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憶4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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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振北笑容一下子收住了,他眸色漸暗,盯著陸維傾上下打量,那目光充斥著犀利的探究和謹慎的逡巡,好像隔著衣服要看透他的一切似的,這令陸維傾感到極大的惶恐。 只是自我介紹罷了,為何引得對方如此不禮貌的注視,氣氛的驟冷宛如脊背長出瘙癢的虱子,一種別扭的想要左右扭擺的不適感放大到了極致。 “我先走了。”陸維傾直截了當地提出離開,盡管方才的那種溫馨令他分外不舍。 “這么急嗎?”旁邊的婦人接話道,“你身上還濕著,烘烘火再走吧。” “不用了,謝謝夫人,我、我還要趕著回學校……”陸維傾放下毛巾,徑直朝門外走去,他與俞振北擦肩而過的時候,分明聽到男人沉重的一聲暗哼,好像警告般的重音。 換鞋的時候,他不一小心將帶著泥濘的球鞋踩在了白色的絨布地毯上,這一秒的錯誤使得他面紅耳赤,他恥于這種狼狽的樣子被人看見,那帶著泥濘的腳印正是他粗魯又恥辱的罪證,而不遠處那道一直停在他身上的尖銳目光便是緝拿他的警察。 直到,俞生南的雙腿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對方亦跟著他換下鞋子,仿若不經意般的,也在那白色地攤上踩了兩腳,“小北,我也先走了,你蘭姐還在家等我。” “大哥回去注意安全。”俞振北朝他招了招手,陸維傾抬頭看了他一眼,男人正意味深長地瞧著他,卻沒有同他告別。 盡管如此,陸維傾出門前還是恭敬地朝著俞振北和他的夫人鞠躬道謝著,俞生南從婦人手中披上一件新的外套,拿過那把黑傘對他,輕聲說道,“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的下樓,本想著就此別過,俞生南卻開口,”我送你吧,還下著雨呢。“ 陸維傾受寵若驚地道謝著,男人一出公寓,熟門熟路地執著傘往學校方向走去,從這條街走回宿舍大約二十分鐘,雨天路滑,他們走得比平日慢些,夜已深得厲害,道路上沒有任何車輛,只有他們并肩行著,陸維傾靜靜地走,他腦子里胡思亂想著,可喉嚨里發不出半個音節。 他側著頭偷看身旁的男人,黑夜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有依稀的輪廓,他很難相信自己竟和親生父親走在這樣肅靜的街道上,而對方打著傘說要送他回去,明明那種畫面只有小時候的自己才會幻想,滂沱大雨中,眼睜睜看著同學們一個個被家人們接走,而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盡情杜撰些只存在于腦海中的溫情。 誰能料到,多年后這種夢想會成真呢。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男人聽著雨打落在傘上的清脆聲音,還有皮鞋踏在雨中那濕噠噠的響聲,忽然覺察出雨中散步的趣味,他很容易因為這些生活的細節而喜悅,這是一種天性里的浪漫和對生命敏感的情調,他情不自禁地和身旁的青年分享,“你說陸游寫‘夜闌臥聽風吹雨‘的時候腦子里卻在想家國情恨,多么不可思議。” 陸維傾想不到他在說這個,見他喜上眉梢的樣子,問道,“那你在想什么呢?” “我嗎?”俞生南笑了笑,“我想不到,只有寡俗的東西。” “那是什么呢?” “我在想雨中的夜宵攤收了,我吃不著小餛飩,心里很懊悔。但我遇上了你,跟你走在這街上聽雨聲,于是又聯想到陸游,他聽雨聲都能聽出國破山河在的哀嘆,有那樣的覺悟真了不起。當然,我還是可惜沒吃上的小餛飩,和他一比,我真俗氣。可俗氣多有趣啊,春雨貴如油,笑死一群牛,真有勁兒。” 陸維傾聽著他說得如此生動,毫不避諱地自嘲俗人二字,于是說道,“你經常這么想嗎?” “看你怎么定義經常了,像上面這樣的屁話,我倒是每天說上好些段。”俞生南此刻很是放松,他喜歡胡說八道,從不忌諱什么,活到四十五歲了,一個正兒八經的中年,身上去仍然保持通透和直爽,這是難得的品性,對他而言,如果說話都要句句謹慎那就不是自個兒想說的,人就是得靠著瞎胡拉掰扯才有生活的樂趣和精神的真實。 陸維傾看著他,明明兩人仍是這么一指寬的距離,卻好像又近了幾分,他忍俊不禁,“可我覺得不是屁話。因為你這么說,我至少知道了這條街上有一家特別好吃的餛飩鋪,我腦子里從此記得這件事了,以后走過這邊,我就會聞著味兒找到,或許等我吃上的時候,我還會想起你。” “哈哈哈哈,那說不定我們還會偶遇在餛飩鋪。“俞生南爽朗地大笑,甚至連握住的傘都輕輕抖動,飛旋出雨滴,落在他們的肩膀上。 而后,話題好像突然打開了,自始至終,俞生南都沒有提他的身份,他也不問陸維傾認不認識他,就這么聊著俗人們最愛的人生喜樂,他說起東門那邊的燒餅鋪子,酥脆的薄面皮一口下去全是香噴噴的rou味,甜芝麻味兒的也不錯,吃多了卻嫌齁得慌,又說道中山街那邊的相聲館挨著麻將館,逗哏的在上面剛講了“碰”字,底下就有人接話碰什么碰,這不剛摸牌嗎,再說道T大后面那湖邊的鬼故事,從八十年代傳到九十年代都沒停過,每隔幾年就衍生出一個新的版本,十年前還說是一紅衣女為了收音機跳的湖,這幾年的版本就變成了為了BB機跳的。 一直聊到陸維傾站在校外的墻壁前,兩人才停住了話題。 “謝謝你。”陸維傾帶著感激看著他,喉嚨動了動,又補了一句“俞老師”。 男人朝他擺了擺手,“行吧,別客氣,我看你翻過去我就回去咯。” 圍墻并不高,只要伸手夠住一撐就能翻過去了,然而陸維傾騎過墻面的時候,忍不住又看了男人兩眼。 俞生南朝他笑了笑,“呆上面淋雨做什么,還不趕快回去!” 陸維傾依依不舍地看著他,頓了好一會兒才翻過墻面。男人在看不見的那邊對他說道,“快回去吧,我也走了。” 等聽到俞生南的腳步漸遠,陸維傾再次翻上墻頭,他看著逐漸遠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融在雨中匯成一點,慢慢消失。 陸維傾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些失落,仿佛之前的歡喜不過是場錯覺。 剛回到宿舍,室友張軍就問道,“怎么就你一個人,聞哥呢?” “他?他去哪兒了?” “他說去接你了啊。” 又等了大約半小時,聞若康才回來,他見到已經換好干凈衣服的陸維傾一愣,隨即有幾分氣惱,猶如在自責,“得,錯開得正好。” 陸維傾笑著給他遞了條干凈毛巾,“早曉得你這么好心,我就等那兒。” “下這么大雨,我鐵定去接你啊。” 聞若康接過毛巾擦了擦,他感覺今天的陸維傾有幾分不同,那眼角有著春漾的風情,尤其是嘴唇,彎成了比平日那笑容還要好看的角度,更準確地說,他感覺到陸維傾的心情出奇得好,于是又問道,“怎么了?今兒我不在你這么樂呵。” 陸維傾笑而不答,他去洗澡的時候順便去開水間提前打了壺熱水,泡了杯茶,原先在俞振北那兒沒喝上的這回他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當然也給聞若康留了一杯。 “喲,這么體貼啊。” “聞哥大雨天都去接我了,能不體貼嗎?” 男人聽了這話,也笑得很開心,原先他還有些埋怨自己,但陸維傾的笑容很快驅散了這情緒。他喝完熱茶將水杯放在他桌子上,恰好瞥見陸維傾正攤著的書籍。 “在看什么呢?” “” “俞生南的啊。” “恩。” “你不看過好幾遍了嗎?” 陸維傾搖了搖頭,他說,“以前沒讀懂,現在懂了。” “懂什么了?” “懂他也是個有家國情懷的人。” 陸維傾笑著,他想那個同他說自己俗氣的男人,駝黃色的臺燈下,照著他那雙眼睛,竟有幾分含情脈脈的滋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