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七年的時光彈指而過，我已經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身量都快趕上我的師傅。

    師傅拍了拍我健碩的胸膛，笑著說：“練得不錯。師傅也沒什么能教你的了，該教的都教了，你缺的可能就是那么一點江湖經驗。”

    “等我跟杜老弟說說，勸他放心，我王永教出來的徒弟，出江湖是絕對遇不上危險的，讓他安心放你出去游歷?！?/br>
    師傅的話爹爹總會聽一點的，因為爹爹和師傅已經結拜成異姓兄弟。

    師傅虛長爹爹一歲，跟我家熟稔之后，就改口喚爹爹杜老弟，爹爹也尊稱師傅一聲王哥。

    師傅是獨身，無妻無子，爹爹想給師傅說媒，師傅總推脫老家有人，卻不見他把人接過來。

    爹爹知道那是師傅搪塞他的理由，說媒這事也就擱置了。

    師傅口中的那個人我聽師傅提過，在他喝醉的時候，他說那人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小娃娃喲，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是你割舍不掉，不是他就不行，誰也替代不了?！?/br>
    師傅這話是望著天說的，說完還往我嘴里塞酒碗。

    這是師傅第一次灌我酒，熱酒入喉，才半大小子的我根本招架不住，迷迷糊糊間好像聽到了師傅的聲音，“喝吧，喝吧，喝醉了就能忘掉很多事了?！?/br>
    我和師傅一起醉倒在院子的大柳樹下。

    因為喝酒失態，此后師傅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喝過酒了。

    今天是中秋，師傅又得一個人過節，我尋思著一定要把師傅拖到我家過節，連忙對師傅走遠的背影喊道：“師傅，今日是中秋節，來我家過節吧。”

    師傅對我揮手，“知道了，知道了?！?/br>
    師傅回衙門辦差，我也得回家幫娘親準備今晚的酒宴。

    我不愛走正門，愛翻墻，腳蹬墻面竄上了墻，然后一撐屋檐，翻身越墻，從墻上穩穩當當地落到地面，正巧面前站了一人。

    眼前人是個不大的小少年，穿一身青色的公子長衫，鴉色的長發用同為青色的發巾挽成發髻，幾縷落下的發絲搭在瓷白的臉上，凸顯出秀美雅致的五官。那臉還未完全褪去稚嫩，一雙盈潤的杏仁眼對我笑成了月牙兒，“哥...”

    “小修，你回來了！”

    我把小修緊緊抱在懷里，他同樣也抱著我，用他的小手抱緊了我的腰，說：“我回來了?！?/br>
    我把小修整個抱了起來，他順勢摟著我的脖子，把臉頰貼了過來，與我蹭蹭。

    我問他：“院試考得如何？”

    小修對我一笑之后又板起面孔，頗有幾分爹爹的氣勢，“哥，你往后得叫我一聲秀才老爺?！?/br>
    “得了第幾名？”

    “第一?！?/br>
    “不愧是我家的小神童，真聰明！”我把小修的頭發揉得一團亂，惹來他嗔怪地一瞪。

    這才像個孩子嗎？平日里那一板一眼的小大人模樣怪嚇人的。

    我把他顛啊顛到自己的背上，背著他往家里跑，路上我還問他：“爹爹回來了吧？”

    “回來了，在堂屋休息。”

    “那我們去告訴娘親，讓娘親多炒兩個菜，師傅今晚也會來我們家吃酒?！?/br>
    把爹爹回來和師傅要來的事告訴娘親，娘親多加了兩個菜，讓我和小修擇菜。

    我教小修擇菜要怎么做，他乖乖學著，平日里爹爹是不讓小修沾這些事，所謂的君子遠庖廚。

    娘親張羅了一桌的好酒菜，一家人連著師傅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小修畢竟年歲還小，幾日的舟車勞頓加上院試，吃了沒幾口就困了，我帶他去睡。

    走之前我看到大人們交談甚歡，不知在聊什么。

    我幫著小修把他身上的衣服脫了換上褻衣，發髻也解開，松松地散了下來，然后我將他整個人塞進被褥里，他卻睜著大大的眼睛，軟軟地喚我：“哥...”

    “怎么，想哥哥陪你一起睡？”

    “想...”

    “多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樣粘哥哥。”

    “不管我多大，我都還是哥哥的弟弟，要哥哥你陪著?！?/br>
    想想小修也才十歲，大概因為他往日說的做的總不像個孩子，讓我忘了他還那么小。

    我合衣上床，躺在小修身邊，他馬上就鉆進我懷里，抱緊我的腰，秀氣的小臉抬起看著我，“哥，你今晚不走了吧。”

    我摸著小修柔軟的頭發，承諾道：“不走了，陪你睡覺?！?/br>
    聽到我的承諾，小修這才放松下來，興許也是真的累了，不一會就睡著了，清淺的呼吸聲從我的懷里傳來。就算睡著了，小修也固執地攥緊了我的衣襟，不準我走。

    我笑笑他的孩子氣，打算今夜就宿在小修屋里，這時從外面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隨后是爹爹的聲音，“文振，出來一下?！?/br>
    爸爸找我有事？

    我小心地將自己的衣襟從小修的手里抽出，快要完全抽出來的時候，小修細長的眉毛皺了起來，薄薄的眼皮之下兩顆眼球在打轉，一副將要蘇醒的樣子，我沒法子，只好別捏地將外衣脫下，留給小修。

    他把那件外衣抱進懷里，大概聞到上面屬于我的味道，知道我沒走遠，皺緊的眉心舒展開，我這才往外面走。

    開了門，爹爹站在門外。

    “文修睡了？”

    “嗯...”

    “那我們去院子里談吧。”

    我和爹爹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爹爹開門見山地說：“聽王哥說，你想出門闖蕩?！?/br>
    “爹爹不許嗎？”

    “不，爹爹很樂意你去外面看看，這里太小比不得外面，多長長見識也是好的，只是希望文振你能?；貋砜纯?。不能回來也沒事，多寄一些書信回來，莫要讓你的娘親掛念你，爹爹也是。”爹爹拍了拍的我肩膀，這時我發現我早已比爹爹高，比爹爹壯。爹爹的鬢角不知何時染上了霜華，一雙朗目也爬上細紋。

    爹爹老了，不強勢了，他只是希望我好。

    我抱住爹爹，聲音發顫，“會的，我會回來的，也會寄信回來?！?/br>
    “好了，好了。”爹爹還像小時候那樣摸著我的頭，“去收拾收拾，明天出發，你娘親那里我會替你跟她說的?！?/br>
    我回自己屋收拾東西，打包裹的時候，有一串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有一個人跑了進來，是小修，他赤著腳跑到我面前，第一句話就是，“哥，你在這里，我以為你拋下我跑了，嚇死我了?！?/br>
    他的臉是驚魂未定的煞白，在看到我手上的包裹時，他的臉更白了，眼睛里充滿了不敢置信，“哥...你真的...要走！”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反應這么大，但還是抱住他，跟他說：“哥出去幾天，很快就回來的?！?/br>
    小修這時候才像個發脾氣的孩子，拽著我打好的包裹扔了出來，裝好的行裝盤纏散了一地，他還不解恨上前踩著那些衣服，嘴里嚷著“我不許！我不許！我不許！”他轉頭用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望著我，“我不許哥哥你離開！”

    “小修，別亂發脾氣，不像樣?！?/br>
    我也是真火了，但小修的眼睛就在我面前落了淚，一滴又一滴，像是澆在我心里的那團火里，我生不起氣，只剩下愛憐。

    “別哭了。”

    小修第二次被我抱進懷里，他抬高了姣好的小臉，盈盈垂淚地哀求我：“哥，你別走，別離開我，我會想你的，想得心都會痛的?！?/br>
    “哥，我之前去考院試走的那十幾天里，我就每天都在想你，很想很想?！?/br>
    “十幾天我就受不了，一兩個月我會瘋的，所以哥你不要走，不要跟我分開，好不好？”

    “好...”小修哭得實在是太慘烈，我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說，還被他拉住小拇指。

    “拉鉤。”

    他說我應，“拉鉤?！?/br>
    小修這才心滿意足地重新爬上床，我也被迫上了床。他睡著了，不是因為困，而是哭暈了過去。

    我替小修擦干他臉上的淚痕，合衣在他旁邊睡下。

    我覺得那不過是小修的孩子話，不當一回事，臨到天明，我還是背起包裹，毅然地離開了家。

    我并不知道我的這一次離開，給我帶來了后面如此慘烈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