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啊？”

    夏顏循聲抬頭，一身暗紅色墨紋便服的清王坐到他對面，臉上還帶著燦爛的笑，拿起酒壺給他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清王一飲而盡。

    “我聽說，葉兮容真的跟我三哥在一起了？”穆青云放下酒杯問，看著對面的夏顏，微冷的風拂過他的映著月色的眸底，宛如一汪清泉，皺起波紋。

    “沒想到他心上人就是葉兮容，還害我被他揍了一頓。”穆青云跑到他這里吐苦水，因為上次的事，他三哥差點沒給他脫層皮。

    “你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穆青云收了收那副嬉笑的嘴臉，專注地看著夏顏。夏顏難得見了他不行禮，也很少一個人喝酒。

    夏顏微微別過臉去，避開他探究的視線，“沒有。”

    只是視線那一端，正好看到定北王進了樓閣，夏顏目不轉睛地盯著二樓，沉默不語。

    穆青云順著他望的方向看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皺起眉，“你該不會也喜歡我三哥吧？”

    夏顏聽了反而嗤笑一聲，扭過頭看著面前的穆青云，“我對你三哥可沒興趣。”

    穆青云挑了挑眉，懷疑他的話，又拿起酒壺給兩人把酒斟滿，“那你，是喜歡葉兮容？”

    夏顏拿著酒杯的手微頓，不語。

    穆青云走到他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不準瞞我，我要聽實話。”

    夏顏揚唇，不知為何，穆青云的語氣在他聽來有些爭寵的意味，他放下酒杯，半杯的酒映著滿天星光，像在卸下重負一般長吁一口氣，說：“曾經是。”

    “為什么？”穆青云的手輕輕捏了他一下。

    “我被賣來這里之后，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他，也算跟他一塊兒長大。小時候我很頑皮，雖然比他長一歲，但他總是反過來護著我。有一次，我貪玩不小心把琴弦給弄斷了，九兒就偷偷跟我換了，然后練琴的時候，他就被姨娘拿鞭子抽了一頓，打的特別慘，把我嚇壞了，九兒還反過來安慰我，從那以后我就收斂多了，不敢惹事。

    我膽子也特別小，總被街上其他孩子捉弄，還被嚇哭好多回，九兒總會幫我嚇回去，逼那群孩子給我道歉，還有每次聽完說書人說的鬼怪故事之后，都嚇得睡不著，每次這時候九兒就會跑來跟我一起睡，還總是笑話我，不過一鬧騰我就沒那么害怕了。

    可是我也很笨，學些簡單的東西都很慢，更別說是琴藝了，每次姨娘第二天要檢查學的成果的時候，九兒就晚上偷偷過來教我，還會給我捎兩個包子。他是我們之中最有天分的，卻是被姨娘最嚴苛對待的，哪怕只有一丁點兒錯誤都被姨娘揪著罰，我原本以為他肯定是討厭姨娘的，可是他卻對姨娘沒有一句怨言，處處想著姨娘，很少忤逆她。

    后來我們長大了，他偷偷跟我說，要是我不想不想干這行，他就去和姨娘說，讓我去當他的貼身仆人，可是我拒絕了，姨娘把我當孌童買回來，我總不能就這么多年白吃白住出爾反爾吧？后來我第一次接客那晚，九兒在屋外偷偷等了我一晚上，等第二天客人一走，他就端著熱水還有藥進來了，怕我難受，還說了許多趣事逗我開心，其實我并不難過，我命本是如此，倒是他，心疼得眼角掛淚，還不讓我看到。

    別看他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他小心思可多了，他是那種萬事通透，卻仍按自己的心意行事的人，明知會有的結果，卻因為‘明知’，而變得毫無畏懼，仿佛與他無關。”說完，夏顏又斟了一杯酒，仰首入喉。

    “所以你就喜歡他？”聽他說了這么多，穆青云皺著的眉頭并未舒展，臉色反而更添委屈，一直站在他身后。

    “其實也說不上是喜歡，就心動了那么一剎那，然后馬上就放棄了。”夏顏覺得穆青云這副樣子還挺可愛的，放下酒杯，像放下了多年的心結。

    “為什么？”穆青云問了第二遍這個問題，眉頭卻稍稍舒展，語氣開始帶著平日的漫不經心。

    夏顏苦笑，想斟酒的手猶猶豫豫，“因為明知不可能。我不像他，我既然知道不會有結果，那我便不去做。九兒啊，終究是要和那種自由自在、鮮衣怒馬的人在一起，很明顯，我不是。一直以來，我就權當他是我親弟弟了。只是如今，按姨娘的話來說，不知是福是禍，所以才這般擔心。”

    穆青云利落地給他斟滿，“如果是因為這個，倒不必擔心，我三哥雖然看著冷漠，但重情義，若真是喜歡葉兮容，定然不會讓他受委屈。”

    夏顏聽他幾句寬慰，輕輕一笑，抿一口他替自己斟的酒，不語。

    “你看，我哥和你弟都成了，要不咱倆也成一對兒？”

    夏顏噗嗤一笑，差點嗆到，“清王就別打趣我了。”

    穆青云無辜地聳聳肩，“沒打趣你，今晚我要留下。”

    “今晚要去陳章公子府上的，等會就啟程。”

    “我會派人去解釋，今晚就讓我留下吧。”穆青云附身在他耳邊蹭了蹭。

    “好吧。”夏顏想了一會，無奈地嘆了口氣，與穆青云認識之后，這種明知不妥的事也答應他好幾回了。

    翌日——

    屋外的日光穿透葉間斑駁散落，街上的煙火氣比雨天更濃，微風輕拂，人聲順著風擺動，此起彼伏。熱鬧傳進玉鞍樓那一角樓閣，被褥里的人微微蠕動，小腦袋縮進被子里，撞到另一個人的胸膛。

    “好吵...”九兒還沒睡醒，聲音比平日軟多了，透著一股惹人憐愛的慵懶和嬌氣。

    他也同他一起縮進去，在還緊閉著眼的九兒額上親了一口，“再睡會？”

    “嗯。”九兒嫌他的體型把被子撩開了，又往下鉆了鉆。

    穆衛影不敢起身怕吵他睡覺，只得安分地待在一旁，盯著九兒的睡顏，就像看一件難得的珍寶，眼尾透著幾分媚態，因為昨夜的纏綿還有些紅腫的朱唇隨著吐息輕輕浮動，他湊近，想吻上誘人的唇瓣。

    “再親就殺了你。”還沒碰到，九兒突然的話語卻把他嚇了一跳，九兒睜開眼睛慍怒地看著他，他識趣地退后，笑了笑，沒想到九兒居然也有這么兇的時候，明明剛才聲音還那么軟。

    九兒見他退回去，才又閉上眼。

    穆衛影趁著他還沒睡著，利落地起床。才到樓底下，卻看到穆青云從側樓那邊過來，一見他便揚手打招呼：“三哥！”

    他微微應下，與他一起出了門，穆青云卻利落地溜上他的馬車，一同回了定北王府。

    午后，九兒用過午飯困意又來，打算小憩了一會兒，樓下的小廝突然敲門喊道：“九公子！出事了！”

    他被吵醒來，略有煩悶，翻了個身，問：“怎么了？”

    “昨夜夏顏公子沒有去陳章公子府上，現在陳公子帶人來討說法，要抓夏公子走。”門外小廝急急忙忙說著來龍去脈，“據說是清王來了，要夏公子留下的，可是陳公子偏不聽，執意要帶走夏公子，其他公子姑娘怎么勸也勸不住。”

    九兒一聽出事的是夏顏，急得差點從床上翻下去，穩住身子后，趕緊穿衣跟著小廝下樓。

    “姨娘呢？”九兒邊用一根簡易的簪子束發邊下樓。

    “姨娘出去驗這個月新到的琴了。”小廝跟在他身后跑得氣喘吁吁。

    “你趕緊去找一趟清王，就說夏顏出事了。”

    “是。”

    九兒奔到主樓，看見好一伙人擺著架勢，為頭的人正是陳章，兩個人架著還在反抗的夏顏，正要往外走，樓里的公子姑娘們著急得不得了。

    “慢著！”九兒出聲叫住他們，奔到夏顏身邊。

    陳章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說：“喲，這不是葉兮容嗎？”

    九兒規矩地行禮，“不知陳公子為何突然要帶走我玉鞍樓的人？”

    “你怎么來了？”夏顏擔憂地看著九兒，慌亂地說，“快回去！”

    “別擔心。”九兒看著夏顏害怕的樣子，抓著他的手腕，堅定地說，又對旁觀的人說道：“都散了吧，沒什么好看的。”

    眾人因為九兒的出現稍微松了口氣，依言散去。

    陳章走過來，憤憤道：“昨夜里我可是付過銀子了，你們夏公子卻來都沒來我府上，我帶他回去玩幾天不是天經地義嗎？”

    “這其中有誤會，是清王強留夏顏，夏顏也沒有辦法的。”九兒賠笑道，示意讓下人把銀子拿過來，“您看，我把銀子加倍還給您如何？”

    “我不缺這點銀子，”陳章一副兇惡嘴臉，把銀子打翻在地，逐步靠近九兒，“說是清王強留，你有什么證據嗎？為何無人來通信？此事若報官，你們還有什么臉面立足京都？”

    九兒淺淺地笑著，“那陳公子不如直說，您想要什么。”

    “呵，我原本想著，讓夏顏陪我玩幾天，不過看樣子，玉鞍樓的人連報信都不會，玉娘又不在，是不是該向你這個侄子討說法呢？”陳章越湊越近，眼珠子上下色瞇瞇地打量著九兒。

    九兒也不躲，這種程度的視線，他也沒少受過，因此淡定地說：“那不如我給您彈幾曲，往后一個月您隨時來，我都給您彈曲兒，怎樣？”

    陳章看樣子有些動搖，手卻趁機搭上他的腰，來回揩油，笑道：“只是彈曲兒這么簡單嗎？我可聽說你勾引了定北王上床，有什么通天本領倒也讓我見識見識。”

    夏顏雖然早已經嚇得臉色發白，瞥見陳章的手，卻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道：“陳公子，還請您高抬貴手！”

    陳章臉一沉，反手抽了夏顏一巴掌，夏顏蒼白的臉上瞬間多了一個巴掌印。

    “輪得到你說話嗎？”

    他還想再打一巴掌，手卻被人狠狠握住，定神一看，原來是葉兮容，他一反方才的溫順，眉頭緊鎖，微微充血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道：“輪得到你打他嗎？”

    陳章被嚇了一跳，連忙甩開葉兮容的手，退后緩了緩，說：“還真是給臉不要臉啊！葉兮容你真當自己多了不起嗎？今天這夏顏我要定了，玩死再還給你們樓里！”說完就示意人拖夏顏出去。

    “你敢！”九兒怒道，又對身后的下人們說：“攔住他們！”下人有了底氣，沖上前攔人。

    “葉兮容你瘋了嗎？敢跟我作對？”陳章對這個瘋了一樣的葉兮容有些畏懼，退后幾步，示意自己的人強行沖出去，場面一時間混亂了起來。

    九兒抄起一旁的圓凳，對著架著夏顏的人背上猛地砸去，那人受了痛松開夏顏，九兒趁機把夏顏拽過來，夏顏另一只手卻被人抓住，沒能過來，九兒自己突然被人猛地推到地上，回頭一看，是陳章那張惡心的臉，九兒還想爬起來反抗，但是腰間傳來了一陣酸痛讓他一下沒能起來，反而被陳章占了上風，他對著九兒的腳踝狠狠地踩了一腳，“讓你狂！葉兮容，你說到底也只是個賠笑的玩意兒！”

    “啊！”腳踝猝不及防的疼讓九兒蜷縮了身子。

    不遠處的夏顏嚇得不輕，眼淚都掉出來，連忙說：“陳公子！我跟你走！你不要對九兒出手了！”

    陳章完全沒有抬腳的意思，冷哼幾聲，道：“葉兮容，你也有今天。”

    九兒咬咬牙，悄悄從頭上取下束發的簪子，竭盡全力地扎向陳章的腿，簪子穿破衣物陷進rou里，頓時鮮血直流，陳章立馬暴跳起來，抬著腳，疼得嗷嗷直叫。

    九兒從地上爬起來，身后的陳章歇斯底里地叫喚：“抓住他們！我要殺了你！”

    夏顏試圖掙開束縛跑過去扶九兒，卻被人往肚子上狠命給了一拳。

    “夏顏！”門口沖入一個人影——穆青云趕了過來，一腳踢開抓著夏顏的人，將疼得哆嗦的夏顏抱進懷里。

    “清、清王，”陳章看清來人之后，一下腿軟，慌忙撇清關系，“不、不關我的事！”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清王還沒開口，他直接被人撲倒在地，腦袋“哐當”砸在地上，本來就嚇蒙了的腦袋更加暈乎，還沒緩過來就聽到人說：“向他道歉！”

    九兒像條惡犬一般瞪著他，揪著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又說了一遍：“向他道歉！”

    “對、對不起。”陳章被嚇得舌頭一直捋不直，結結巴巴地道歉，額頭還一個勁兒地冒著冷汗。

    九兒聽到了他的道歉之后，才平靜了些，微微喘著氣站起來，這時，腳踝上的疼又趁虛而入，疼得他臉色發白，他卻強撐著扭頭看向夏顏和抱著他的清王，卻沒看到那個人。

    清王向九兒點頭致意，瞪了一眼地上的陳章，“還不快滾！”

    陳章連滾帶爬地讓人攙著逃了。

    “九兒，”夏顏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九兒，還來不及擦淚，就問，“你還好嗎？”

    九兒輕松地笑笑，“沒事，我不要緊，你先跟清王去休息。”

    夏顏卻還是皺著眉，“當真不要緊？”

    “不要緊，倒是清王，下次一定記得要讓你的人去傳話啊，找夏顏又不上心，再有下次就不讓你見夏顏了，要是每次被這樣找上門，我哪有那么多凳子簪子用來打人。”九兒笑著調侃道，夏顏似乎是覺得窘迫，別開了臉。

    “我的錯我的錯，昨天一下忘記了，”穆青云主動承認，攬緊懷里的夏顏，“絕對不會有下次了！”

    “清王不如就留下吧，夏顏估計也嚇得不輕，你多陪他一會。”九兒看著夏顏微微紅了的臉，還有清王緊緊摟著的手臂。

    穆青云扶著夏顏回了后頭的房間，周圍的下人開始收拾遍地雜亂，他呆呆的站在一堆狼藉中間，青絲吹拂，他微微嘆了口氣。

    “嘆氣做什么？”身后突然有人輕輕抱住他，熟悉的清香讓人安心，卻也猝不及防地擊垮了他的內心。

    九兒怔住了，一時間委屈和難受都涌上心頭，眼里閃著淚花，也不知道是撒嬌還是埋怨地說：“你什么時候來的？”

    “就跟在穆青云身后。”低沉的聲音貼著耳邊響起。

    “怎么不進來？”

    “看著你正在逞強，我一來，怕你失了威風，要哭鼻子。”

    “誰會哭。”九兒掐了一把他抱著自己的手，憋住眼淚。

    穆衛影把頭輕輕抵在他的肩上，看他站著都有些費力，左腳微微顫著，“是腳上疼嗎？”

    “疼死了。”

    “那我抱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