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黎盼又看到了周函一。 他好不容易記住這個名字,在連續兩個星期碰到他之后。 第一次見他,黎盼只認出來了正陽的校服。 他在店門口送完客人準備進去,紅燈籠下藍白相間的校服顏色被映襯得失了真。 往上看是一張陌生的臉,短發,瘦高,表情看不出來喜怒,站得筆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門口的石碑。 正陽中學離河街很遠,公交車倒兩趟途徑十七站,幾乎繞城四分之一。 這個時間點先不用說他怎么回去,就這身校服,城里還沒人敢穿著校服到這兒來。 他要么不知道素齋是干嘛的,要么就是來找麻煩的。 總之除了來飯館吃飯,做什么都有可能。 不過黎盼懶得多管閑事,他看一眼就轉身了,結束這邊的事他還有兩張高三的模擬試卷要寫,想到小媽新找的補習老師,幾乎是小跑往屋里竄。 “還有三分鐘,不起來聽聽老劉的結案陳詞?” 寧柯的聲音準確無誤從腦袋上空兩點鐘方向傳進耳朵。 黎盼立刻清醒,坐直了身體。 老劉講課和周圍同學小聲嘟囔的聲音灌進來,世界瞬間恢復喧嘩,這種一切熱鬧都彰顯和平的環境,讓他無比貪婪的瞇了瞇眼睛。 這是今天能安心睡覺的最后一節課了。 老劉是個教語文的中年人,生活極其簡樸,作風極其張揚。 張嘴就是文言文,見誰都是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他的課,無一例外睡倒一片。 黎盼轉學過來之后,無疑是專門給了他大展拳腳為人師表的機會,這種多年難遇的反面教材讓他無比亢奮,天天卯足了扣腳的勁兒要把他拉回正途。 幾乎每節課下課前的幾分鐘里,他都會清清嗓門,邊布置作業邊找機會提醒或叫醒黎盼,要么就動不動叫去辦公室噓寒問暖。 這種特殊待遇讓只想低調畢業的黎少爺極盡抓狂。 后來寧柯每次都會提前叫他,他也會準時清醒,一臉誠懇的迎上老劉愛生如子的目光。 果然,四目相對的瞬間,老劉沒叫出來他的名字,他布置了作業就從前門出去了。 黎盼松了口氣,語氣無奈: “老劉這什么毛病,搞得我跟個關系戶一樣。” “他就是閑的,你看班里誰把他放眼里了,也就你,天天配合。” “我睡的太香,心虛。” 談不上心虛,黎盼只是沒辦法態度惡劣的拒絕一個對他好的人。 老劉這半年多來對他好的過分,黎盼認得清,任何非親非故的照顧都不容易,是他還沒學會怎么接受,只能先躲一躲。 “好吧,你晚自習還回去上課嗎?” 寧柯知道黎盼學習有多用功,除了語文,每門課程他都沒辦法睡覺。 記筆記,刷題,恨不得直接把老師腦袋里的知識點粘貼復制,放學后還有一對一的老師輔導,做題到大半夜才能躺下。 他在學校抓著一切空余時間睡覺不為別的,他就是困。 “回,得回去改題,錯的多,我媽讓老師在店里等我。” “你最近還在店里幫忙嗎?這樣熬也不是辦法吧?” 寧柯只知道黎盼家里有個徹夜營業的飯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那種,以為他家庭條件一般,又是單親,家教的費用又高得離譜,所以他才這么拼。 “沒事,回去也睡不著,教室里睡得踏實。” 寧柯還想說話,上課鈴響了,物理老師抱著一塌子試卷進了教室。 黎盼剛使了個眼色讓他閉嘴,老師就點到了他的名字。 “黎盼,89,退步7分。” 他物理一向拔尖,也因為成績,物理老師半年來對他態度改觀了不少,只是在老師眼里,進步是應該的,退步是造了孽的。 他低著頭上去接過卷子,下講臺的時候覺得第二排中間的男生有些眼熟,來不及細想,老師的聲音又傳過來。 “楊一帆,74,沈青,82......” “周函一,92,是這次的最高分,這是去年高三入學考試的題,稍微有點難度......” 后面的話黎盼沒有細聽,他看到那個眼熟的男生從座位上站起來,后背挺立,走下來的時候黎盼看到他的臉,白凈,好看,卻面無表情...... 這不是昨天晚上店門口的學生嗎? “這人誰?”黎盼拍了下寧柯,對著前邊剛坐下的男生點點下巴。 “你終于發現了?” “什么?” “兩周了大哥,人都轉學過來倆星期了,京城附中的好學生,背了一身競賽獎,你是沒看到老劉帶著過來,那個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激動的嘴都瓢了。” “嗯。” “嗯?” “嗯。” “嗯個屁,我感覺你要失寵了,看這貨這架勢,老劉估計得移情別戀。” “嗯,我失戀了。”黎盼一臉淡定的結束對話,開始改錯。 得虧他這種對什么事都不上心的人能記得起來,只要一想到那個男生一臉正氣的站在店門口,黎盼就覺得這畫面極不和諧。 從他這個位置看過去,高個子的男生在前排格外顯眼,高出別人半個頭的頭發比臉看上去柔軟的多,校服領口露出的皮膚干凈蒼白,坐的端正又筆直...... 黎盼反應過來自己為什么總注意到他了。 幾次都是因為他和一般高中生慫包的樣子不同,站臥行走都挺直了后背,這種似乎植根于身體本能的規矩,讓他看上去氣質格外出眾。 他把自己,和周圍一群荷爾蒙混亂的油膩青少年硬生生拉開一個階級,他似乎比同齡人成熟,卻又帶著原始的赤誠和干凈。 黎盼很少在這種地方看到這種男生。 不看則已,越看越覺得不一樣。 “靠,想什么呢?” 他在心里罵了句臟話,什么樣的人都和他沒關系。 放學鈴聲一響他就收拾書包往外走,超過七點半他就坐不上去店里的公交車,所以晚自習他從來沒上過。 黎盼學習沒什么天分,或者說他從來沒學會什么減輕負擔的技巧,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一臺被迫運轉的機器。 他像練習條件反射一樣把做題和思考變成身體本能,旁人眼里,努力、拼命,對他來說不過是種干凈坦蕩的生存方式。 他沒得選擇。 店里晚上才是最忙的時候,從河街下車的那一刻起,黎盼像是一腳跨入了另一個世界。 相比學校里心無旁騖睡一覺,或不停歇感受周圍用之不竭的、屬于這個年齡特有的活力,這里,才是逼迫他成熟冷靜的圍獵場。 他每每看著素齋那個雕琢精良,豪氣顯眼的石碑,心里都會暗暗發笑。 笑這里用最干凈的理由,做最不入流的買賣。 笑這種欲蓋彌彰的群體催眠太不現實,而在每一個如今晚靜謐的夜里,骯臟的欲望、丑陋的人性,都會被上帝盡收眼底。 沒走到門口就看到一堆人推搡,黎盼快步走到跟前,大明帶著兩個大叔正攔著一個男的,不讓他進去。 黎盼按著他的肩膀準備拉過來,剛想說話,出口的“你”瞬間卡了殼。 不是男人,只是個男生,穿了一身極其不修身的沖鋒衣,個子高身材又板正所以從后面看很像個中人。 只是這張臉。 和白天一副世界與我何干的表情不同,慍怒著沉默讓他看上去生動了些。 周函一,對,是叫這個名字。 “你干嘛?” 黎盼瞬間恢復了面對同齡人的語氣。 周函一有短暫的迷茫,他看了看眼前這幾個人,似乎是再次確定今天不能進去,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了。 “來幾次了,我看他穿校服就沒敢讓他進,今天還換身衣服...” “他來干嘛的?”黎盼打斷大明的話,眼睛還看著周函一走的方向。 “那誰知道,問他啥也不說,就一頭往里扎,不是看他年紀小我早給他攛河里了。” “算了,老板呢?” “在后廚,讓你來了直接去上課,在會議室。” “好,辛苦了明哥。” 黎盼拍拍他的肩膀,進了店,身后大明還在扯著大嗓門: “客氣啥,那你先去吃點飯,今兒有葷客,廚房一堆好吃的。” 黎盼進去的時候,小媽正在把洗干凈的香草葉子一棵一棵往外挑。 做飯時候的小媽,是黎盼眼里最安靜最隨性的她,不管是洗菜還是熬粥,她臉上總帶著被專注覆蓋的微笑,跟在前樓里左右逢源的樣子完全不同。 黎盼在這種環境里,總會短暫性的忽略很多事,他看著小媽忙碌,不動聲色享受這種煙霧里柴米油鹽的完美融合,就希望這種時候,越久越好。 “來這干嘛?” 她忙完手里的活,開始切小香蔥和皮蛋,頭也不轉的問黎盼。 刀和砧板碰撞的聲音極輕,像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先看看你。” 黎盼拿過勺子,輕輕幫著攪拌鍋里的白粥。 “說你錯的多,我就讓他抽空再來一趟,你先去做題吧,做完回家上課。” “干嘛不讓他去家里?” 黎盼不喜歡在店里上課,他不喜歡會議室那個不可描述的投影儀,也不想把學習和店里任何一樣東西扯上關系。 “你以為他跑這么遠是專門給你補課的?” 小媽白了他一眼,洗手開始換刀切rou沫。 “不能換個老師?” “能啊,這破地方你能找個比他厲害的,多少錢我都換。” “那我去了。” “老娘的白菜快讓他給拱完了,你爭點氣,讓他少來幾趟。” 黎盼放下勺子,出門的時候聽到小媽這樣說,他低低笑了一聲,頭也沒回: “好,粥我也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