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盛秋
44 喻南深已經很久沒見過陸面的夜景了。 他的酒店在頂樓,可以從落地窗一覽無余地俯瞰搖光的夜晚。 晚上的搖光突然變得熱鬧了,一群人在街道上舉著牌子游行示威,距離太遠,喻南深聽不清他們在爭奪什么權益。 喻南深給自己呈了一杯冰水,半倚在窗側,小口地啜飲。 就算盛皓城放下了,他也要去找到盛皓城。至少講幾句話,當年他不該擅自伙同喻翰丞決定盛皓城的去留。 從游樂園離開后,喻南深收到了駐守搖光星附近的星系自衛軍的通訊請求。 自衛軍剛結束一場戰役,發現一些異常之處,請喻上將第二天去他們的機甲艦艇上帶資料回聯盟研究。 喻南深就想起了盛皓城當年斗志昂揚的抱負。垂下眼簾,目光柔軟了一瞬,不知他現在是否入伍。 剛好明天可以使用自衛軍的系統調查。 上天似乎聽到了喻南深的打算,決計不讓他在情感上勇敢。喻南深剛上自衛軍的艦艇取到資料時,就被中央要塞緊急召回了。 要塞令中將以上軍銜者集中開緊急會議,氣氛肅穆而沉重。 “據調查,芯片第一次出現是在第七星系?!眻蟾鎲T手指一點發光的屏幕,將頁面切到下一張,“我們追蹤到第一個使用者是大衛星的一名beta,隸屬于第七星系下屬的一支自衛軍后勤部。芯片傳播得很快,幾乎不到一個星期,那支自衛軍的后勤部已經全員配備了。他們所駐守的行星距聯盟軍駐地遙遠,因而未能第一次時間發現該部隊的異常?!?/br> 報告員推了推橢圓眼鏡:“當我們發現時,芯片已經在民間傳播得很廣了,可我們卻沒法溯源真正是從哪里流出的。這種芯片植入方式和終端植入大同小異,都是可供入人體的。而我們發現,芯片使用人群90%為beta,10%為omega。這個受眾與芯片的功能息息相關,根據技術部解析,該芯片可以使beta和omega人群的精神力短時間內提升得和中級alpha水準相當?!?/br> “也就是說,假以時日芯片升級,軍隊的構成將有極大的改變。軍隊不止是alpha一個性別了,甚至omega也能參軍入伍?!?/br> 在座的alpha們正色,感覺到潮水般的陰影緩緩漫過腳下。一名alpha中將不小心掐碎了手中的記錄筆。 他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討論起芯片是否存在副作用。 喻南深沒有出聲,他漠然地望向光屏,將最后一行字看了三遍。 會議結束后,宋瀾私下找到了喻南深。 他還不是一個人來的,帶著一疊邀請函和各部門的資金申請表。 “聯盟那邊還是希望你能在社交界嶄露頭角?!彼螢憻o奈地說,他知道喻南深聽過就忘,“畢竟那邊希望軍方和民眾關系聯系緊密些好?!?/br> 喻南深神色冷淡:“推了?!?/br> “小喻。”宋瀾叫喻南深習慣性地將他叫得小了,他勸道,“現在和在學校時不同了,人情社交是很重要的一方面,不是你單做好你要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加上軍方長期脫離民眾,輿論已經有點管不住了,聯盟想在軍方這邊推出一個形象良好的代言人?!?/br> “新聞部是干什么用的?”喻南深拒絕得沒有回旋的余地。 宋瀾一時語塞,想了一下,把喻南深的機甲指揮艦新的升級方案拿給他看。 一年前,軍委高層出臺了一項“聯合政策”,大意是說太空軍的總體戰力離不開機甲,因而希望裝備部和太空軍加強聯系,互幫互助。 于是宋瀾積極響應號召,順理成章地來到了喻上將的名下,成為了他的一名副官。 當年叱咤學院的會長與副會長再次聚頭,宋瀾包辦了喻南深的機甲。 喻南深仔細地了一遍,給予肯定:“挺好的?!?/br> 宋瀾讓他簽完同意書,沒有要走的意思。 喻南深不解地看著他。 宋瀾一下子笑了出來:“小喻,我有時候覺得我們現在有點像以前在軍校的時候。我拿學生會的財務報表給你批預算,那時候各部門互相擠兌,都想從對方的資金里榨出一點給自己?,F在也挺像的,信息部和裝備部打得火熱,新聞部也暗搓搓想分一杯羹?!?/br> 喻南深心不在焉地答:“是有點。” 宋瀾背靠墻壁,望著耀眼的環狀燈出神:“可是總感覺,在學院發生的一切已經像上輩子的事情了。” 喻南深猝不及防地被戳到死xue,一時無言。 這一周是什么好日子,一群人上趕著要他回憶一些他許久未想的過往,讓他肝腸寸斷好幾回。 宋瀾依舊雷區蹦迪:“我來到軍隊,見過太多人死去。他們有的人是為了理想而死,有的人為了他人而死,有的人……則是背負了上一代的希望,不得不戰斗,不得不死?!?/br>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這一個紀元叫作‘黎明時代’,可是黎明的曙光真的來了嗎?我以為我已經心若磬石,不會為戰爭而悲傷??墒俏覀冞@樣前赴后繼,真的有用嗎?” 宋瀾看向喻南深。 他本就長得很有書生氣,好似一塊如琢如磨的璞玉,在軍隊六年,那些腥風血雨都沒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跡,依舊是款款少年,目光永遠溫柔深情。 喻南深沒想過宋瀾會說出這種話。就像喻南深不會找宋瀾暴露脆弱,宋瀾也不會找喻南深訴衷腸。 “你今天怎么了?”喻南深問。 “沒什么?!彼螢憮u搖頭,深眸如霧,隱藏了重重心事,“人固有一死,但有人記住你的死,就顯得你的死好像不會那么沒有意義,對吧?” “記住又如何?人死不能復生。”喻南深抱臂,心想宋瀾今天怎么如此反常,開始當起情感大師。 宋瀾避開喻南深的視線:“可是如果有一個人死去了,全世界卻沒有人再提起過他的名字,他所有存在過的痕跡都被抹消……就像風,把沙灘的凹陷給吹平了一樣?!?/br> 喻南深聽出宋瀾話里有話,眉眼輕輕地舒展開:“可是會有很多旅客去沙灘玩耍,他們會記得那些凹陷。” 喻南深開始打謎語,表面是這意思,其實他要說的是:這里有系統監聽。 “可是只有那一批旅客記得,而且,這些對他們無足輕重,不出兩個小時就能忘掉?!彼螢懻f。 他的意思是:我已經關掉了這些監聽窗口。 喻南深坐在辦公椅上,等宋瀾直入正題。 宋瀾沉默良久:“我前些天輪休,因為要找東西回了趟學院,黑入學校的數據庫。在數據庫加密了三層的一個文件夾里,我發現在某一個時段,密集地刪除了一個人的大量信息。而我退出來之后,試圖在學院內網里搜索那個人的名字,發現……完全沒有辦法搜出他的任何信息。學院只手遮天地將一個人變成了空白?!?/br> “為什么?”宋瀾為什么要和他說這些? “那個人叫作盛秋。”宋瀾道。 盛秋? 喻南深無端覺得有點耳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和這個名字很相似的另外一個名字。 碎片的信息在腦海浮現。 ——盛皓城的母親,叫作盛冬。 “你說他叫盛……?嗯?”喻南深張了張嘴,“盛……?” 他發現自己的嘴巴在發到“盛”這個音之后就發不下去了。不是心理上的問題,而是像有一道無形的枷鎖卡在他的喉中,阻止他說出這個名字。 宋瀾見狀,苦笑了一下:“這個名字居然是你的‘違禁詞’。” 喻南深皺了皺眉:“那是什么?” “是裝備部的老前輩告訴我的。”宋瀾道,“聯盟可以在一個人終端里設置‘違禁詞’。在你不知道這個‘違禁詞’特指的意義時你可以毫無障礙的將這個詞講出來,一旦你的內心對這個詞有了定義后,終端就讓你沒法通過任何形式將這個詞表達出來?!?/br>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喻南深眼神一冷,“為什么我的‘違禁詞’會有他?” 宋瀾嘆了口氣:“小喻,你有見過你的母親么?你總不可能是喻翰丞將軍單性繁殖出來的吧?” “沒有?!庇髂仙畹?,“你是說他可能是我的母親?”要是也應該是盛皓城的。 “不?!彼螢懶π?,“你忘記了我一開始說的大前提——我是在軍校的內網找到盛秋的信息的。能進入軍校的,都是Alpha?!?/br> 喻南深心道,未必。 宋瀾接著說:“這個盛秋,不是一個普通的Alpha,他算是一個非常厲害的alpha。他和喻翰丞總將軍是同一屆的,而且關系匪淺。他們蟬聯了五年的軍事期末模擬聯合戰的冠軍,當然,盛秋自己的績點和實戰的成績單都非常優秀?!?/br> 喻南深聽到喻翰丞的名字,心下更加生疑。盛秋和盛冬這兩個名字并不算多見,況且喻翰丞認識盛冬也認識盛秋,未免太過巧合。 但再怎么巧合,也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和他、和盛皓城的年齡完全對不上。 “我很奇怪的一點是,盛秋這樣一個優秀的人最后去了哪里?我也在軍部內網各個位置都搜索過盛秋這個名字,可也是一片空白。軍方系統比學院系統構造慎密了上百倍,我根本沒法黑進去?!?/br> 宋瀾又嘆息一聲。 “這么厲害的一個人,為什么會憑空消失呢?” 宋瀾說得繪聲繪色,最后一句話暴露了他本質只是八卦罷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喻南深把這個名字放進了心底,開始盤算待會巡邏回來找機會就開始調查。 這個人,無論如何都和喻翰丞,甚至盛皓城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墒?,為什么又會是他的“違禁詞”? 宋瀾走之前給他裝了一杯花茶叮囑他喝。從學生時代起就是這樣,每次宋瀾來找他,都會給他泡各式各樣的茶。 這家伙堅信茶也能潤澤alpha的精神網。 與此同時,第七星系的中心星球最大夜總會的某一總統包間要求將上酒的服務業由人工換成機器人。 美艷beta少年們穿著一襲露胸露屁股露大腿的長旗袍,悻悻地被攆出門,氣得滿臉通紅。第一次見那么怪的客人,放著好吃的美色不要,非得換冷冰冰的機器人。 寬闊的包廂內,燈只開著藍綠色的冷光,煙霧繚繞,異常魔幻,像妖怪的洞xue一般。 更魔幻的大概是,在這個一夜值千金的總統包間,里頭的兩位客人居然在下圍棋。 白玉色的棋子上蒙著曖昧不明的光,像被污染了的變種霉斑。 執黑棋的人將臉遮得嚴嚴實實,身子也裹著一層黑袍,幾乎無法看清他真正的輪廓。 坐在他對面,執白棋者倒顯得大方多了。穿著一身第七星系紈绔子弟標配的襯衣長褲,一手花花綠綠的戒指,看起來就像不學無術、只知風月的少公子。 他的臉,也確實讓人承認他必須是在情場得利的。深色的眼眸被五光十色的霓虹彩燈渲染,不廉價,反而有種攝人心魄的光澤。 眼冒紅光的送餐機器人在這個好看到過分的年輕男人耳畔嘰嘰咕咕地說話。 “叫長青?”年輕男人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到他下了,他拈起一枚被燈光污染的白棋,信手擺到了一個位置上。 然后他淡淡地說:“殺了吧?!?/br> 語氣平淡得不像一個要人性命的吩咐,而是像很家常地說天氣真好。 棋局上,聲勢浩大的黑龍被輕輕一顆白子斷了氣。 黑袍人將棋盤一推:“盛先生,應該到我們談正事的時候了?!?/br> 那位盛先生不緊不慢地將棋盤上的棋一個子一個子地放回盎里:“我們不是正在談么?” 黑袍人知道這位盛先生只有二十多歲,卻沒想到已經是推拉太極的一把好手,講話如此意識流,和老jian巨猾的千年狐貍沒什么兩樣。 他率先挑明:“盛皓城,我們可以給你提供盛秋的所有消息,但首先我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們的人?!?/br> “我一直為貴方提供幫助?!笔┏谴蛄藗€響指,送酒機器人竟是像散架一般哆嗦起來,沒過一會,它眼睛里的紅光消失了,低眉順目地從桌邊退走。 “我是指真正的‘我們’?!焙谂廴说溃昂芎唵?,只要您的一滴血就可以了。” “哦?”盛皓城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多情極了,眸中燈光搖曳,“我可不想轉頭就在蟲族發現第二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黑袍人握杯的力度重了幾分。為什么他會了解到這個地步? 盛冬并不知道蟲族這幾十年來進化出人類的擬態是可以通過人為手段改變的。難道蟲族背著他們私下和這個人見過面? 黑袍人斂起笑意:“盛皓城,我們很感激你先前對我們的種種幫助,我們是滿懷誠意地想要合作。但是盛秋的事,不僅聯盟忌憚,在我們這里的保密級別同樣極高?!?/br> 盛皓城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酒,將一小塊冰塊吞咽下去,喉結微動。 他笑了笑:“沒什么事我就告辭了。” 黑袍人見他作勢要走,頓時急了,結結巴巴地道:“行了行了,成、成交!” 盛皓城剛站起身,聽他改口,俯下身,越過桌面,伸手扳起黑袍人面具下的下巴,沖他笑:“嗯,乖。那么,你們打算什么時候殺喻翰丞呢?” 距離極近,黑袍人聞到盛皓城手腕和鼻翼處淡淡的信息素味道。 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他從未聞過過這樣的信息素。 冰冷腥涼,陳腐得近乎瘆人了,讓人想起飄著渺遠霧氣的鉛灰色天空。 只能看見暗色的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