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慢慢落下，橘紅色的余暉灑在一望無際的藍色大海上，隨著波浪而晃動。塞繆爾枕在青年的膝上，健碩手臂上的魚鰭偶爾扇動一下，‘啪’‘啪’作響。他有些昏昏欲睡，全然放松，狹長獠牙呲在唇外，被青年用修長手指撥弄著。

    克里斯望著遠處的海，人魚懶洋洋地在他懷里再蹭了一蹭，銀發搭在肩頭；那條巨大蟒蛇般的魚尾隱藏在海面下，只偶爾隨波擺動，修長的尾鰭在海水中浮動著。

    他的眼簾合著。如此全然愜意的時刻，無論是對人魚，還是對克里斯來說，都非常少有。他們都是時時刻刻無法放下警惕的個性；但在彼此身邊，一切都不同了。

    在執手禮之后，塞繆爾表示他非常非常喜歡和克里斯綁在一起。他也喜歡那條領巾，能聞到克里斯的味道...青年把那根領巾仔細系在塞繆爾的手腕上，又低頭一根根親吻人魚骨節突出的手指；先是唇面慢慢地吻在指尖上，再把那只手爪轉過來，側頭溫柔吻在人魚蒼白的，脈搏激動起伏的手腕上...　...他吻下的脈搏像是一只蹦跳的小兔子。

    一縷金發從青年側臉垂落下來，襯得神色愈發溫柔。他的下頜呈現一個優美的線條，唇側勾起的紋路若隱若現。但他的肩膀卻很寬闊，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穩重感。

    非常幸運的是，克里斯長得十分像他的母親，包括金褐色的發色和雙眼的顏色。他的眼眶也很深，不笑的時候顯得甚至陰沉，所以青年總是在唇邊帶上一些禮節性的笑意...這種文質彬彬，甚至近乎柔弱的英俊總是能迷惑人的，常常會讓旁人錯以為他是個懦弱又無能的花架子。

    克里斯最善于利用這種錯覺。他從小就不是一個在人群中會突出的孩子...喜歡他的人太少了。在他從小長大的家中，克里斯就學會了如何讓自己安靜藏起來，或者消失。他的母親總會因為最細微的聲音而偏頭痛，于是留在他模糊記憶中總是那副厭倦，皺眉的美麗面孔。而來自他父親和兄長最好的待遇就是無視他的存在；至于那些仆人們，還有旁人...　...每次回憶中，克里斯到這個時候就決定不再去想了。

    那棟暮氣沉沉的房子仍然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能稱得上‘家’的地方。但克里斯被迫提著箱子，登上那條前往新大陸的船時，他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踏上這片他出生的土地了。

    但很快，只在幾年之后，兄長的驟然死亡讓他又回到了倫敦。這個時候克里斯已經學會了很多東西，包括如何讓一個人停止呼吸。無論是鋒利的小刀，槍支，繩索，或者是別的什么，都不會讓他的手再發抖。也許他的呼吸會變得粗重，沾了血的手在刀柄掉落在地上的時候會開始顫抖；但他會很少猶豫。他會有很多個午夜中不相同的噩夢，一些連再多的烈酒都無法消除的記憶，一直清楚地記得在那些地方埋著他還記得面孔的那些尸體。

    塞繆爾乖乖地被他親吻著。他單純，易受傷害的人魚...他是克里斯生命中為數不多的一些好東西了；有時候克里斯都不敢相信他是屬于自己的。他也做過一些可怕的夢，他夢見鮮血，痛苦與咆哮，還有他愛人的受傷和死亡。

    人魚終于實在等不住了。他一邊喘息，一邊‘呼呼’地急切湊上來索吻，不斷嗅著。他傻乎乎的可憐小腦袋弄不清楚克里斯的煩惱和擔憂；他是這一片海域最強大的霸主呀。他的自信是在一次次血淋淋的戰斗中贏來的，能打敗他的生物已經隨著時間而越來越少了。

    塞繆爾‘呼嚕呼嚕’地喘著氣。克里斯笑了起來，撓了撓他的下巴。人魚舒服地連眼睛都睜不開，從水里探出了大半個身體想全部湊到青年懷里，結果‘嘎吱’一聲險些把木筏壓得翻過來。

    幸好，青年及時穩住了自己，不至于掉到水里弄濕了衣服。塞繆爾懊惱地發出一聲粗吼。克里斯剛剛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力度卻沒有控制好，一不小心就留下了一個泛紅的爪痕。人類的身體實在太脆弱了，他們在交配時克里斯也總是會受傷，常常會流血；人魚充滿占有欲地去舔吻那些傷口，吮掉冒出來的血珠，但自己舌面上的倒刺卻會再次弄傷他的人類。

    他被造出來就是為了殺戮的。他的生命起源于此，目的也只有一個　－－　殺戮和生存。他身上的每一個部分都是暴力化成的武器，沒有柔軟的皮毛，脆弱的裝飾；只有毒液，利爪，和森白的獠牙。

    他的克里斯和他不同。他太容易受傷，而塞繆爾不想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家，”塞繆爾磕磕絆絆地說，“家。回...回家，Chris...”

    在他的領海里，沒有任何生物能傷害到他的愛人。他們的巢xue安全又隱蔽，有豐富的食物，只是海水可能會有一點寒冷。如果克里斯不喜歡，那他們就再換一片海域，一直到他的愛人滿意為止。

    巨大的黑鱗魚尾藏在水下。起伏的波浪上，只露出人魚健碩蒼白的上半身。他結實的脖頸上還貼著濕漉漉的銀發，被青年用手撥開。

    “家。”克里斯輕聲說。他的眼簾垂下，遮住藍綠色的眼睛。

    他們真的能有一個安穩的巢xue嗎？罕見的，克里斯感到了一些猶豫。他想要和塞繆爾在一起。無論是誰的詭計，陰謀或者計劃，只要他們能遠離這一切，在他們占有的海域里，闖入者就不會有一絲的機會。他能時時刻刻和塞繆爾在一起...不用再去與公爵或誰的勢力纏斗，與各種居心叵測的人物斗爭，他們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這是逃避嗎？克里斯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像上次一樣，獨自將人魚拋在他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再以身犯險了；但他同樣也無法告訴人魚一切。

    克里斯知道塞繆爾會怎么做：他的人魚會因為自己的所有物被傷害和算計而暴怒，一定會殺光所有克里斯提到過的人類。

    和人魚講計策是沒有用的。這樣看來，去往塞繆爾的領海是目前唯一穩妥的方法。這種被人暗中算計，但只能藏在安全處的感覺讓克里斯感到十分不安；他深知最好的防御就是猝然進攻，躲藏不應該是第一個選擇。

    遠處的風從海面上襲來，帶來一些舒適的涼意。傍晚的天空還沒有完全暗淡，天幕像是深藍色的寶石。

    木筏在海浪上輕輕顛簸著。人魚俯身過來，迷戀地親吻著青年赤裸的后背。他一手環住了克里斯的側腰，是一個非常具有占有性的姿態，低頭下去，不住地吻著愛人的身軀。

    克里斯全然放松。他閉著眼，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完全卸下了力氣；略顯出肌rou弧度的小腿交疊放著，像是被人蓋了章一樣，印著些鮮明的紅色指痕和齒痕。而在他的大腿再往上還有更多的痕跡，一些甚至印在隱秘處，是人魚熱切留下的愛撫和親吻。

    木筏的顛簸讓克里斯感到十分放松。一切都太好了；微風輕柔，海浪陣陣。性愛之后的松懈感讓克里斯沉沉欲睡，而情人的愛撫又這么溫柔。一切都在讓他睡去...青年感覺到人魚已經把他抱在懷里，堅硬的前胸正抵著他的后背。赤裸摩挲之間，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塞繆爾喉間輕輕發出的顫音讓他心安。

    慢慢的，他睡著了。克里斯墜入了那些模糊的夢境之中，就像是無意間落入海水。

    一切都在往上升去。不，也許是因為他正在下落...

    一些小氣泡安靜地從他的口鼻間冒了出來，慢慢向水面上涌去。青年閉著雙眼，神色在水中顯得朦朧，金發在水中漂浮著，美麗的藍色海水讓他蒼白的面龐顯得更加文雅了。這是一個很好的夢...他許久沒有做過這么好的夢了。

    而下一刻，他的下方悚然是黑暗而異常廣闊的深深海峽。

    克里斯在水下驟然睜開了雙眼！

    重力壓迫著他的肺，窒息感猝然襲來，他無法呼吸...青年劇烈嗆咳著，海水從每一個縫隙都在進入他，不留一絲空間...他溺水了，耳邊劇烈的長長耳鳴不斷響起，在偶爾掙扎中他回到了海面上，浪花在劇烈拍打中四濺...嗆咳聲幾乎撕心裂肺，嗆水的疼痛和缺氧讓他的指尖發麻，恐懼的喘息聲在耳邊回蕩...

    掙扎在海中是無用的。再多的求生渴望都沒有用，再多的恐懼，害怕和驚恐都沒有用...很快，剩余的力氣和體溫開始離開他，在驟然痙攣又嗆水下沉的幾個來回之后，水面上的動靜逐漸地小了下去。

    他的心臟在胸腔中發木一般遙遠地搏動著。模糊黑暗的視線之中，一切都在上升，只有巨大的深淵凝視著他。被海水吞噬像是一個宿命...什么都不會剩下，不留衣物，不留骸骨。在這些深深的黑暗之中傳來一個動蕩模糊的聲音，而這個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在海水中若有若無地回蕩著，響起在青年的腦海里。

    “...改變這一切，”那個聲音嘆息道，“改變它吧。”

    克里斯從來沒聽過這個人的聲音。這個嗓音如此輕柔，每一個詞都像是樂聲，是極致溫柔的弦。但他的嗓聲也像是在嘆息，在疲憊中嘆息，嘆息他被惡魔所一次次固執掌握的靈魂。

    “讓我解脫。”