回報,你又何必總是郁結于償還?” 方河一愣,詫異望向蒼藍。 蒼藍道:“你之前救助凡人,可是為了讓他們報答你什么?” “自然不是……” 然而旁人待他與他待旁人,如何能一概論之?驚鴻峰上多年冷遇,如今只需一點微薄好意便足以令他感懷在心。 方河悵然嘆息,或許在小龍眼中的挾恩相報,于他而言卻是不得不還。 “……至少眼下,我不曾把它當做負累。” “許城主說‘問心無愧’,那便依她所言吧。” 蒼藍欲言又止,半晌低嘆:“無論你做什么,我總是聽你的。” 方河笑了笑:“謝了。明日出城,希望諸事順利。” “……是,哥哥定會如愿的。” - “余雪河的消息呢?” 水榭別院中,容瀲躬身回道:“城主,水鏡雖已傳訊驚鴻峰,但回應的人卻是大弟子葉雪涯。” “葉雪涯?”許星樓問,“那個封印鏡心城心魔的人?” “正是。葉雪涯回應……”容瀲遲疑道,“他說‘任他去留’。” “當初鏡心城中,如意樓傳出消息,說驚鴻峰方河與屠戮鹿城的魔修關系匪淺,更有傳言魔修屠城只為掩飾他仙骨下落。謠言不知真偽,可是聽者有心,恐怕已有人盯上了他的仙骨。如今方河獨自在外,身邊更跟著兩個來路不明的人,城主真的要讓他們走?” “余雪河境況不妙,想再尋藥師是情理之中。”許星樓蹙眉,“但他不是奉余雪河的命令,那他身邊的人……” ——若那兩人是正道修士,何必如此遮掩。 可方河未顯脅迫之態,那兩人多半也不是為仙骨而來。但若是妖魔邪修之列……方河能與他們平易相處,又是將自己置身于何種立場? 而這是否出于雪河君的授意? “偏偏又在這時候閉關……”許星樓煩躁道,“他的弟子,還要我來替他管束不成!” “北境正是多事之際,明日便送他們出城。既是從容府密道進來的……囑咐容青,就當從未見過這幾人。” 容瀲連忙應是,見許星樓無意追究容青,終是長松一口氣。 - 這夜注定不寧。 燕野遲遲未歸,雖得過他三五次承諾,方河仍不敢掉以輕心。 他想離開容府去尋燕野,蒼藍卻強硬攔住了他,半晌交涉無果,蒼藍只得無奈嘆氣,告知方河實情。 “哥哥,那位容夫人可是一直忌憚著我們呢。” 蒼藍說著,取出骨扇,隨意點過院墻上幾塊隱蔽浮雕,“你的一舉一動,都被報備到了那位夫人乃至城主面前,如若天魔真要在城中作亂,你倒不如留在她們眼皮底下,省得沾上是非。” “這是?”順著蒼藍指點的方向看去,方河才愕然發現浮雕中含著靈石,四方靈石呼應,構成一個極隱秘的法陣。 “她們無意害你,但你來得突兀,忌憚猜疑是少不了的。天魔不告而別,想必有他的目的,生死皆是咎由自取。你身邊少了一個隱患,分明應當拍手稱快才對。” “……” 拍手稱快自是做不到,然而袖手旁觀…… 方河猶豫回首,望向院門。 若非出于信任,他不會邀請燕野同行。 可他這一廂情愿的信任,能得燕野幾分回應? 燕野輕狂,燕野倨傲,又豈是幾句承諾能束縛的? …… 燕野。 才說讓他不要輕信旁人,原來燕野自己也在“旁人”列中? - 明幽城中,寂靜庭院。 燕野收劍,數塊木質傀儡應聲而裂,散作縷縷黑煙。 片刻功夫前,他尚是被數位面目僵硬的修士團團包圍,而今只余遍地殘骸黑霧。 “楚弦……”他冷眼盯著黑霧消散,輕聲嗤道,“該說你是狡兔三窟,還是死而不僵呢。” 四位天魔本出同源,只需一點魔息異動,便能輕易感知彼此存在。 多么巧合,鏡心城中他于如意樓捕捉到楚弦魔息痕跡,而今在明幽城中,他再次發現楚弦遺留的傀儡線索。 這傀儡做得粗糙,魔息亦是微不可察,燕野自認足以應付,方才獨自離開。 他知道眼下不便與楚弦潮平正面撞上,然而收拾些傀儡分身還是綽綽有余。罕有人能像潮平那般威懾到他,燕野驚駭之余,亦是記恨在心。 如今能尋到楚弦手下傀儡出口惡氣,何樂而不為? “非要做成正道修士的模樣……”燕野低聲自語,環顧四下庭院,發現正是某座仙盟集會的地盤,眉頭蹙得越發深,“他什么時候和修士走得這么近了?” 人間五座仙城,楚弦不僅在為首的鏡心城中藏匿多時,還創立了一座聞名天下的如意樓,而今在北境明幽城,亦有楚弦傀儡存在。 其余幾座仙城是否有楚弦的手筆,燕野尚不能明晰,可既然在明幽城中發現了楚弦的傀儡,那在北境作亂的魔修多半和楚弦逃不開干系。 燕野身為天魔,自認只想吞噬同類求得獨大,然而楚弦與潮平所求,他一直不能理解。 潮平想三足鼎立維系平衡,楚弦這四處作亂,難道是為了“報復人間”? 未免太過可笑。 無論如何……那兩人早晚會被他吞噬同化,到那時天道也拿他無可奈何。 燕野猛一揮劍,魔息火焰隨之濺射,將傀儡殘骸焚燒殆盡。 咚。 火焰將熄時,于他身后驟然傳來巨大的敲門聲。 “陳仙師?陳仙師!城主詔令下達多時,為何遲遲不應?” ——城主? 嘖……燕野回眸,盯著遍地余灰,心道這哪有什么仙師,分明全是被楚弦以傀儡術cao縱的修士! 可是敲門聲久久不去,甚至越發急促——“陳仙師!城主急詔!明幽城中恐怕混進了魔修,城主正要召集修士商量對策,你是如意樓的人,你應當了解鏡心城的先例!” 燕野本欲直接隱匿身形離開,聞言忽然停下腳步。 ……如意樓? 只這片刻遲疑,于燕野身后,方才消散的黑霧悄然凝集,匯成龐大虛影。 虛影漸攀升,直至越過院墻、投射出駭人的幻象。 “陳仙師,陳——啊啊啊啊啊!” - 咚! 容府別院,門聲驟響。 “仙長——方仙長!” 方河正與蒼藍站在院中,聽出容青的聲音,立時開門相迎。 “怎么……何事驚慌?” 正是深夜,按理容青早該歇下,然而她卻是一身齊整衣冠,匆忙招引方河出行。 “城中出現了魔修,我偷聽到瀲姐與城防談話,他們懷疑是你帶來的人。我相信仙長為人,故此來知會一聲。城主一到便不可善了,請仙長先隨我避避風頭!” “……你說什么?魔修是誰?” 容青見方河停下腳步,神情越發焦急:“不知道!只說出現了黑色的火焰,那火焰過處吞噬萬物,城主也覺得棘手,還請仙長趕緊離開!” ——漆黑的、吞噬萬物的魔息火焰。 難道真是燕野?! 可他為何……方河不可置信,為何燕野昨日還在與他平易交談,今日卻要放火燒城? 更何況是他將燕野帶入城中,如若鹿城慘劇重現……方河不愿深想,然而細密寒意已如針一般滲入骨髓。 “哥哥,”蒼藍再次提醒,“魔修所為,皆與你無關。” 他牽住方河,少年的力氣出乎意料得大,將他帶著朝前走:“事急從權,我們先出城再說。” “……不,蒼藍,如果真是燕野,我應當……” ——是我將他帶入城中,我難辭其咎。 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方河心亂如麻,蒼藍倒直率許多,帶著方河跟上容青,另尋離開的辦法。 容青甫一得到消息便立刻去尋方河,可到底身為凡人力有不逮,至容府偏門時,唯見數叢火光耀耀、為首一人面色冷然,正是城主許星樓。 “城主……” 容青顯是一驚,俶然停步,惴惴不安地低頭。 “還不退下!” 容瀲自許星樓身后走出,厲聲道:“城主要召見方道長,你連這點禮數都忘了?” “我……” 容青訥訥難言,而容瀲已得許星樓眼神示意,一步朝前,將容青強行帶過去。 “哥哥。” 蒼藍壓低聲音,極輕地在方河手心一劃。 他們此前從未約定過什么,可電光石火間,方河卻驀地領會蒼藍的意圖——他在問方河,是否要制止容瀲、挾容青為質。 “不,”他極快回道,“不必。” -- 【第四十五章】 只這片刻功夫,容青已被容瀲帶到許星樓身后。四方燈火漸亮,無數執刀佩劍的修士呈環繞之勢,將方河與蒼藍困束其中。 敵意昭然若揭,方河定了定神,率先道:“見過城主,不知許城主深夜召見,所為何事?” 許星樓未顯怒容,平靜開口:“早聞方道長在鏡心城‘出過風頭’,沒想到明幽城也會得此殊榮。” “原本看在雪河君的份上,我無意深究你的來意,可誰知只兩日功夫都要生出事端。你那同伴到底是何來頭,為何在你經行過處總有魔修陰魂不散?” 方河答:“我并未入魔,他們只是我的舊識。” ——燕野是魔,蒼藍是蛟,實情不可言明。 “方河,”許星樓陡然揚聲,“城中百姓無數,而魔修已有屠城先例,你可知你這一時包庇會害死多少人?!” “我當然……” ——前車之鑒猶在眼前,然而燕野數次承諾……莫非他真是錯信了燕野? 燕野……方河咬緊齒關,說來荒唐,燕野向來桀驁,他以為憑燕野的心氣不屑說謊,所以即便燕野語氣不善,他也仍相信燕野言出必行。 燕野數次強調他不會平白傷人,進入明幽城時亦無甚反應,方河便就此安心,不曾想過會生變故。 可是偏偏,變故陡生。 明明說過要留在他身邊養傷恢復,這時候又去了哪? “不回答?還是你早就與魔修為伍?方河,你這樣也算‘問心無愧’?!” “不,我已……” 鏡心城時他尚能用脫離師門來撇清干系,可既已得知陳時暮的救命之恩,他又如何能置師門不顧? 許星樓見他面露掙扎,顯是為難自責,語氣忽又松緩幾分,她朝方河伸出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若你真的心存愧疚,現在還能彌補。” “交代魔修下落,再將他的罪行一五一十說個清楚。”許星樓語調漸沉,言辭間鋒芒畢露,“葉雪涯想用驚鴻峰強行保住你,卻不知驚鴻峰的名頭早不如當年,你這仙骨與魔修的謠言一出,可知會引多少人盯上驚鴻峰!” ——他會為驚鴻峰招致禍端。 許星樓還說了什么,方河一句也無法回答,有那么一瞬他陷入恍惚,只覺世事何其無常。 世人艷羨仙骨為天道眷顧,飛升之途通暢無阻,然而天意待他,實是凜凜如刀。 他的修為總是難以進境,他的示好總被棄之敝履,他的信任總是錯付他人。 他總是在做錯的事。 陳時暮確實不該救他,驚鴻峰折去一位驚才絕艷的弟子,只換來一位辜負天資的廢物,甚至還要為師門招致無盡的污名。 天下之大,無一處可容身,不是受人要挾,便是為尋一隅、疲于奔命。 疲憊倦怠忽如潮水滿漲,浸滿整副胸腔。 本應是夜晚最黑沉的時刻,火光與寶器靈輝將此地照得亮如白晝。重兵環伺之下,方河極淺淡地一笑。 “許城主,我無意牽連驚鴻峰。” 他攤開雙手,示意未執武器:“是要將我帶到仙盟問責?若能就此還驚鴻峰清白,那我愿意前去。” “哥哥!” 蒼藍察覺他的打算,立時想要制止,然而方河意外堅定,未顧焦急的小龍,直直注視許星樓:“但這少年對魔修之事一無所知,我隨城主去仙盟交代魔修下落,還望城主讓他自行離開。” 許星樓不假思索:“不可,既是你的同伴,焉知他不會替你尋求救援。方河,你未免太過天真。” “許城主,晚輩所言……” 他想說“未敢欺瞞”,可他為燕野數次遮掩,如何不心虛。 他的心思何其淺,許星樓一眼便看得通透,見方河歉愧低頭,便知他在自責,可終究還是念著雪河君的情面,容瀲站出來委婉道:“你若是被魔修脅迫,那幫助仙盟追查魔修下落、戴罪立功便是,為何非要任性妄為?” “方河,”容瀲加重語氣,“勿要執迷不悟,誅魔本是你身為修士的義務。” “……” 鏘。 方河無言以對,半晌沉默后不知誰的劍悄然出鞘,鏗鏘作響。 “哥哥!” 剎那間風聲疾厲,無形劍氣平地升起,蒼藍狠狠咬牙,手上猛然施力,骨扇颶風呼嘯而出,一舉擋回數道攻勢! 劍氣迅烈銳不可當,同颶風相撞激出金石之聲,其間靈力浩如汪洋,竟是毫不留情的絞殺之勢! 這般動靜……蒼藍緊盯著前方的女城主——她竟然動了殺心! 氣浪震蕩,飛沙走石,塵土飛揚間唯聽一道嚴厲女聲: “冥頑不靈!拿下他!” “……蒼藍,別和他們打。” 重重風障之后,方河安然無恙,他緩慢抽出相思,卻是劍尖點地,毫無反抗之意。 “是我引出的禍事……”他聲調低啞,倦憊無力,“是我讓燕野入城,我該去承擔后果。” “哥哥,你可知他們會對你做什么?!昔日你被天宮的人設計,而今還要重蹈覆轍?!” “既然有我在此,”蒼藍厲聲道,“我說過會護你周全,萬死不辭!” 轟! 靈力如洪流般涌入劍陣,颶風中心霹靂炸響,雪白雷光暴動,虛空中驀然傳來一聲渾厚獸吼! “這是什么?他身邊那個人是……?!” 龐大黑影盤旋纏繞,于狂風沙塵中若隱若現,容瀲見狀,失聲驚呼:“是龍?!” “果真來頭不小。”許星樓面色沉沉,手腕翻轉,乍然現出一根銀白長鞭,“退后,你們不是對手。” 唰! 長鞭破空襲來,其疾如飛電,其形如白虹,鞭影過處煙塵激蕩,生生撕出一道裂隙! 便是由這一線裂隙,得窺龐然黑影的冰山一角——純金鱗片,嶙峋龍角,耀如旭日的獸瞳——那赫然是一只成年的金龍! “真的是龍!” “那可是天道認定的神物……!” 人群嘩然,如若上一刻他們還在為追捕邪修義憤填膺,那眼下唯余傷及神物觸怒天道的惶恐。 “是龍又如何?”許星樓冷聲道,第二鞭已挾雷霆之勢揮出,“既在明幽城中,便該聽我的規矩!” 鞭影迅疾削金斷玉,直直斬向金龍盤卷的身軀! “吼!” 金龍吃痛,怒目圓睜,忽地龍尾一卷,將方河甩到背上,緊接著龍爪重重拍地——萬頃雷霆霎時炸裂,電流咆哮疾躥,其光更甚白晝,雷擊之威氣勢駭人,竟是直接震碎整座劍陣!。 “抓好!” 劍陣既破,布陣修士皆被反噬,許星樓亦被雷光灼痛眼睛,蒼藍并未戀戰,金龍龍身一擰,直直沖向天穹! “你是……?!” 風聲狂嘯而過,方河盯著掌下金鱗,一瞬驚至駭然——無人知曉金龍已成方河夢魘般的存在,雨夜中無處可逃的壓制與掠奪、滿漲到連魂靈都被侵蝕的占有——此刻他被金龍負在背上沖破明幽城結界,明明知曉金龍是在幫他逃離困境,然而恐懼從無一刻釋懷,他甚至無法克制住顫抖。 “放開我!” 金龍留下的陰霾實是太深,方河顧不得分辨眼下是小龍還是金龍,在那一刻他想,同金龍相比,或許被許星樓押解回仙盟問罪都是上選! “別動!” 金龍以十成氣力同明幽城結界抗衡,無暇再顧方河的動靜,見他抗拒實在明顯,不得不再次警告他:“那條蛟對付不了這群人!你想死在這兒?!” “許城主同我師父有舊,她不會真的——” “這分明是個十死無生的殺陣!你連這點眼力都沒有?!” “……”方河咬緊齒關,回首去看環繞周身的駭人靈光——哪怕是毫無修為的凡人也該知道,若非蒼藍以風障相抵,此刻他早已被劍氣絞為碎片! 可是許星樓——他仍不敢相信,這位“長輩”會對他下殺手。 風障飛沙之后,許星樓撤手、揚袖,而第三鞭遲遲未落。 “城主,”容瀲盯著那道沖天黑影,神情不掩擔憂,“到底是陳jiejie以命換來的人……更何況他身邊可是有一條真龍相護,滅口實為下策。” “你知道么,正是因為他是時暮舍身換來的人,我才不能容忍他走上歧路。” 仰頭是陰云霹靂,俯首是狂風飛沙,便在這絞殺劍陣之前,許星樓面沉如水:“我不希望日后再聽到時暮的名字,是因為她救了一個‘禍端’。” “他……”容瀲猶豫,到底沒有替方河求情。 許星樓自知她要說什么,搖了搖頭:“我意已決。” 第一鞭撕破風浪屏障,第二鞭擊中金龍龍身,而當第三鞭落下,磅礴靈力排山倒海,竟是以斬裂天地的氣勢劈向方河! “嘖、麻煩!” 眼看避無可避,蒼藍俶然收緊身軀,竟是要以龍身替方河承下這一擊—— “退下!” 天邊陡降一道剛猛劍氣,魔息洶涌如潮,強行阻住長鞭去勢! “是你?!”蒼藍驚詫,豎瞳立成極鋒銳的一線,“你這天魔……來得倒是時候。” “閉嘴!”燕野恨聲,轉瞬已閃至方河近前,劍身翻轉同蒼藍一并攻破結界,“這城中有蹊蹺!帶他先走!” - 轟! 漆黑天幕雷暴不斷,就在這萬里陰云間,突兀顯出一道蒼白裂痕——明幽城結界竟是覆蓋了整座天穹! “魔息?!” “黑色的火焰……這就是在城中作亂的魔修?!” 明幽城防何其牢固,燕野不得不竭盡全力協助蒼藍,由此魔修身份再無法遮掩——眾目睽睽之下,玄色長劍、漆黑魔焰悉數召出,再襯上這般罕見修為——場中已有不少人聽聞過鏡心城的消息,當即驚駭——這赫然是鏡心城中搭救過方河的“劍修!” 前有龍族幫襯,后有魔修相助,這方河到底是何來歷? “果真是魔……”許星樓喃喃,“你自甘墮落至此,可別怪我下手太重。” “城主,”見許星樓神情陡變,容瀲越發不安,“至少把人交給雪河君……” “驚鴻峰的意思不是‘任他去留’?”許星樓冷道,“那便是生死有命。” 咔! 天幕裂痕蔓延極緩,燕野與蒼藍合力才不至令裂痕合攏,而就在這旦夕之間,銀鞭緩慢回旋,招引殘破劍陣,直至匯成更加浩大的劍氣風暴—— 唯有撕裂結界方能逃出殺陣,可當第四鞭落下,燕野蒼藍已再無余力去阻攔! “……放開我。”方河忽然開口,面色晦暗難明。 風浪呼嘯,他自金龍身上緩慢站起,右手食中二指抹過相思整段劍鋒,鮮血奔涌、浸透劍身。 而那些浮沉血絲仿佛受他呼應,色澤越發艷紅,貪婪沖向劍上血跡。 “許城主……”他低著頭,沒有看任何人,“得罪了。” 相思揮斬,無形劍氣疾射而出,明明只是極隨意的一劃,卻是同長鞭撞出驚天動地的轟然巨響! 這一劍再度擋下許星樓的攻勢,而方河并未撤手,他回身、劈劍,竟是將那道裂痕撕開一人寬的空隙! “走!” 既見結界破裂,蒼藍無心戀戰,龍尾俶然一擺,載著方河沖破結界屏障。 燕野亦未落下,黑影驟閃,幾近與金龍同時離開結界。 “……他不是修為不濟,怎會有突破結界的能耐?” 容瀲盯著天幕裂隙,難掩震驚,許星樓面上仍無甚表情,只是握住長鞭的力道幾近將這靈器碾碎。 “傳書驚鴻峰葉雪涯,”許星樓道,“就說他該出來‘清理門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