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云泥間
“小寶,如果我們兩個明天可以活到最后,你就毫不猶豫地殺了我,別對哥哥心軟,走出影宮好好活下去。” “哥,你在說什么胡話呢,我不是父親,我們兩個人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絕對不把你拋棄在這里,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輩子互相扶持嗎?” “我絕對不會對哥哥動手,哥,我們要一起活下去。” 少年明媚的笑意不摻雜任何雜質,干凈得像是這地下囚宮里經久不見的初陽,以至于當寒涼的刀鋒刺入皮rou,他還沒來得及收回嘴角的笑意,可眼里的陽光卻一點一點的黯淡了。 胸口一陣悶疼,烏棲低下頭去看,緊貼胸口的只有一柄木質劍柄,墜著小麥做成的劍穗,還在輕輕地垂擺。 這條劍穗和他的那一條是成對的,就像他們兄弟二人,也是母同胞,雙生子。 劍柄朝著至親,劍鋒卻向著自己,他的乖弟弟真的天真地在最后的時候收了劍。 “哐當”一聲巨響,身前的長劍掉落在了地上,烏棲沒有后退,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的人握著刀鋒緩緩滑跪到了地上。 “哥?為什么?”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殺我?” 哥……你為什么?為什么!我們不是親兄弟嗎,為什么要殺我,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舍得殺我! 洶涌如潮的壓迫感猛地襲來,烏棲只覺得胸口一陣氣悶,渾身突然涌上一種無力感,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只有虛無縹緲的空。 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東西,直到耳邊傳來一聲極輕的痛呼才回過神來,靈臺一陣清明。 屋外不知何時刮起了風,震得窗欞四下作響,涼風順著脖頸鉆過去一陣清涼,烏棲從回憶的浪里翻了出來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掐在了遲歸遠的脖子上。 他使的勁不小,小孩被他掐得喘不過氣,兩只小爪子拼命地拽著他的手腕,可惜力氣實在是太小,反而自己的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他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等烏棲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被勒暈了過去。 烏棲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鬼使神差的,第一個沖上腦海的念頭卻不是松手。 這是遲鶴聽和殿下的孩子,如果讓這個孩子回到殿下身邊,那么殿下從此以后就不再是孤身一個人,他有了骨rou至親,有了牽掛羈絆。 那他呢,他該怎么辦,殿下有了自己的骨rou陪伴,會不會再也不需要他陪在左右了?那他該去哪里呢? 只是這么一個淺淺的念頭就已經令烏棲一陣后怕,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手上的力氣不減反增,小孩兒的脖頸可真細,握在掌心里竟然這么脆弱,他只要再收緊一點就能徹底毀了這個脆弱的小生命。 烏棲忍不住收緊掌心,可腦子里卻不停地回蕩著殿下同他說的每一句話。 “烏棲,若是沒有你,這漫漫紅塵該有多寂寞。” “你與本君不談尊卑,不論主仆。當年你舍命護我一程,如今本君只想你平安。” “我有烏棲,如魚之得水,幸甚至哉。” …… 指尖輕顫,他最終是狠不下心,在最緊要的關頭撒開了手。 已經昧著良心錯過一次了……他不能再錯第二次。 烏棲從床邊緩緩站起了身,向后踉蹌地走了兩步,恍惚之間竟然覺得自己如同一個笑話。 影宮這樣的地方,要培養出只誓死忠于一人的影衛簡直是最簡單的一件事——想要造就一個影衛的忠心,就要先打碎這個人的自尊傲骨,斬斷他的一切牽掛,讓他將所有的依賴和情感都寄托到主子的身上。 便如同雄蠱對于雌蠱的依賴一樣,主子就是影衛的貪心和解藥。 殷無戾是烏棲的毒,也是他的蠱。 烏棲從小到大就沒有見識過影宮外的天地,身邊只有無盡的猜疑和廝殺。對于一個沒有見識過陽光、沒有接觸過溫度的人而言,殷無戾甚至根本不需要刻意,只要隨便給他一點關心就能讓他心甘情愿地赴死。 更何況,剛剛走出影宮這片人間煉獄的烏棲遇到的是只有七歲的殷無戾。 殷無戾出現在烏棲被打碎一切道德感和世俗觀的時機,在烏棲為了存活而被迫舍棄最后的親情的檔口來到了他的世界里。 ——于是他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烏棲的精神寄托,也成為了折磨他的無上兇器。 只要殷無戾的眼里有他,烏棲就能夠活下去。 烏棲剛入寧王府的那天正巧是殷無戾的生辰,影宮里的人把他送到就走,他在府里找了一整圈才找到殷無戾,可小主子沒發話他不敢上前靠近,只好鉆在屋檐上跟了殷無戾一整天。 晚上他照舊蹲在臥房頂,順著兩座房檐的空隙去觀察屋里的動靜,沒想到緊閉的窗突然打開,殷無戾從屋里探出小腦袋,抬頭就對上了烏棲的視線。 殷無戾朝他勾了勾手,烏棲懵了兩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小主人叫自己下去,當即“咻”的一聲就飛了下去,瞬間就落到了殷無戾的身后。 殷無戾根本沒反應過來這人落到了哪里,只覺得一陣風從耳邊刮過,眼前的大活人就直接蒸發了。 “殿下有何吩咐。” 烏棲單膝跪地,腰板跪的筆直,說話的語氣淡淡的,十分公事公辦的態度。 殷無戾笑瞇瞇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害羞,還是說你就喜歡在屋頂上住?我看你跟我一天了就是不下來還以為你怕生,可后來我把他們都支走了也不見你下來。” 烏棲愣了一下,心道怪不得后來殿下一直都避開所有的人走,原來是在等他下去。 他頷首道:“屬下是殿下的影衛,只有殿下吩咐才可近身,殿下若有命令只管吩咐,屬下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殷無戾眼睛一亮:“你什么都聽我的?” 烏棲悶聲點了點頭,就聽殷無戾開口:“那我想吃長壽面了,你去叫廚房給我做。” 殷無戾話音剛落,烏棲果斷從地上站起了身,而后又是一個眨眼間再度從殷無戾的眼前消失的無影無蹤。 等烏棲捧著熱乎的長壽面趕回來的時候殷無戾已經鉆進了床上,他端著面不知道該往哪走,殷無戾卻打著哈欠開口:“我突然不餓了,這個面你吃了吧。” 殷無戾故意多打了幾個哈欠,一副困得不行的模樣,卻偷偷在床幔后看著烏棲的一舉一動。 烏棲自然也在看著他。 殷無戾沒告訴他,羽族從來不吃熟食,他跟了自己一天也沒見吃飯肯定是餓了,這碗面本來就是要做給他的。 至于為什么是長壽面,也是想讓他沾沾自己的喜氣。 烏棲回想到了這里突然覺得心頭一暖,可隨之而來的卻是愈加濃烈的不安。 他經歷過殿下身邊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光,也見過殿下滿眼都是他一個人的模樣,所以當后來殿下的目光被遲鶴聽徹底吸引,他竟然覺得有一種自己被橫刀奪愛的錯覺。 在殷無戾身邊的時間越長,他的占有欲望就只多不少,整個王府的人都知道想要打殷無戾的主意要先問過他的想法,可如果是殿下主動將自己的心給出去,他還能怎么樣? 烏棲記得有一次殷無戾在廊下下棋,他見桌子上擺了一盤從來沒見過的果子便多嘴問了一句。 殷無戾心思在研究棋盤上的殘局,匆匆掃了一眼便解釋道:“這是白蕘果,你們鮫族的最愛,你沒吃過嗎?” 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這一句話直接把烏棲問的啞口無言,他一個自小長在影宮里的人,怎么有機會吃這種東西,連見都沒見過。 自從結識遲鶴聽后,殷無戾似乎也變得同以前不太一樣,詩詞歌賦、治國策論也愿意花更多的心思去學,烏棲已經可以感受到他在殿下的身邊竟然有些插不上話,變得可有可無。 烏棲壓下心頭的苦澀,只失落地垂落眼簾:“屬下不曾見過,讓殿下見笑了。” 殷無戾勾唇笑了笑,難得將目光從棋盤上挪了下來,拿過一個果子遞給了烏棲:“拿著嘗嘗,我倒是沒覺得有多好吃,又苦又澀,鶴聽哥哥也不大愛吃,看來屬實是你們鮫人的美味,我們無福消受。” 烏棲沒敢接,殷無戾知道他性格如此也沒強求,只好將果子放回到了盤子里。他心中生疑,既然殿下和遲公子都不愛吃,又為什么要擺在桌子上? 烏棲還沒問出口,殷無戾倒像是估摸著時間到了,連忙起身拉著他拐到了一邊的拐角處躲了起來,還示意他先別發出動靜。 果然,兩人剛藏好沒過多久就有一個人暗搓搓地從游廊的另一邊溜到了亭子里,在石桌面前駐足了一會就拿起了桌子上的果子,先是用袖子仔細擦了擦然后才放回到了懷里。 眼看這人是要走,烏棲作勢就要出去,卻被殷無戾止住了動作。 殷無戾只示意他不用擔心,而后就將目光放回到了這個壓根不知道自己罪行早已曝光的小鮫奴身上。 看著自家殿下滿眼的好奇和憐愛,烏棲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嫉妒到發瘋,卻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