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四
傍晚時分,穆承雨跟赤九狼并肩站在二樓的戶外亭廊。 暖風徐徐,將四周的花香催發得濃冶而嬌艷,穆承雨甚至有一種錯覺,好似要下雨了,然而抬起頭,月明星稀,連云朵都如同柳絮般稀薄。 此時此刻,一樓藝廊的大廳,正在進行慣例的拍賣會,邱彩瑩及崔璇公子坐在最前排,聽著臺上主持人的簡介。 同時間,在大廳最後排的大門,走進了一位臨時入場的男人,他穿著深色修身的簡易西裝,在黑暗中低調潛伏,唯有領帶上的寶石暗紋,泄漏了一絲鋒芒。 領帶暗紋的圖騰,是一只由紫色寶石鑲嵌眼睛的花豹。 拍賣會的壓軸,陳列兩件物品:一件自然是崔璇帶來友情展出的「筵派」真跡大作。 簾幕一揭開,甫登場就迎來一波驚艷贊嘆,即便主持人再度重申了這件畫作為非賣品,還是禁不住有人嘴癢想要開價。 而最後一件展出品,則是邱彩瑩精心特別準備的。 邱彩瑩在掌聲之中,走上臺接過主持人的擴音器,并優雅得提裙致禮,道:「雖然我們筵派小公子的畫不能買,但我接下來展出的這件東西可以出價,雖然不是尋常的骨董名畫,但在我眼中卻是有價難尋的特別。」 簾幕揭開,映入眾人眼簾的是一幅刺繡屏風,精雕細琢如璣衡之制,圖面上如繁花似錦,夜行還鄉,不欲人知,不欲人曉,曖曖含光。 如同邱彩瑩所言,果真不是出自任何名師大家,繡工雖美,卻只能編織其畫意一二,如同管中窺豹,意猶未盡之憾,大家都在等待邱彩瑩的詳解。 邱彩瑩笑吟吟道:「這幅屏風之畫,是出自於我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然而他作畫有一個堅持,畫完一幅就要燒掉一幅,所以我只能將他的畫重現在屏風上。諸位若是覺得這繡工還算漂亮,可以買回去送給家里的Omega賞玩,底價就不出了,請。」 「一千萬。」 邱彩瑩語音剛落,一道低沉而華麗的聲線,立刻壓制了整場驟然的沉默。 邱彩瑩也震驚了一下,她又突然回過神來蹙起了眉頭,已然猜測到了對方的身分,神龍不見尾的,居然這時候才出來露面。 這個價格儼然超出這幅屏風的價值不曉得多少倍,周圍自然一片鴉雀無聲,連習慣大手大腳縱橫藝術圈的貴族名媛們,都被這離譜的出價給摀住了嘴。 邱彩瑩正要說什麼,男人卻不給她機會,又補上了一句。 「再加一千萬,我要見畫出這幅畫的人。」 穆承雨并不知道底下競價的拍賣會上發生了什麼事,他握著崔璇交予他的匕首,對其上的機關苦思不解。 赤九狼得知了匕首上那行字的意涵,卻格外的興奮,他對著穆承雨道:「這上面提到了能夠救你,或許跟你的病情有關聯?」 穆承雨點點頭,又嘆道:「但是也太抽象了,關鍵是連怎麼打開匕首都不知道。」 「交給邱先生呢?他或許會有辦法。」赤九狼提議道。 「不能給邱大人,這件物品的來源太敏感,絕對不能讓邱大人被牽扯進去。」 赤九狼沉著臉,似乎有些泄氣,穆承雨倒反過來安慰他,笑道:「這只不過是刻在匕首上的一句話而已,而且年代久遠,就算真的打開了匕首,你以為里面真的會放著特效藥嗎?很可能什麼都沒有。」 赤九狼卻沒有半分被安慰的感覺,反而焦慮道:「小雨……,你是不是沒有想要治好身體?」 「不急於這一時,」穆承雨將匕首塞進赤九狼的手中,讓他替他保管好:「絕對會有辦法的。」 兩人同時默契的沒有說話,再開口,又同時喚出了對方的名字。 「小雨……」 「九狼……」 本該是會心一笑的場合,兩人卻都沒有笑出來,赤九狼率先體貼道:「你先說。」 「不,你先說。」穆承雨很堅決。 「好。」赤九狼沒有再謙讓,他溫柔如初得看著穆承雨的臉龐,道:「上次你說過要陪我回家探望父母,還作數嗎?」 穆承雨原以為九狼會對他說出與鹿洋之間發生的狀況,卻是他誤會了:「當然,隨時都可以。」 「好,那我再安排。」赤九狼嘆息道:「我只有個請求,希望你能在婚配之前,陪我回家一趟。」 「九狼,這是……」 「沒關系的,承雨。」赤九狼沒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緒,他的內心亦是平靜的,像是一葉扁舟,漂浮行駛在一條寬廣的河域:「不用否認,我明白的,不論是誰,總是會有那麼一天……我已經不再害怕會失去你了。」 赤九狼用嘴唇輕觸穆承雨的眉角,蜻蜓點水的一下,連吻的標準都達不到:「我在樓下的門口等你。」 穆承雨在心中默念道,正是因為九狼對他來說太重要,所以他才不能夠輕易得空許下要陪他在一起一輩子的諾言——這絕對不可能會實現的諾言,他是不可能活到九狼的一輩子的。 赤九狼離開後,四周的花香又更濃郁了,讓穆承雨簡直有一種錯覺,好像身處不在四季分壘的燕京,而是更加春暖花開的城市,這種華麗又吞噬感官的旖旎花香,穆承雨唯一深切體會過的,也唯有屬於茶城的紫色月季。 他甚至聞到了一股久違的櫻桃酒香,彷佛在滿園子盛開的紫色月季中,摔破了一瓶最高級的蘭伯特紅寶石水晶酒。 「兩年過去了,你還是待在他的身邊。」 恍神的片刻,穆承雨竟然看到了非常熟悉的深紅色頭發,以及那雙深邃而漂亮的紫色眼睛……那是一段曾經令他心動不已,輕松愜意的偷閑時光。 男人高大的身影從黑暗的轉角緩緩踱步出來,早在兩年以前,他就具備一個成熟男性該有的健碩體格,或許在性格上,還保留著少年的理所當然,以及有恃無恐的蠻橫。 然而今夜的他,收斂了濃烈如猛獸的信息素,同時也彌補了他性格上的熱情與莽撞,不過短短兩年的時間,他果然長成了一個好男人的模樣。 穆承雨暗自長嘆一口氣,道出了男人的名字:「重影。」 分開不過匆匆兩年,紫重影卻以rou眼可見的轉化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他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頭發剪得很短,一張華麗的容貌板著高冷勿近的臭臉,如同他們初見時,還互相不認識的模樣。 然而穆承雨曾經與他朝夕相處過超過一百多個日子,瞬間就看出了端倪,略為憐惜道:「怎麼瘦了呢?」 紫重影的外觀精壯,身材高挑,骨架又魁梧,肌rou線條極為精煉,在加之臉瓜子小,因而穿衣非常顯瘦,實則上是很結實的,穆承雨卻發覺此時的他,襯衫底下的胸膛都顯得單薄了許多,臉蛋也清減了不少。 「呵、」紫重影輕笑了一聲,道:「你怎麼不說說自已也瘦了,感覺風再大一些,能把你的腰給折斷。」 雖然語氣別扭,穆承雨聽在耳里卻覺得既熟悉又親切,這小豹子在自己離開後的兩年期間,不曉得遭受了他大哥何等厲害的改造。 穆承雨很信任紫重云當年肯定有嚴守與他的承諾,替他抹消自己在茶城生活的一切蹤跡,連他的名字都宛如從來沒有出現過,而紫重影也勢必被排除在外。 然而今天紫重影能夠追查到這里來,肯定也是經歷過他大哥紫重云的認可,認可他已經成長到足以承擔家族責任的重量,才會讓他專門護送崔璇來到燕京一趟。 穆承雨已經大致猜測到了,紫重影這次來不只是為了護送他大哥的夫人,更是為了護送崔璇交予他的那把匕首「信物」。 「我偶爾清瘦一些,是很合情合理的。」穆承雨微笑著往紫重影走近了一些,卻又停在五步距離之外,就像是對待一只自己養的又離家許多年的貓咪,友好而充滿善意:「許久不見,最近過得很忙碌嗎?」 剎那間,紫重影的紫眸中,閃爍著不可置信的憤慨,以及難以抹滅的痛楚,轉瞬即逝,一切彷佛都是穆承雨的錯覺,回歸至原點,他們既不像是初識,也不像是久別重逢,而就是尋常走在街道上的萍水相逢,擦肩而視。 「嗯。」紫重影低沉得應了一句,彷佛應證了自己就是穆承雨心中那只出門游歷茁壯的小家貓。 他在穆承雨走過來之前,先將雙手迅速插進了口袋里,轉身踱步到亭廊外的憑欄,穆承雨也跟著走到了他的身邊,兩人就并肩站在一起看夜景。 「怎麼都不說話,你沒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穆承雨總覺得紫重影很疲倦,情緒也有些低落,但他又盡量掩飾不表現出來,最後呈現出沉默的樣子。 這問題紫重影就回答得誠實多了:「本來有很多話,但真正見到後,又都不想問了。」 穆承雨側頭盯著紫重影漂亮又銳利的側顏,青年緊繃著表情不發一語,像極了以前跟穆承雨鬧脾氣的時候,非要穆承雨來哄他才肯罷休的模樣。 曾經的每一次,穆承雨都為他心軟妥協,這一次,似乎也不能免俗,總歸這只毛色漂亮又血統純正的名貴貓咪,是他曾經抱在懷里順毛寵著的,又親自放手把他推開的。 「如果不想說話,我們就站一會兒吧。」穆承雨抱著手臂,歪頭朝男人笑了一下,眉眼都是彎的,綿延著棉花糖般絲絮的笑意:「Ink。」 曾經這些軟綿綿的糖絮,都是他唾手可得之物……紫重影不過就分神了片刻,便闔上的雙眼,再睜開的時候,他也轉過頭,迎上穆承雨清徹的笑眼。 「我聽說你在國外管里自己的公司了。」穆承雨說道。 「嗯……也不能算,本來就是我家的公司。」紫重影皺著眉,答的不甚情愿:「你聽誰說的?」 穆承雨仍舊笑若春風:「崔璇。」 紫重影頗為嫌棄得揭穿他:「他小子才不會說我的事情,我跟他就是最普通的親戚關系,是誰?」 「嗯……」穆承雨模仿著紫重影愁苦的語氣,笑道:「是裴紛冥跟我提到你的,他說你這兩年待在國外居多,很忙碌也很充實。」 「裴哥說的沒錯,我確實很長時間待在國外。」紫重影又質問道:「你……你怎麼會遇到他?」 「他邀請我去北邦參加他們的青鳥節,還認識了他們的家人。」 輪到紫重影說話了,他安靜了一會兒,才問道:「你現在做什麼?」 怎麼突然變成相親約會的氛圍,穆承雨又在心底忍不住笑了一下,表面上正經得回答道:「我目前任職於安情局的技術部門,算是公職人員。」 「那兩年前呢?」紫重影忽然追問道:「你那時候也是公職人員嗎?」 穆承雨笑而不語,要是擱從前,這種拿喬的笑法肯定會逼著紫重影把人吻到穆承雨好好把話說清楚,但今日他沒有,就深深得注視著穆承雨。 穆承雨清咳了一聲,有些難以啟齒道:「算是曠職的公職人員。」 「曠職?你?」紫重影神色復雜道:「你看起來既不會曠職,更不像是公職人員,到頭來,居然只是因為只有我不知道而已。」 明明眼前是一位俊美又不講情面的男人,穆承雨卻彷佛能夠瞧見紫重影拉聳下來的豹尾巴,他忍不住放輕語調,像以前那樣哄慰道:「你要是問我的話,我會告訴你的。」 紫重影嗯了一聲,又轉回去看憑欄外的風景。 穆承雨又神奇得好像看到了男人身後的豹尾巴又抬了起來,然而輕輕搖擺了幾下,穆承雨雖然不能親手去摸摸紫重影的頭發,只好用這種方式順毛。 「我送給你的那輛跑車呢?」穆承雨問道:「開的可還順手?」 「我沒有開它。」紫重影沉聲道,帶著股決絕的意味:「我很久沒有開車了。」 不待穆承雨作出反應,紫重影直接結束了這個話題:「它在瀞鷗閣的車庫里,放著沒人動。」 穆承雨怔了一下,沒有預料到對方防備性那麼強,語氣冷淡,連身體姿態也都充滿疏離。 紫重影早在穆承雨靠近他的時候,就第一時間把雙手收進口袋里,不許靠近、不許觸碰,這就是紫重影給予他最直觀且寫實的語言。 畢竟是穆承雨先不告而別的,雖然能夠理解紫重影的怨懟,穆承雨還是難免感到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